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遥远而神秘的夜郎国,它与外界的隔绝,仅凭“夜郎自大”这个至今流行的词语就可以相见。贵州石阡县,就曾经是古夜郎国的土地,土著是仡佬人,他们的先民最早被称作濮人。在仡佬人生活的群山中走,山峰横陈竖插,蜂拥、澎湃、冲撞,只见满眼的绿在一面面山坡上鲜亮得晃眼。巨大的群山中,木楼的村庄藏在深谷,只有像烽火台的炊烟偶尔升空,才泄露村庄的踪迹。
正是这片土地,这一天,一个名叫周伯泉的人,走到了石阡,走到了一条叫廖贤河的峡谷。沿着河流爬到山腰上,峡谷里从没有升起过炊烟,山下清澈的河水,只偶尔飘过落叶,一大堆奇形怪状的云朵浮满了那些深潭,峡谷被喧哗声装满,像装着他的寂寞,无边,无助。
一座龟形山突然出现,向它踩出一条路时,鸟兽们惊吓得纷纷逃往密林深处。
抬头,峡谷对面一堵刀削般的岩壁,裸露着,不挂一枝一木。一幅让人惊叹又绝望的风景,但这个汉人周伯泉却喜欢了。长时间暴走的双脚停了下来。
他停下来的地方奇迹般向峡谷伸展开来,像一个巨型舞台伸出,一块坪地出现了。这坪地,在森林之下、河流之上,隐没于峡谷之中。这就是他的村庄,也是他人生寻觅的最后栖息地。
这是1494年,明朝弘治六年。这一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事。但历史对于个体,譬如这个迁徙的汉人,这一年却是石破天惊的一年,仅仅这一年在他一个人脚下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长途跋涉,就是我这样坐着小车长途奔波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但这只是他自己的历史,他走到了任谁怎样呼喊也不会喊醒历史的黑暗地带。深深的遗忘就像误入了另一个星球。这一年周伯泉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给了一个很抽象的命名——“避难图存”。至于“难”是什么,他深埋在自己的心里。这只是一个人的灾难,这灾难让他从南昌丰城出发,穿过三湘四水的湖南,其中崇山峻岭的湘西也没有让他停下脚步,他像劲风吹起的一片树叶,一路飘摇,人世间的烟火几近绝灭。
他悄悄停伏下来,在言语不通的仡佬人的土地收起了那双走得肿痛甚至血肉模糊的脚板。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一个人抚摸着脚背,看着自己熟悉的生活变作了遥远的往事。那巨大的灾难于是在群山外匿去了它深重的背影。他像一个原始人一样,带着自己的家人,在这个无人峡谷里开荒拓地,伐木筑屋。廖贤河峡谷第一次有了人发出的响声。
我沿着周伯泉当年走进峡谷的方向走到了廖贤河,山腰上已经有了一条路,汽车在泥土路上向山坡下开,大峡谷就在一块玉米地下送来河流的声音。拐过一道道弯,古寨突然出现在眼前。地坪上一座残破的戏楼,戏楼下却站满了人,衣服也大都是破烂的。一张张被阳光暴晒的脸,黧黑、开朗,绽开了阳光一样的笑。他们是周伯泉的后人,已传到了十九代。正是他们,生命有了传承,才使历史某一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件留存了下来。
村口栽满了古柏,参天的树,蓊郁苍翠。树冠上栖满了白鹭。白鹭在树的绿色与天的蓝色之间起起落落,并不聒噪。坐落在山坡上的寨子,触目的石头铺满了曲折的街巷与欹斜的阶梯,黄褐一片,参差一片。木条、木板穿织交错,竖立起粗犷的木屋。
通向寨内的鹅卵石铺砌的小径,太极、八卦和白鹤图案用白色石子拼出,极其醒目。它是中原汉人的世界观与吉祥观念的刻意铺陈。而村口树木搭建的宫殿、观音阁、戏楼、寺庙、宗祠、龙门,保存的罗汉、飞檐翘角、古匾、楹联,则是周伯泉教育后代传承文化的结果,儒家文化于荒岭僻地的张扬,在仡佬人的世界里显得特别的孤独,它们自顾自地展现、延伸、生长,文化之孤立,更放任了它释放的能量。村庄的面貌就是周伯泉脑海里意志、记忆、想象的客观对应物,一代又一代人沿着同一个梦想持续努力,逼近梦想。
一种孤独的力量,一种梦境般的世外桃源景象。周伯泉远离了故土,却决不离弃自己的文化,像呼吸,他吐纳的气息就是儒家文化的顽强生殖力。汉人漂洋过海了,也要在异邦造出一条中国式的唐人街,这是文化的生殖力量!
周伯泉不会是一介布衣,他饱读诗书,那些四书五经在他的童年就熟读了。古寨造型精致的雕花木门窗,图案为花鸟、走兽、鱼虫,雕刻刀法娴熟,线条流畅,富含寓意,它表达了主人求福安居的心态,尽管这是他后人雕的,但思想的源头在他那里。
古寨遵从着勤、俭、忍、让、孝、礼、义、耕、读的家训,家家善书写,民风古朴,礼仪有加。而家门口粗犷狰狞的傩面具,是对荒旷峡谷神鬼世界的恐惧联想,是苗族、仡佬族对他们启示的结果。
只有一户人家改变了寨子木楼建筑的格局,他们用砖和石头砌了楼房。楼下窗口挂着几串红艳艳的辣椒,两位老人在门口打量着来人。他们坐的矮凳用稻草绳编织。水泥地坪上,两只鸡正在追逐,疯跑。老人站起来招呼人进去坐。一位中年妇女闻声从猪栏里出来,朝人笑了笑,她正在喂一头野猪。一个多月前,她的男人从山上捉了它,不忍心杀掉就圈养了起来。野猪哼哼的声音比家猪凶狠得多。
山坡下一眼山泉,泉边建有一个凉亭,这是山寨人接水喝的地方。当年周伯泉也许是在捧喝了这眼山泉时收住了心,要把自己的生命之根扎于此地。在炎热的夏天,捧一捧山泉水,一股凉意沁入肺腑,甘洌、清香。
离泉边不远是一座连体坟墓,葬着一对夫妻,他们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山寨留传。而在离这不远的一处峭壁上,周伯泉镇日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峡谷,听风吹松叶声、流水声,虚无的空想早如这空气一样散去,只有坚硬的墓碑从那个远逝的时空站到了今天。
吃午饭的时候,来了寨子里的几个姑娘,她们来敬酒,围着桌子对着客人唱歌,双手举杯,直视着来客,眼里隐隐柔情闪烁。她们的敬酒歌不同于仡佬人,是改造后的古典诗歌。古代诗歌由口头传诵的模样让人唏嘘,那意境、情思比泉水还纯,令人回味。歌声在古柏间缭绕时,竟涌起了一阵阵薄雾。
喝过周伯泉当年喝过的水,听过了他后人的歌唱,再在他的墓地前良久驻足,眼前的大峡谷,就像他当年的灾难被岁月隔断了,让我向前一步也决无可能,他的后人没有一个知道那“难”是什么“难”,我只能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峡谷凝思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