我被迫和彩袖相处了五天。我不认为彩袖有我父亲说得那么朴素,也不认为她像我母亲说得那么有心计。那五天时间里彩袖留给我的印象几乎是一个谜。比如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在饭桌上吃得那么少,却要趁厨房里没人的时候打开菜罩子。她像做贼一样地偷吃茨菇烧肉,我看得很清楚,她用手去扒开茨菇,挑里面的肉吃。她偷吃菜不稀罕,我也经常偷吃的,但她把我们家放白糖的罐子抱在怀里,偷吃白糖的动作让我很惊讶,我就向她大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我把彩袖吓了一跳,糖罐子落在地上,很干脆地变成一堆碎片,半罐子白糖都撒到了地上。
彩袖的脸吓得煞白煞白的,她傻站在那里,半天回过神来,跺着脚对我喊,你看你干的好事!
我没想到她倒打一耙,尖叫起来,你偷吃糖,是你干的好事!
我干什么了?糖罐里飞进了一只苍蝇,我把它抓出来了。她很快镇定下来,跪在地上,小心地把白糖拢到一只碗里,我不喜欢吃糖的,我的嘴也没那么馋。她抬起头看着我,语气不那么坚定了,就算我嘴馋,你不吓我糖罐子也不会掉地上,弟弟你也有责任的。
我没有责任,是你在偷吃白糖!
她不怎么慌乱了,眼睛闪闪烁烁的,一定是在开动脑筋。阿娘他们就要回来了,她把一碗白糖放回到木架上,试探着看我,这糖罐子,就说是我不小心弄碎的,不过弟弟你不能诬赖我偷吃白糖,千万别诬赖人,啊?
谁诬赖你?我看见你偷吃了。我突然对这个乡下姑娘充满了歧视和仇恨,一句残忍的评价脱口而出,你这种人,只配嫁一个羊巅风男人!
彩袖一定没料到我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她惊恐地瞪着我,谁教你的这句话?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道暴怒的白光一闪,预感到她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要跑来不及了,彩袖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她低下脑袋,像一头野兽一样向我的胸口冲撞过来,我一下就失去控制,一屁股坐到我家的水缸上去了。
那也许是我和彩袖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事,没有失败也没有胜利,胜利也没意思。糖罐事件后我没有和彩袖说过话。后来她一定后悔用头撞我了,我去上学的时候还殷勤地替我整衣服领子,我对她的手充满厌恶,一下甩掉了她的手。她识趣地退到一边,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说,没事的,小孩子家,没事的。我当然没什么事,只是每次走过学校的宣传橱窗,看见巩爱华的照片就会想起彩袖,想起彩袖就觉得那橱窗里还匍匐着一个人影,是一个陌生的乡下男子,没有舌头,口吐白沫,于是那个明亮的橱窗一下变得阴森起来。
我姐姐把她和彩袖的样片取回来了。他们像是举行一个隆重的秘密活动,躲在阁楼上看,我听见他们在上面又笑又闹的,照片给我姐姐带来的永远是不满,她总觉得摄影师把她拍丑了,而那张一寸大的样片,给彩袖带来的是一种惊喜,不仅与容貌有关,也许是与生命有关了,我看见彩袖那天从阁楼上下来,黑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喜悦。然后彩袖带着那份喜悦在厨房里刮茨菰,我姐姐在一旁给炉子换蜂窝煤,她突然想起那个有羊癫疯的男人,回头问彩袖,羊癫疯什么样子?为什么叫个羊癫疯呢?
彩袖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等待我姐姐放弃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问题,但我姐姐不仅没有放弃的意思,还更深入地问了一句,羊癫疯要打人吗?彩袖这次毫不含糊地回答,不打人,他怎么打人?人不打他就算好的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冷静。你见过得病的疯羊吗?就像羊犯疯瘟病一样,倒在地上,抽筋,发抖,嘴里吐白沫。彩袖说到这里突兀地干笑了一声,然后笑声一下沉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彩袖在厨房里说,其实他们都糊涂,我嫁谁都没有好日子,嫁给他,不是我苦,是他的日子更苦。我姐姐听不懂她的意思,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彩袖就把手里的瓷片往地上一扔,蒙着脸冲出厨房,又往阁楼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