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育群    更新时间:2015-11-30 13:46:26

菏泽,一个不敢断定自己是否听说过的地名,不会比一个不常见的词语更熟悉,模糊中觉得与某种花卉有着关联。陌生地方的太阳,显得异样。它在麦尖上沉落,与边远之地一同被忽略。拔地而起的依然是楼宇,水泥的长街投下了浓重的暗影。大玻璃的窗浮着晚霞——别无二致的城市街景,模糊的是悠悠岁月。历史的影像消失了,城池就是一茎麦苗,岁月的古木早已砍伐得连一堆木屑也没有留下。这个黄昏呈现的菏泽是乡野的——一种与田园直接嫁接的荒凉的城市——像春天拱出的一茬麦苗。

没有一样确凿的物证能带来某一个久远年代的消息。譬如古曹州,譬如西周最早的诸侯国曹国,更早的尧和商汤,伯乐,孙膑,归隐的范蠡,孔子学生衙门外弹琴的宓子贱,刘邦的登基大典与迎娶吕雉,曹植的《洛神赋》,黄巢的义旗,梁山的好汉……在一本书中,它们全都在这片叫做菏泽的土地上出现。但是书本之外,水泥长街浓重的暗影里,连时间的向度都显得可疑。读这本小小资料之前,脑海里无知得如同一片干干净净的玻璃,我的昏聩与钢铁的速度,陷一切景象如无物。我不能从钢筋混凝土的楼宇读出厚重的历史。唯一的,菏泽人把一种牡丹花张扬到极致。

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汇拢来,为的就是一睹国色天香的牡丹。去公园,牡丹却已凋谢;绵绵春雨中到黄河之滨,去东明看横跨黄河的钢筋混凝土的大桥。春天的黄河,流水浑浊、湍急,丢下戴在头上的芍药花的花环,它一路飘落,低低地落到水面上,随流水而逝,让茫然的情绪陡生于高空无依的桥面。风渐强,雨渐急,零星的车辆呼啸而过。

花季,只在转眼间远去;逝者,亦如花环,一路沉浮而下;风雨中折身回城时,身后茫茫然旷野全是烟云紧锁。

坐到小小书房,想起齐鲁大地上的这片烟云,循着文字的路径,就看到那个驾着马车周游列国的孔子离自己是这么近,在烟雨一般迷濛的岁月,他的马车和弟子,在各个诸侯国的边界穿行,宽大的袖袍为长风所鼓荡,木质的车轮压出深深的辙痕,一为出仕,一为“仁”与“礼”。他的克己复礼的理想就驮载在一辆缓慢的马车上,他的人生也在这漫长的理想中慢慢老去……青年的庄子骑马出门,浪迹天涯,一为理想中的世界,一为拯救人的灵魂。诸侯们的权谋与未曾止息的战争是他们出走的背景。而这个神游宇宙的人,与惠施蒙泽论争游鱼之乐,在漆园当一个安乐的小吏而不肯出仕,只愿作濠濮间想,对亡妻鼓盆而歌,面对死亡也要出走,不愿留踪迹于人世……这一切又都可能发生于菏泽。一次文人的聚会,竟懵懂到无人知晓菏泽是庄子有争议的故乡。心里的羞愧让人看一眼书架上的《庄子》就觉得有一种耻笑自岁月的深处漾来,让人想到侏儒这样不无讥讽的词。的确,文人的堕落于这个时代之甚,立德、立功与立言,只剩最末的一项成为当世追名逐利的勾当。

文人们聚在一起,宾馆里,各个房间窜来窜去,相识的、或者有过联系但没见过面的,都在一个个房间互相观面。开一个大会,大家在台上各自讲演作文的体会。这就是现代文人交往之一种。彼此抚慰、宣扬,惺惺相惜。地方官介绍当地情况,他们也没有提到庄子。庄子永远是在野的。因为他的反政府立场,他的不合作,他的无政府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理想。在庄子故里,乡人为他建的寺庙简陋得就像乡村人的灰房。与曲阜堂皇的孔庙相比只能让人惊得瞠目结舌。

自认为楚人,我的出生地洞庭湖一带曾是庄子南游楚越、探访古风走过的地方。南郢沅湘一带,曾属“左洞庭,右彭蠡”的三苗九黎之地,地僻人稀,势弱位卑。楚人废止礼仪,不遵教化,是中原人眼里的蛮夷。但在庄子眼里,楚国的田夫野老、织妇村姑,甚至荒陬蛮民,都能即事而歌,即兴而舞,天真烂漫,无拘无束,他们以超凡的想象来弥补知识的欠缺,用与大自然的水**融、浑然无间达到对生命和世界的认知。他们相信自己是日神与火神的后裔,喜爱鲜艳浓烈的色彩,袍衣裙袖都饰以艳丽的颜色。他们尊凤贬龙,青铜器皿与手工艺品上,凤翅高扬,抽挞龙脊。他们巫风炽盛,旷野草地上的祭祀,人们嬉笑怒骂,任性而为。青年男女打情骂俏。绝色巫女,涂抹妖冶,以色相诱请神灵。男巫扮神,女巫做人,神人相恋,歌舞大胆狂放,尽情嬉戏。楚民的纵情山水、放浪形骸、诡思横逸、善解音律,正是庄子所向往的非毁礼法、傲视王侯、率性任真的理想生活,是真正的为人之道。

这个破衣烂衫行走于帝王宫殿的人,这个卖葛屦于市、垂钓于濮水之上而不做楚国宰相的人,他一生反孔,坚定地认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是圣人使这个世界有了是非观,有了不平等,人心因此不古,他以七窍开而混沌死来启示世人……这个人,几乎与我走在同一片土地上,近得烟雨中的轻响都生出步履的幻觉——一个逍遥的灵魂就在文人们的背后,在横折竖钩的汉字里,也许,正惊奇于作家们蝇营狗苟的写作。一个来自昔日楚地的人,早已面目全非了。我的祖先曾在他的面前舞蹈和歌唱。在与统一政权同样强大的儒家文化教化浸淫下,我与中原的菏泽人早已没有了区分,满脑的仁义道德能不叫他唏嘘?

二千多年来,失意的文人,他们的心灵都在庄子那里找到了精神的慰藉。文人们进则儒家的治国平天下,退则庄子的归隐自然,天人合一,甚至帝王将相者如康熙,也在北海和承德避暑山庄修建濠濮间和濠濮间想亭,平民百姓更把他的寓言文章当作道教的经典《南华经》,从心灵超越并解脱于世俗功利的羁绊与苦难。东方文化与自然和谐的诗意也从他的思想中生长出来,成为艺术审美的至高境界。

庄子却隐于无形,一间小小的茅寮,孤独地立于东明县庄寨村,这个只是他传说的故乡之一,我也失之交臂。在东明县境的黄河边,迷濛的雨幕里,满眼只有杨树的青绿,一路走来,再无别的怀想!在那块大玻璃的下面,雨水一涤荡,一切出奇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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