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他们走了以后,梅宝的爹爹还没有回家。可怜的梅宝赶紧从门背后的草筐底下,掏出她藏着的书包来。
她在桌上摊开了自己的课本和作业本,可是并不能把心思完全集中到书本上去,因为她还得时时留心门口的动静。有一回,一阵很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她以为是爹爹回来了,赶紧把书本一股脑儿卷起,慌慌张张地再塞到草筐里,用嫩草盖上。可是这时她发现自己弄错了,原来是一个陌生的卖油条的老头,来到她家门口做生意。顿时许多孩子围拢来,拿着一枚枚硬币,争先恐后地向那个卖油条的摊子跑去。买到油条的孩子一面吃一面跑,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油条香味。老头还一个劲地朝着梅宝这儿吆喝,他大概以为这座漂亮结实的房子里,会有很好的顾客。
不过事实上梅宝只是默默地向外望了一小会儿,就咽着唾沫,转过身去了。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又从草筐里取出了课本。她想,既然爹爹没有回来,就赶紧把作业做完。她向老师保证过了的呀!
她已经写完了语文生字,现在开始做算术。而算术又是她最喜爱的一门功课。当她沉浸在许多数目字的天地中时,她感到了无穷的乐趣,渐渐地,她忘掉了外面世界里的一切……
在梅宝全神贯注的时刻,爹爹回来了。他是从后面菜园里绕过来的,因此一来就看到,那间草房的大门洞开着,不由得气急败坏,一路吆喝着跑进屋去:“梅宝哩?梅宝哩?这只死货色,到哪里去啦?魂叫野猫子衔走啦?”
这喊声把梅宝吓得一哆嗦,她从学习的愉快中惊醒过来,一抬头,看见凶神恶煞似的爹爹,正站在面前。
“兔子棚的门怎么开啦?门怎么开啦?!”爹爹瞪着眼睛连声喝问。
“门关上的。”梅宝小声地分辩。她记得和阿芳出来时门确实是关上的,只是可能没有上锁,她忘了。
“死货色,你还嘴犟!”爹爹一把将她的作业本抢去,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梅宝知道大祸临头了,赶紧拿起桌上的语文课本,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
果然,爹爹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使劲向门外拖去:“你去看看,你去看看!”
梅宝被拖得趔趔趄趄,磕磕碰碰地来到兔子棚前,一看门确实开着,而且接着就出现了比开着门还要可怕一百倍的事情爹爹一点数,兔子少了一只!
少了一只兔子,对梅宝的爹爹来说,无异于挖了他的眼睛或者是身上的一块肉,更何况不见了的还是一只专门配种的老公兔!他抄起一根竹竿来。
梅宝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响,紧接着,竹竿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身上、背上、脸上……
“你说门关着,门关着!兔子呢?老公兔呢?”爹爹一面打,一面骂。忽然一眼看见梅宝的怀里还紧紧抱着那课本,就伸手一把夺了过来,“哧”地一撕,扔到地上。
“我叫你读书!我叫你读书!”梅宝的爹爹像发疯一样在撕破的课本上踩着,这样发泄了一通之后,他大概觉得还是找兔子要紧,就把梅宝一推说:“快给我把兔子寻回来!”
梅宝战战兢兢地在棚里棚外,周围附近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她也觉得奇怪,轻轻地抽泣着自言自语地说:“刚才还在的呀,怎么没有了?”
“在,在,在哪里?”气昏了的爹爹大喝一声,张得老大的嘴巴好像要把梅宝一口吞掉似的。
“爹爹,我去找,我去找。”梅宝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哀求。
“去!你要是不把老公兔找到,今晚上别回来!”他说完,气呼呼地扔掉了手里的竹竿。
梅宝小小的身子,像西风里的一棵小草,摇晃着,颤栗着,慢慢站了起来。她掠了掠乱蓬蓬的黄头发,沿着菜园低头走了出去。
一直到朦胧的暮霭降临,梅宝也没有回来。
天黑了,梅宝娘收工回家,站在门口喊道:“梅宝,梅宝!”原来她脚上穿着一双沾满泥浆的胶鞋,她要梅宝替她拿一双干净的布鞋出来,好换上走进屋里。
可是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她觉得奇怪:“咦,这孩子呢?这时候上哪儿去了?”说着,她自己走进屋子,低头一看,只见地上丢着一个撕破了的本子,还有一截短短的铅笔头,知道梅宝又挨打了,心头一酸,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作业本。
梅宝爹正坐在屋里抽烟,火星像一只因气愤而充血的红眼睛。
梅宝娘感觉到气氛的紧张,赶紧问:“梅宝呢?梅宝呢?”
“败家精!”屋角的男人哼了一声,“死出去不要回来了!”
“啊,你把她赶走了?你……”梅宝娘一时急得不知说什么好。
“都是你!”男人跳起来了,“叫她读书,读书!一日到夜只晓得读书,读得魂也没了,兔子棚门大开,老公兔被人偷掉了也不晓得……”
“老公兔不见了?可是……不就是一只兔子么……”梅宝娘不满地小声嘟囔了一句。话没说完,男人“噗”地把香烟屁股吐在地上,狠狠地一踩说:“什么?一只兔子?说得倒轻巧,一只兔子十几块钱呢,败脱一家门的小货色!被我赶出去寻兔子了,寻不着别想踏进我这个门槛!”
原来是这么回事!梅宝娘的心,即使是可以任意搓揉的糯米粉团,也要反抗了。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一直忍气吞声,对丈夫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的梅宝娘,突然间用气得发抖的声音,怒冲冲地对着丈夫说:“你,你把我们娘俩都赶出去吧!”
说完,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擤了一把鼻涕数落道:“我的眼乌珠瞎了呀,跑到你这里来寻死受苦。一只兔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呀,你下得这样的狠心!梅宝,我的梅宝呀……”
梅宝娘哭着跑到门口,在屋前屋后喊了好几声,回答她的只有暮色中吹来的呼呼的风声。她的心缩紧了,她再也没有时间和丈夫吵闹,只是咬着牙说了声:“找不到梅宝我跟你拼命!”就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她先绕着屋后的竹林寻了一圈,竹林里阴森森的,没有梅宝的踪迹;又沿着小河往前走,小河里黑洞洞的,也没有梅宝的影子;最后她趴到一口井沿上,望着里面绸子一样抖动的井水,双腿像面条一样软了下来。她想到梅宝自从和她一起来到这个家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有时父亲不在,常常一个人躲着悄悄地哭。这孩子很有骨气,这次会不会寻不到兔子,去寻短见呢?
这个念头苦苦地咬着母亲的心。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昏昏沉沉地不辨东南西北。
“梅宝呀,我苦命的心肝呀”这凄惨的呼唤,一会儿强,一会儿弱,一会儿轻,一会儿响,像一根痛苦的不肯断裂的细线,在茫茫的夜空里颤抖。梅宝娘边哭边喊,同时像发疯一样拦住了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你看到我的梅宝没有?看到我的梅宝没有?”
长烟管爷爷正好牵着牛走过来,梅宝娘立刻扑上前去:“爷爷、爷爷,你给我作主,救救我苦命的囡啊……”
听着她的哭诉,长烟管爷爷连忙安慰她说:“不要急,不要急,去找找看。天黑了,是要把孩子找回来的。唉,你们当家人也太委屈孩子了。好,我马上把牛拴上,也帮你一起去寻。”
当长烟管爷爷急急忙忙地回去拴牛的时候,差不多村里所有的人都被惊动起来了。大家全都出来帮着一起找,好心的阿明娘还搀着梅宝娘的胳膊往前走,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个不幸的女人就要跌倒了。
“你别怕,别怕,我们阿明他爹到竹林里面去找了,也许孩子躲在那儿。”阿明娘轻轻地宽慰她的心。
可是阿明的爸爸在竹林里细细搜索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咦,没有嘛。”他感到奇怪。“太狠啦,太狠啦!”这个硬心肠的汉子大概心里也觉得难过起来,他跺着脚,气呼呼地责怪梅宝的爹爹。
“唉,这囡平时多辛苦哟!”人群中不知有谁说了一句。梅宝娘的眼泪又落下来了:“你们不知道呀,我梅宝平时在家要做多少事啊!要洗衣服,要烧饭、养兔子、割草……可怜这个囡,一心只想读点书,苦呀……”
正说到这儿,长烟管爷爷来了。他把烟管朝地上用力一磕,非常气愤地说:“你们当家人是该洗洗脑筋了!等孩子找到了,我去跟他讲,哪有不让她读书的道理?你们看看现在的小人,谁家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像梅宝这样吃得落苦的小人,真是走穿脚底也难找到。”
阿明的爸爸听了这段话,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唉,和我家的孩子简直不能比。我们阿明,想要爿天他娘也会撕下来给他。一心想叫他好好读书,他就是不争气。你们梅宝做这么多事情还想读书,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这么打骂她真是丧良心啊!”
阿明娘接着说:“梅宝这孩子要是投胎到我们家来,将来我情愿招女婿也舍不得放的……哎,对了,去问问阿明看,叫小人也帮着一起找,作兴他们倒晓得。阿明阿明呢?”
阿明娘踮着脚四下里张望,没看见阿明,倒是阿芳和那个新来的“小姑娘”走来了。
“你们看见梅宝了没有?看见梅宝了没有?”马上就有人用梅宝娘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问这两个孩子。
“梅宝?刚才不是在做作业么?”阿芳奇怪地反问。
“哎呀,被她爹打出去啦!你们快帮着寻找吧。”大人们这样焦急地说。
“好好,我们去找。”阿芳拉起“小姑娘”就跑。
“小姑娘”喊:“阿芳,等一等,等一等。”
阿芳很不高兴地说:“快走!哎,人家都急死了,你还等一等,等什么?!”
“小姑娘”向阿芳望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在我们城里,同学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去报告老师的。我想,现在我们也应该去报告老师。”
阿芳一想,点点头说:“那我们到学校找杨老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