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作者:熊育群    更新时间:2015-11-30 13:42:54

感觉早晨像个物体,是因为一个傈僳族老人。他坐在怒江边,安静、悠然,像北方男人坐在自己的炕头上。他坐在早晨,早晨不再是一个时间,早晨是个物体,他坐在上面,早晨就属于他了,一块苞谷地一样属于他了。从他身上感觉出的早晨,那么宁静,是一个只属于他个人的时光。怒江刚才还那么野性,老人出现了,它就成了一匹匹驯化的野马群,没有了荒滩野地的暴戾。

老人身边,一来一往两条溜索,如长蛇爬上一处有七级台阶的岩石,然后箭一样射向了对岸。不到江心它就消失了——因为江面太宽,人的视力不济。

怒江很低,山坡公路下,像一条被困的巨龙。老人并不在意它,尽管江水怒吼。

我的突然到来,老人给了一个回头。一双深邃苍劲的眼睛露出锐利的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他是一只老了的苍鹰,懒懒地收敛了自己的翅膀。转回头去,他就忽略了我的存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甚至动都没有动。

傈僳人不会走到岸边来看怒江。他们彼此靠近,只有轻缓又悠闲的脚步。彼此能从脚步声感觉到各自的心事、性情。从小车里出来,然后站在江边望一望,这是外来者才有的方式。

我觉得这一瞬间看见了老人的一生——他在怒江边生活,如同一棵漆树,从出生到衰老,一生被他过得那么漫长,怒江已等同于整个世界了。梵高当年画《吃土豆的人》、罗中立画《父亲》也一定是这个感觉——那一瞥有人一生的命运。

对岸一个人影向我飞了过来。那铁制的滑轮在钢缆上“吱——吱——”直响。整个世界都随着他在飞。我和岸上的石头、树木向他扑来。眨眼间他由一个黑色的人影变成了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衫上衣、米色裤子的中年男人。快到岸时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甚至停下来了,我们彼此都确定了一个位置。尽管我没有动,因为有人动了,世界都在动荡中。他右手扶住滑轮,左手攀着钢缆,一节一节把自己拉到了岸上。这是钢缆下坠造成的。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一边从钢缆上取下自己带着的滑轮和吊绳,一边笑着问我要不要试一试。这是一种以死亡作背景的游戏,落入江水里人是很难生还的。像人向死而生一样,长期的熟视无睹,死亡的威胁就成了日常生活的部分。我在考虑他这个早晨的举动有什么含义——从一个功利主义社会引申出来的含义。他一个人两手空空,裤脚挽得高高,趿着一双泡沫塑料拖鞋,笑容里露出一副洁白的牙齿,从从容容,像在玩溜索。我不相信他只是好玩才过江的,我想他过江来要么做买卖,办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么至少也是来吃个早餐、走个亲戚。他说是看朋友。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一大早就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做,生命只是用来享受时间的,还有时间中萌生的情谊。

在湍急的流水上,人的生活从容淡定地展开。流水并不能暗示什么。

面对怒江,面对怒江上的老人和中年男子,我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车时,身体仿佛获得了解放,肢体放松了,坐姿改变了。一株温室里的植物,回到了广袤的田野。

回车的路上,一个傈僳少女正在上厕所。她上的厕所就在大路边,对着公路的一面没有任何遮挡。她在我经过的这段时间里拉完尿,站起身来,系好裤子,视我如无物。她同样很平静,在江水喧腾的背景下,甚至只有我感到了害羞。而随后我对着穿民族服装的傈僳人拍照时,他们无一例外全都躲避着镜头,是一种害怕还是一种害羞、一种禁忌?像传言说的害怕灵魂被摄走?厕所是属于城市的(对于贫困的怒江,照相机也是属于城市的),生活在怒江大峡谷里的人,哪里蹲下哪里就是厕所。这种身体的开放,是与自然谐和的。身体的开放对应于对身体的态度与禁忌。怒江人对身体的态度与禁忌质朴、自然、开放,性以及伦理观念都出自人的本性。

早晨的阳光在陡峭的山坡如退潮的洪水,层层进入谷底。飞石滚过公路提示着无限的偶然。生死也在偶然之中。两栋稻草房出现在一个平缓的坡地上,像心情一瞬间的悸动。

这时,一个人背着柴捆爬坡,那木柴捆是那样巨大,从人的臀部到肩部,再升到头顶,直爬到头顶上的天空。人显得那么的小。头顶上正是那两栋稻草房。这是一组非常原始的图景:那稻草房只有树枝支撑着,它被木桩架空在坡地之上;而大根的木条又压在人的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与工业化的现实世界相关联的,没有一样不直接来自于土地。我的兴奋会来自于这种原始吗?或者是因为我渴望见到这样原始的景象?这更应该是一种时间的呈现,古老的时空再现。在人类没有出现现代科技之前的那些原始的世纪,生活没有遭遇到物质的入侵与改造,人只得与自然相依为命,只得对大自然顶礼膜拜。那个人站立喘息,大口呼吸的仍然是植物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芳香、土地在阳光下吐故纳新的地气。我似乎进入了一个不同的时空。

爬上山坡,走近茅草房,那个背柴的人也在我站在地坪时从另一个方向进入地坪。我这才发现她是位少女,白晰的皮肤,文静的性情。她的目光善良、明澈而含蓄。她的黑色衣服是一套运动衫,这是现代工业制成品。稻草房里显然是她的父亲母亲,她父亲戴着一副老花眼镜。这也是现代文明的产物。那张黧黑的脸充满了慈祥,他也是那样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一句话,表情亲切却没有笑容。他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正在搓着一根草绳,手里的活儿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干起来了。

对这一家人,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出现又迅即消失呢,是天空中的云朵和站立的我。

他们贫匮得难以想象,但每个人的面部表情却一派安详、宁静。在他们面前,我感觉到自己病态的猎奇,我并没有现代人的优越感。他们的生活有一种我所见不到的阳光。他们有最自然的不被扭曲不被伤害的感情,他们依人的本能与本**,不依赖于理智,一切都在直觉的范围内行动,这样的生存至少在精神上是接近幸福真义的。柏格森说理智是人类的一大不幸。都市人的压抑、迷惘,是不是与他们活得太理智有关呢?工于心计与坦荡自然,真正快乐的永远是后者。怒江人的生活似乎从另一面证明着柏格森这一理论的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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