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长出了黄嫩嫩的叶子，榆树结满了绿莹莹的钱串，现在正是春天。这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清秀美丽的竹林村上空，笼罩着一层极淡的、迷离的白雾，朦胧而柔和，好像小姑娘脖子上围着的纱巾。在这半透明的“纱巾”下面，有千万颗露珠在闪烁。这些露珠看起来就像无数晶莹的宝石一样，不过，每一颗露珠都要比一颗真正的宝石贵重得多！因为这是一种神奇的乳汁，它把生命带给了大地。在长长的弯曲的小河里，就有许多鱼儿泼剌剌地跳出水面，争着吃那早晨的露水据说，小小的鲤鱼就是这样才跳过了龙门。在又浓又密的竹林里，还有数不清的鸟儿在枝头唱歌。清晨的露水使它们的嗓音变得圆润婉转，就连小麻雀也能唱出美妙的歌来。
多么好啊，早晨！
只有勤劳的、早起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早晨的美和它的一切动人之处。
有一个小孩子，他的名字叫阿明。他从来不睡懒觉，每天和竹林里的鸟儿一同醒来。当他轻轻地溜出家门时，他的心爱的大花猫“阿花”，就舒舒服服地钻进他的被窝里，呼噜噜地打起鼾来。
阿明从家里跑到野外，就像一只刚刚甩脱了尾巴的小蝌蚪，突然生出了四条腿，“噌”地从窄小的河浜里跳到了无边的陆地上。他觉着，天是那么高，地是那么广，自然界里的一切秘密在向着他微笑，清新明丽的早晨在向他问好。他没有考虑要到哪儿去，也没有想好要干点什么。为什么要想呢？难道可去的地方还少、该干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出了门，是一条像铅笔那么直的路。这条路不很宽，但是一直通向很远很远的东方。当村里有人家造房子的时候，手扶拖拉机装满了红色的砖头在这里开来开去。还常常有许多割草的小孩子在路上穿过。可现在，路上空荡荡的，空气清新得像最最甜美的泉水。两边的榆杨树，如同绿色的长堤。记得前年它们刚刚栽种的时候，还只有阿明那么高，可现在，已经比阿明高出一倍了。阿明一直奇怪，这些树苗，是在什么时候长高的呢？为什么没有看见它们长，却一下子变高了呢？
阿明跑着跑着，觉得这些年轻的榆杨树的枝干，比昨天挺得更直了，那伸向空中的绿色的枝条，也仿佛比昨天又高了一些。他感到惊奇，便站定下来，揉了揉眼睛。可是他越看越觉得，它们是高了一些，肯定比昨天高了一些。昨天它们的身子微微有一点儿耷拉，可现在是多么神气地舒展着啊！还有叶子，那些圆圆的叶子，昨晚还沾着些灰尘，现在变得又干净又鲜艳，就像是刚刚画上去的一样;而那浓绿的叶汁，仿佛要和着露珠滴落下来。阿明奇怪地想，难道这些可爱的榆杨树，是在每一个早晨长高的吗？
阿明想着，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重大的、了不起的问题，这比上一堂算术课或常识课要有意思得多。为了证实这个想法，他又撒腿向刚刚出苗的棉花地里跑去。
棉花套种在小麦地里，小麦正在扬花，青乌乌、齐崭崭的；棉花住在里面，好像住在茂密的大森林里一样。阿明昨天看见，它们是多么小啊，嫩绿的芽尖刚刚顶出油黑的土，好像初生的小猫刚刚睁开的眼睛一样。
现在，阿明蹲在田埂上，仔细地瞅着这些小苗苗。这时他看到的，已经不是一点点绿色的芽尖，而是两瓣圆圆的小叶子，好像寻找乳头的婴儿的小嘴巴一样，带着生命的欢欣，在贪婪地吮吸那甜蜜的乳汁。小棉苗也在吃奶，它得到的奶水是大地妈妈的乳汁一颗颗从麦叶上落下的晶莹的露珠。阿明突然明白了：棉花也好，榆杨树也好，都是因为吃了早晨的露水，才在这个时候长起来的。
阿明觉得很满意，也很高兴。他站起来，在绿色的、柔软的田埂上向前飞奔！
田埂的尽头，是一片竹林。竹林在缥缈的晨雾里显得很美丽，那些纤细的竹子和翠绿的枝叶，在露水的滋润下，婀娜清秀。鸟儿的歌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告诉你，里面是一个欢乐的世界，充满了生机！阿明想也没想，就一头钻了进去。
南方的竹林好比北方的森林，瘦瘦的竹子就像森林里一棵棵参天大树一样，在它们的顶端，也有许多鸟窝。有黄莺和腊子鸟的精致的小巢，也有楞青和喜鹊那稀疏得能漏下蛋来的粗疏的窝，以及各种各样不同式样的建筑。对于鸟儿们说来，住在这里，就好比呆在顶高级的宾馆里。当然其他小动物住在这里也是快乐的。因为在这儿的竹林里有一条很长很深的壕沟（这是几十年前俗称“箬帽兵”的国民党第十九路军为了抗御日寇而挖的），现在里面长满了小树。在小树的遮掩下，沟里有许多洞，每一个洞都是一个温暖舒适的家。野兔、狸猫、黄鼠狼、狗獾、刺猬等都居住在这里。这种洞对它们来说，就好比人们住的那种带花园的楼房。
一场春雨后，一些特别娇嫩的蘑菇，在竹林里撑起了红颜色和绿颜色的鲜艳的小阳伞。各种小树苗也爆出芽来，像桑树、香椿等。当然，如果把它们移栽到别的地方去，它们会长得更好，因为竹子的家族，总是偏心地繁殖自己的子孙。
阿明在壕沟旁边发现，那一只昨天刚刚冒出头的嫩笋尖，现在有他的食指那么高了，遍身长着淡黄的纤细的绒毛，好像婴儿的头发一样；露珠正穿过这些绒毛滴落下来。在它的周围，他突然发现，又冒出了一大片数也数不清的嫩黄的笋尖。
大概是昨天的笋，生出了今天这一片笋露水从它的身上滚下来，落到泥土里，于是生命就钻出了地面。可是，昨天的笋，又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阿明靠在一棵竹子上，痴痴地想着虽然他在课堂上一分钟也不能安定，可是在这时候，他却沉静得像一个小姑娘。突然，一大滴露珠落在他的脖子里，凉凉的，一直钻进他的脊梁里。他扭转身，轻轻地摇起这棵竹子来，露水扑簌簌地落了他一头一脸，他觉得痛快。忽然他又想，昨天的嫩笋，一定是这棵竹子生出来的。
那么，这所有的竹子又是怎么生出来的呢？还有竹林里的这些小树苗，又是哪儿来的呢？阿明这样想着，在密密层层的竹子中间穿来穿去，好像迷路的小野兔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他走到了竹林的边缘。一条很清很清的小河，沿着一片挨一片的竹林，从这儿分成三股，向三个不同的方向流去。从这儿向南，小河的上面，跨着一座弯弯的石拱桥，这座桥连接着村子的两边。当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石拱桥的样子很像一道美丽的彩虹。从这儿向西，河里长着肥硕的水葫芦和丰茂的水花生，所以这一段河身看起来就像一条雅致的地毯，使人想不到这下面还会有深得连竹篙也够不着底的河水。从这儿向东呢，河流简直就看不见了，因为两岸高大的合欢树伸展着它们的枝叶，严密地遮住了流动的水，有时候也把自己粉红色的绒花落在水里。
因为是三岔口，河水在这里流得很急，它不停地冲刷着河岸，把岸边的泥土一点一点地冲掉，而岸上树木的根，则以巨大的生命力拼命地抓住下面的土地，这样，就使岸边形成了一个一个的凹洞大家管它叫凹岸洞。几棵衰老的柳树，它们的根须就像老爷爷的胡子一样，曲曲弯弯地垂挂下来，好像是给凹岸洞挂上了一幅幅门帘。每到春天的早晨，小小的塘鲤鱼就常到这凹岸洞里来产卵。阿明费了很多脑筋，终于发明了一个最好的办法：用草绳捆住对扣的两张瓦片，里面放上稻草，在傍晚的时候，把它们吊在凹岸洞里。每天早晨小塘鲤游到这里，总以为这是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便高兴地钻进去，舒舒服服地在里面产卵。
现在，阿明正趴在岸边的大柳树上，那么轻轻地但是非常迅速地一提，“小房间”被他提起来了，里面有三条欢蹦乱跳的小塘鲤这是阿明心爱的大花猫一天的伙食。
阿明顺手折根细柳枝，劈去叶子，留个短钩，把小塘鲤串起来，拎在手里，走出了竹林。这时候，从河对岸那一大片金黄金黄的油菜田的边缘，露出一点点蔷薇花一样的颜色来。太阳快要升起来的时候，天边总是这样美的。云一层一层的，发出橘子般的亮光。阿明张开胳膊，又在绿色的柔软的田埂上飞奔起来。空气还是那么清新，那么甜蜜，那么叫人舒畅！真奇怪啊，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早晨，可是没有一个早晨是一模一样的。世界在每个早晨都改变它的样子。在早晨，昨晚的疲劳没有了，昨天的灰尘消失了，一切又都变得新鲜和活泼了。生命的欢乐，在小河里浮游，在竹林里飞翔，在刚刚绽出的嫩芽上颤动。万物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开始了它的新生，于是，它生命的历程，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就像那初升的太阳，在谁也不注意的时候，那么轻轻一跃，就远离了地面这一切，只有阿明知道。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身体里面装上了一架机器，正在突突地转动，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甚至认为，自己的身体也突然间长高了一寸，就像那田间的小苗一样。
“哈哈，阿明，起这么早，在看什么西洋景啊？”忽然从阿明的对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这是一个老头儿的声音，但听起来是那么叫人愉快。阿明紧跑几步，站定下来，见是长烟管爷爷因为他爱用长烟管吸烟，所以村里的孩子们都叫他长烟管爷爷牵着一头老水牛，正慢腾腾地走着。他是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能回答孩子们提出的千奇百怪的问题。阿明高兴起来，几步跳到长烟管爷爷跟前，歪着脑袋说：“爷爷，牛起得这么早，也喝露水吗？”
爷爷哈哈地笑了：“早晨好，不喝露水也要起得早。”
“为什么呢？”阿明转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珠子问。
“洗个澡嘛！”长烟管爷爷说着，牵着老水牛往石拱桥旁边的牛爬滩走去。阿明跟在后面，只见老水牛走到滩下，长烟管爷爷便用一只长勺敲敲它的屁股，于是它的尾巴忽地往上一竖，哗哗撒起尿来；这时长烟管爷爷已经用小木勺在下面接好了。他告诉阿明，这叫放尿，老水牛每天早晨都要放一次尿。放完尿，它就一步一步地走到水里，舒舒服服地打起滚来，大鼻孔里还呼呼地喷气。
多有意思呀，常识课里只说牛吃草，可从来没讲牛洗澡，牛放尿，更不用说用小勺子敲牛屁股了，可见长烟管爷爷的学问，要比老师深得多……
太阳真的升起来了，照亮了弯弯的小桥、长长的流水和那绿色的小竹林。和阿明同班的小伙伴阿芳，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大路那边跑过，远远地喊：“阿明，上学去了！”
哎呀，还有上学天底下这样令人讨厌的事！阿明一转身，拔腿往家里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