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子    更新时间:2015-11-10 09:48:04

杀死了杨老板的晓雷,并没有随后回到村上。他想,死了的那个杨老板不会太大惊动警察的愤怒,因为死在地上的杨老板仍然是一副**未酣的状态,那些采石工们也会异口同声地告诉警察,说那是个坏人,说他从外边带回了一个妓女。他们还会齐声地告诉警察,他如何榨取了他们的工钱,而且骂他真他妈的该死!不管怎么说,死了的那个杨老板是一个绝对的坏人,他想不会激起任何一个好人的同情。在警察的手中,一些应该破获以平民愤的案件多如牛毛。杨老板的死挺多只是闪现在他们后脑壳上的一条细微的黑影,他想只要时间过去了,也就无影无踪了。

晓雷与那四川妓女分手的时候,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他曾问过她,你不会把我告给警察吧?那妓女说怎么会呢?她说她也不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她想也许警察会找到她原来的那个地方去,也许也不会,因为杨老板是在街面上把她拉来的,她与杨老板原来有过一两次的交往。她说如果有一天警察找到了我,我就说,我不认识你。晓雷连连谢了她两句。他说,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这种人竟然是人坏心不坏,好吧,那我们就再见吧。那妓女也说好的再见吧。说完朝他扬起了一只轻飘飘的小手,在空中慢慢地挥动着,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在空中慢慢地摇晃。晓雷的心中泛起了一阵少有的凄楚,也朝她扬起了自己的手来。两只手在空中相对着晃了几晃,转眼就各奔东西了。

晓雷的脑子里,后来时常浮现着那个妓女。他说那是一个长得确实让人心疼的女孩。她的年龄顶多十七,比他的妹妹晓雨大不了多少。

晓雷没有想到,几天后他竟然与那重庆的小子不期而遇。

那是在另一个城市的大街上。当时的晓雷正在大街上浪荡着想找个工作。在城市里找工并不太难,难的是找到一个好的工种。所有的大街小巷都隔不远就能看到一个招工的事务所,那些事务所的门前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招工消息,看上去就像那些同样贴满了街头巷尾的专治性病的民医广告。晓雷想不明白,莫非得了性病的人与寻找工作的人一样的众多?

与那重庆小子相遇的时候,大街上的阳光格外的灿烂。在强烈的阳光里,双方都有点不肯相信地眯细着眼睛,都很吃惊的样子。重庆小子问他,你不在那里干了?晓雷没有回答他的话。晓雷只冷冷地骂了一声他妈的!那重庆小子便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干,那小子的确太黑了。晓雷说,知道黑你就不该把我卖到那里。就那一个卖字,一丝急匆匆的羞色在重庆小子的脸上水一样流过。他抓了抓额门儿上的头发说,要不我带你到我们厂里试试?他说厂里刚刚开除了两个人。

那重庆小子得意于一家日本老板的服装生产厂。

那老板大约三十来岁,可怎么看上去都不像那些有了钱的外国老板,脸上的肉本来就不是太多,却又紧绷绷地拉着,好像他办的不是一个赚钱的服装厂,而是一家改造人种的犯人收容所。晓雷跟着重庆小子刚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右手一挥,就把重庆小子给赶出了门外,像驱赶一只苍蝇。

他没有叫晓雷坐下。他眯细着眼睛,尖锐地打扫着晓雷。他问他坐过牢吗?

晓雷没想到老板会这么问话。他愣了愣,回答没有。

老板说,我要的是实话,你不要以为坐过牢就丢脸就不想说。

晓雷说我知道。

老板就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没有坐过牢吗?

晓雷说真的没有坐过。

老板说没坐过牢做过什么坏事没有?

晓雷说没有。

老板说真的没有?

晓雷说真的。

老板说什么坏事也都没有做过?

晓雷说没有做过。

老板说,比如打过什么群架,耍过什么流氓的?

晓雷说没有。

老板说你是光知道说没有,还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晓雷说是真的没有。

老板便有一点失望的样子,一直眯缝着的眼睛也悄悄地睁大了开来。

他突然问他,难道你是gcd员吗?

晓雷说不是。

老板说那你父亲是吗?

晓雷说也不是。

老板又问那你是共青团员吗?

晓雷说也不是。

老板似乎觉得奇怪,那你怎么没做过坏事呢?

晓雷的心里便暗暗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老板。心想,我要是说我杀过人,你肯要我吗?他想不明白这个老板为什么这样考核他要招收的工人。

走出门外的时候,重庆小子才悄悄地告诉他,说那老板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他是从大陆到日本去的。在大陆的时候坐过几年牢,不知怎么后来就到日本去了,而且与日本一家服装生产厂的老板的女儿弄成了夫妻。后来,夫妻俩就带着他岳父佬的钱跑回来办下了这个服装生产厂。晓雷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重庆小子说不知怎么给忘了。他告诉晓雷,如果你告诉他坐过牢,他马上就会重用你。因为在他手下帮他管事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坐过牢的。他觉得只有坐过牢的人才能帮他管好别人。他有他自己的理论,说是坐过牢的人绝大多数是胆子大而且聪明的人。

晓雷便大着眼睛盯着那位重庆小子,他说那你坐过牢吗?在他看来,那重庆小子是受了重用的。

重庆小子的回答是坐过。晓雷说真的吗?重庆小子说什么真的假的?老子犯的是流氓罪,整整蹲了三年!晓雷因此便大起了胆子,他说,要知道是这样,我他妈的就该对他说,老子杀过人!重庆小子笑了笑,他说算了,反正他收下就算了。

晓雷却低声说了一句,这样的工厂,我不一定干得下去。

重庆小子说,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呢,怎么管那是他的事,反正他给的工钱高我们就替他卖命,不就为了钱吗?晓雷问他,一个月正常可以拿多少?重庆小子说最少也有一千多差不多两千吧。

晓雷往咽喉的深处暗暗地吞下一些什么,不再做声。

事情出在三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

那几天可能一直都是阴天,晓雷无法产生确切的回忆。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白天的天是什么样的天了。为了抢时间按时交货把钱赚回来,老板没日没夜地让他们加班。老板把饭菜都送到他们的身边,任他们吃任他们喝,那些饭菜也做得比任何时候的都好,但工人们全都吃得味同嚼蜡,他们需要的并不只是那些好饭好菜,而是希望能尽快把身骨放松下来,但老板总是绷着脸,让他们吃完了接着干,碗也不用他们洗。能够偷闲的只是饭后上厕所的时间。于是吃过饭的人都想在那个时候往里挤。但卫生间里,每次只能进出一个人。惟一的希望还是尽快地干活。干完活天色早已黑了四五个小时了。走出厂门前往宿舍去的路上,一个个迷迷糊糊的,就像漂泊在没有方向的湖水之中。

出事的那个时间大约是差五分钟四点,当时的车间突然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寂静。寂静的前边是老板猛然三声穷凶极恶的怒吼,他叫民工们站起来!统统地给我站起来!你们!没命般忙碌着的工人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都朝着发出怒吼的地方望了过去。老板那副瘦得猴样的身子已经站在了车间的中央,他的身边分别站立着两个目光铁锈的保安。晓雷说,那是老板手下两条喂得毛光闪亮的狼狗!通往车间的门一共三个,不知道他们从哪个门内冲杀了出来。正想着出了什么事了?老板吼声又爆发了,他说统统给我站到中间来!

人们慌乱地挤到了过道上,站成了一条畸形的队伍。

就在这时,高挂在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响了四下。

老板扫视着眼前的民工们,目光恶毒如狼,接着久久地不发声音。那样的寂静是十分伤人的。大约两三分钟过后,老板才咧嘴吼了起来。他说谁偷了我的衣服自己站出来!谁?谁偷了我的衣服?民工们都像没有听懂老板的话,都以为是谁暗里偷了他老板脱下的衣服。都觉得与己无关,没有人给老板站出队来。

老板转个眼又连连吼了两遍。

但受惊的人们只是不停地绷着紧张的情绪,仍然无人站出队来。

老板显然等不下去了。他朝身边的两个保安甩了一个眼色。两个保安朝人群中扑了过来。

遭受劫难的竟是一位怀孕将近五个月的女工。所有的民工全都震惊了!那女工当时正低头拉扯着身上鼓胀鼓胀的衣服,两个扑上来的保安呼一声把她的两条胳膊架了起来。随着她嘴里的一声尖叫,受惊的队伍河流一般乱成了一个空洞的旋涡,人们从两头哗地卷了上来。

那女工叫到第三声的时候,两个保安已将她架到了不远的一根水泥柱下。遭遇从天而降,把她吓得早已魂不附体,随着一阵阵直钻人心的号叫,从她那张抽搐的脸上不停地飞扬而起。

她说我没有偷,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两个保安全然不顾她的哀号,接着,他们揪住她的裤身,然后往下猛拉。那女工本来是背靠柱子站着的,随着一声更为刺耳的惨叫,她与跌落的裤子同时坐在了地上。两个保安刚要把手伸进她的裤子深处,却被她本能而飞快地提了起来。可是,没有等她顺着柱子爬起,那两个保安又把她的裤子给扯脱了。

四周的民工全都骇呆了。谁也没有见过这等的情景。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晓雷突然一步抢了上去,左右猛力一推,把那两个保安推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人们都吃惊地看到了那女工裤子里藏着的东西。那不是老板身上穿的衣服,而是一件还没有车好的衬衣。

晓雷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工早已泣不成声。她说她这不是偷的,是她把衬衣上的一根线给车坏了,她要拿回宿舍去偷偷地把线拆了,然后再拿回来重新车好。晓雷心想她的身体现状与众不同,她是被这没日没夜的劳累给弄迷糊了,所以把衬衣给车坏了。晓雷觉得他应该帮她跟老板解释解释。可晓雷拿着那件衬衣刚要站起,身后的不远处突然炸起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老板愤怒地推翻了一台机子!

民工们在机器倒地的声音里更加惨白了脸色。

老板像头张狂的野兽,朝混乱的人群凶猛地扑了过来,他一边推着他们,一边不停地吼叫着站好!站好!统统地给我站好!

像一群左冲右突的牛群,民工们又给老板站成了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

老板随后跳到了一台机车的桌上,他顺着一脚又踢翻了旁边的一台机子。就在这时,他朝民工们吼出了跪下,统统地给我跪下!

民工们一时都愣了,所有的人脸都惊慌失措地转动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老板随后又踢翻了一台机子。他的嗓门里像在冒血,他不停地吼叫着跪下!统统地给我跪下!谁不跪下谁就从我这里滚出去!

惊慌的情绪以狂风的姿态在人们的脸上变幻着。但仍然没人跪下。

老板突然将手指向身旁的两个保安。

跪下,你们也给我跪下!

那两个保安一下呆住了,但他们无需等到老板的第二声吼叫,就老老实实地把身子弯曲了下去。

转眼间,那条畸形的队伍像一堵挡不住黑风的破墙,纷纷牵连地倒了下去。

只有晓雷依然地站立着。

晓雷身旁的那名女工刚要跪下的时候,被他猛地提了起来。他朝她吼着,跪什么跪!大不了不赚他那几个臭钱。但他刚一放手,那名女工又软了下去,而且响亮地号啕了起来。随着,她的号啕将车间感染成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老板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没有给他跪下。他指着晓雷厉声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跪?

晓雷圆睁着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凝望着老板,他说我为什么要下跪?

老板那张无肉的瘦脸因此乱抽乱扭了起来,他说你还想在我这里赚钱,你就得给我跪下!

晓雷不跪。他说我就是不跪。

老板说不跪你就马上给我滚出去!说完朝两个保安晃去了一个眼色,他说你们给我把他轰出去!

那两个保安顺势哇啦站了起来。晓雷却从腰后猛地抽出了一把尖刀。那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尖刀,刀把的身上到处镶满了红红绿绿的宝贝。那是晓雷在采石场那个杨老板的裤带上取下来的。当时,如果不是他手中的酒瓶及时地敲打下去,杨老板要是穿好了另一条裤脚,晓雷也许难逃那把尖刀的伤害。

晓雷严厉地晃着那把尖刀,他说我告诉你们,老子杀过人,你们要敢靠近一步,我就把你们当成野狗,一刀一个!

天黑前,晓雷和那名女工离开了那个服装厂。

那名女工的工钱是那重庆小子替老板拿来的,但被老板扣去了好几百。晓雷问了一声我的呢?重庆小子说,你的钱在老板那里,让你自己去拿。晓雷骂了一声,他说,他现在在哪儿?重庆小子说在他的办公室里。晓雷问,他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招?重庆小子说我不知道。而且学着外国人的模样耸了耸他那矮小的肩膀。晓雷的嘴上就又骂了一句,他想我要是不去,就证明我晓雷怕他。我为什么要怕他?钱是我的,那是我的血汗,他就是咬在牙根上,我也要把它敲下来。

老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晓雷想,他一定两脚高傲地架在办公桌上等着他的进入。可是没有。他很平常地坐着。看见晓雷进来连忙迎了上去,他让晓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他的手里拿着晓雷的那一沓工钱。可晓雷不坐。晓雷说你把我的钱给我。老板没有递给他。老板说,我想跟你说个事。

晓雷瞪着那双仿佛不是肉长的眼睛,盯着老板。

老板说我刚才想了很久,我觉得你是一个少有的人才。

晓雷随之敷衍一笑,他说你是不是想留下我,而且给我加薪?

老板点了点头。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可以做大事情的,我需要你这样的人。

晓雷把脸色一沉,他说,我要是答应了你,那不证明我最终还是给你跪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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