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崽婷婷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7 15:41:32

爸爸从马戏团下班回家,把一个沉甸甸的塑料包当地一放,然后冲着我和妈妈掀了两下头上的帽子,旋即是口眼鼻的连续性动作,标准卓别林式的。妈妈瞪了他一眼。他伛腰拉开拉链,塑料包里跳出一只大花猫,我一把抱起,喜欢得跌滚在沙发上。

“玲玲当心,那是老虎!”

“啊!”我惊叫一声,把手中的大花猫扔在沙发上,吓得躲在沙发角里直抖。我仔细一看,可不,真是一只红皮黑条纹的虎崽子,圆圆的虎脸,鼓突的腮帮,粗壮的四脚,活脱脱的一只小老虎。它也惊疑地望着我,然后想往我腿上爬。爸爸怕吓着我,紧急挨上沙发,就势把它抱在腿上,顺手抚摸它的背。虎崽子像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乖乖地接受着爸爸的爱抚。妈妈斜眼瞪着虎崽子,看样子她也怕。妈妈埋怨爸爸,但爸爸在马戏团里干的就是牵狗弄猢狲的事儿。妈妈是中学教师,有时嘲笑爸爸。他总是一瞪眼,骄傲地说:“我的职业是神圣的,出国演出时,两个美洲国家的总统还握过我的手哩。”说罢滑稽地举起右手,好像地球就是他这只手推动的。

爸爸告诉我们,这只虎崽子是郊县北山乡的一个小姑娘在北山打柴时误当大花猫捉来的。小学校长说老虎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于是把它送到省城动物园。马戏团长知道后,打通了许多关节,才把虎崽子弄到手。就这样,这只虎崽子作为马戏团里一位有辉煌前途的明星,落到我爸爸手里。

“玲玲,你得像对妹妹似地对待它。”爸爸说完,转过头来又对妈妈说,“它是我们的第二个孩子,请您给它命名吧。它是女性,雌的。”爸爸说话总有小丑味儿,逗得妈妈抿嘴笑:“叫它婷婷吧!”爸爸点头说:“好,婷婷,好,就叫婷婷吧!”于是,他把婷婷放在沙发上,用手指点着它的鼻子,“婷婷”、“婷婷”地直叫。我和妈妈也跟爸爸一样,依次点着它的鼻子叫“婷婷”。想起来有些滑稽,我们简直像在呼唤一个溺死的儿童。婷婷瞪着眼,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一副莫明其妙的样子。忽然婷婷从沙发上爬起来,伸腿弓腰,舒展着因蜷缩很久而不舒服的筋骨,张嘴打了一个哈欠,“笃”地一声跳到地板上,向门角落走去。原来它发现了我家的老花猫。婷婷大大方方地蹲在老花猫面前,望着它。老花猫贴紧墙壁,侧着身子,偏着头,显得很紧张,做着防范的姿势。婷婷显然很喜欢老花猫,站起来挨上去。可老花猫不领情,“呼呼”地威胁着,还举起一只前爪,在婷婷的头上拍了一下,这是警告对方,不要挨近它。婷婷有些失望,就像一个文明人遇到一个不懂礼貌的野人似的。“大花,你不要这样,说起家谱来,老虎是猫科动物,你们还是近亲哩!”爸爸说着蹲下去,左手托住婷婷的肚子,右手拎住老花的颈皮,把它们一道弄到沙发上。它们坐在爸爸的两侧,互相望着。爸爸不管这些畜生懂不懂,郑重其事地说:“婷婷和大花听着,你们今后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一家人,得和睦相处才好!”当天晚上,婷婷睡在沙发的毛巾被上,而大花缩在壁角里,像落了魂儿似地不敢乱走乱动。

从此之后,马戏团在我家安了电冰箱,婷婷按五元一天的伙食标准开支,自然是有鱼有肉。爸爸的任务是把婷婷养壮实,建立人兽之间的感情,并适当地训练一些“小品”。婷婷是一头没有感染到大自然野性的虎崽子,又加上是雌的,它很快适应了环境,并和我们全家人建立了感情。妈妈要教书,我要读书,只有爸爸整天和它厮混。它最亲近爸爸,爸爸是婷婷心目中的权威和导师。三天之后,婷婷已能记住它的名字,并对呼唤作出灵敏的反应。比如要进餐了,你从背后冲着它喊:“婷婷,吃饭了。”它立即就奔过来。婷婷大概非常需要友谊,它总是千方百计去亲近大花。大花生育过几胎,处处显示出做母亲的庄重,对幼稚得有些轻佻的婷婷,表现得很不以为然,但婷婷对大花友谊的追求却表现出惊人的耐性。记得一个星期天,睡在沙发上的婷婷突然爬下来,走到壁角里的大花身边,呆呆地望着大花,大花干脆闭上了眼睛。婷婷挨近一步,去吻大花的尾巴,大花小气地把尾巴收到肚子底下压住。婷婷不灰心,索性挨着大花卧下,又抬起头来舔大花的背,大花装糊涂不睬它。爸爸目睹全过程,对妈妈无限感慨地说:“老虎是要吃人的,但那只是为了生存竞争。你看看,在这么一个良好的人为生态环境里,婷婷对一只猫竟如此温存,它能吃人吗?简直不可思议。”妈妈停止了打毛衣,惊奇地盯着爸爸。爸爸似乎激动了:“婷婷驯成功了,一定能轰动全球!那时我要著作一部《动物心理学》。”妈妈笑着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婷婷的伙食极好,鱼肉全有,生熟俱全,而且胃口极佳,总能吃完它的定量。马戏团的兽医定期来体检,总要称赞一番,说它的体质已达到美国宇航局太空实验动物的标准。婷婷进餐时,大花站在远处看着,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它有成年动物的自尊心理,其实心里馋着哪。一次,我把大花抱到婷婷的餐盆跟前,它盯着嚼得格格有声的婷婷,急促地叼住一块火熏鱼,扭头就走。婷婷发觉了大花贼头贼脑慌里慌张的样子,停止嚼食,一直望着大花躲在墙角里吃完那块火熏鱼,那神态分明在表示:你用不着这么慌张嘛!不久,婷婷和大花竟同盆进食了。爸爸总要风趣地夸奖婷婷:“猫虎原本是亲戚,理应有福同享啊!婷婷风格高!”吃惯残羹剩菜的大花对老虎食表现出一种显然的满意,吃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发觉婷婷吃到一半,竟蹲在餐盆旁边,静静地注视着大花。大花可是猪八戒端菜——来得正好,吃得十分香甜,而婷婷在欣赏大花的吃相,就像林黛玉望着刘姥姥吃饭,表现出一种颇有教养的大度与欣赏心情。一个月之后,婷婷竟比大花长大了三倍,红毛变成酱红色,黑色的条纹越来越清晰。一天,我发现婷婷睡在沙发上,大花竟偎在婷婷肚子跟前,盘蜷在一起,都发出了熟睡的呼噜声。我告诉了爸爸,爸爸蹑手蹑脚走过去,深情地躬腰细察,然后站起来,在胸前划十字:“这真是感动了上帝,阿门!”

婷婷虽然和大花好,但喜欢争宠,有时我抱着大花坐在沙发上看书,婷婷就飞快跑过来,两条前肢搭在我腿上,支扭着尾巴,也要我抱。它二三十斤重啦,我能抱得动吗?大花眯着眼盯着婷婷,颇为骄傲,而婷婷瞪着它,很不满意。爸爸发现了,对我这种厚此薄彼的举动很生气,不允许我抱大花猫了。他说,家养动物很会争宠。越会争宠的动物,灵性越足。动物的嫉妒心理往往会引起残杀。他说他们马戏团里有一条明星狗,因为表演得好,每次谢幕时,演员总要抱起它来迎接雷鸣般的掌声,其余的狗被冷落在一边。后来,这条明星狗被其余演员狗联合起来咬死了。从此,我再不敢单独抱大花猫了。

我们全家对婷婷和大花待遇公正,它们之间的友谊也就越来越深了。

不久,婷婷在爸爸训练下已能表演“衔手帕”、“后腿直立”、“握手”、“搂脖子”等简单小品了。一个星期天,我和小伙伴们在庭院里跳橡皮筋,婷婷竟从楼上跑了下来,也学着我们又蹦又跳。小伙伴们吓得不敢吱声儿,怕被它咬了。大花站在楼上阳台栏杆上,“喵呜喵呜”光叫着,显然它对婷婷的乱跑是很不满意的,因为大花自己从来不敢下楼乱跑。婷婷快活地跳了一会,突然像发现什么好吃食,用鼻子在地上嗅着,然后伸出长满肉刺的红舌头,津津有味地舔食泥巴。我吓慌了,赶紧告诉爸爸,爸爸急忙到隔壁公用电话间。一会儿,马戏团兽医来了,问了情况,说不要紧的,因为它养尊处优,脱离了丰富多彩的大自然生态环境,势必缺乏必需的微量元素,而这种微量元素只有泥土中有。从此,我们庭院里圈起一堆新鲜的黄泥,每隔两天,就赶婷婷下楼吃泥。真稀奇,婷婷一下楼,就到黄泥堆里又扒又舔,有时竟嚼小泥块,像吃巧克力一样有味。

婷婷越长越大了,毛色清晰有光、四肢粗壮、眼有神采。一天,我依在高枕上看书,大花不知怎么地跳上来,偎在我左侧。自从爸爸讲了动物的嫉妒心理学之后,我不敢爱抚大花了,现在又禁不住摩挲大花那毛茸茸的背。睡在沙发上的婷婷本来在打盹儿,不知通了什么灵性似的,它突然睁开眼,见我在摩挲大花,它“笃”地跳上地板,走到我床前,支起后腿,用两只前掌搭在床单上,扭着尾巴想翻上来。它的用意是显然的: 既然大花上了床,我为什么不可以呢?听爸爸说,婷婷快要进马戏团的预备班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酸溜溜的,也很依恋它。好吧!我也温存温存你吧!我伸出双手勾住婷婷的臀部,把它搬了上来,它蹲在床沿上,高兴得不得了,竟伸出舌头舔我的脸。我想,要是谁拍下这张照片,一定会吓死人。

爸爸回来了,他踏来一部黄鱼车,上面有一个大木箱,有门,有窗,显然这是婷婷的“专用轿车”。婷婷很顺利地钻进木箱,它要走了。大花在阳台栏杆上尖声地叫,它是爱它的朋友的。木箱里“笃笃”地响着婷婷的踱步声。一会儿,它的脸出现在窗口上,两眼盯着我,我掉下了泪。我靠近它,喂给它一块五香牛肉干,它没有吃,又在里面转圈子,好像在说,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啊!爸爸说,今后只有训练间隙中才可以把婷婷接回来。因为它不但要作节目训练的各种准备,而且必须熟悉它的搭档的气味、脾气习性以及建立协作的感情,比如马啊!熊猫啊!猴子啊!

从此,在我们一家三口的晚餐桌上,中心议题离不开婷婷。好像婷婷是我的姐姐,正在科学院做博士论文似的。爸爸告诉我们,婷婷在马戏团里表现很好,几个小品都受到团长的表扬。婷婷已经和它的搭档马、搭档象建立了合作关系,并已经进入本科训练。婷婷能够根据爸爸的金属指挥棒,跳过三只高的金属椅,蹦到象背上,做骑象表演。

国庆节那天,爸爸派人送来两张票,要我和妈妈去看婷婷第一次登台表演。我想,聪明的婷婷一定会有精彩的节目,于是我采了一些花,编了一个花环。妈妈对号入座了,我却悄悄地溜到后台。婷婷见是我,竟走出群列绕着我又蹦又跳。演出开始了,婷婷出场。爸爸一身驯兽师装束,威武潇洒,他把金属棒一举,婷婷支起后腿直立,用右爪往细细的金属棒上一抓,原地打了两个旋子。第三个旋子蹴腿,第四个旋子拱臀。细心的观众一定发现,这是一个粗糙的迪斯科动作,全场掌声雷动。再一个节目是骑象,它走到一只叫“邦邦”的大象面前,蹲下,那大象伸出长鼻,从婷婷腹部套下,一卷而起,婷婷乘势爬上了象背。最后一个节目是骑马,一匹着鞍子的蒙古马站在台上,旁边有三只高低不同的镀克圆凳,形成婷婷上鞍的三个台阶。爸爸一发手势语言,婷婷一级一级跳上去,最后一跃跳上马鞍,先是跨腿端坐,接着双爪搭住鞍头,前倾身子,嘴里“呼呼”地叫,蒙古马起步了,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婷婷开始用爪抓鞍,最后竟伏下了身子。正是这一点却取得很好的节目效果,因为它给观众们造成了一个伏鞍纵马的“夏伯阳”风采。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婷婷结束了表演,它显得精神亢奋。我忘乎所以地迎到台上,举起了我献给婷婷的花环。而它竟支起后腿,用前爪往我肩上一搭,我乘势把花环往它脖子上一套。爸爸怕坏事,前来阻止,团长却特别兴奋地说:“玲玲,不要慌,即兴表演!”于是我壮着胆子,勾起右臂搂住婷婷的脖子,扭起腰肢,踢蹬舞步。婷婷这鬼东西竟十分精灵,竟把抢牛肉干形成的一些模拟迪斯科动作都拿了出来,蹦跳、摇尾,顺着我打起旋子来。台下发疯了,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突然,婷婷犯起了老毛病,竟伸出舌头舔我的脸颊。台下掌声骤停,还发出几声尖叫,善良的观众大概以为我要被老虎吃掉了。精明的记者却抓住这难得的一瞬,镁光灯拍拍地闪起来。我睁不开眼,但是淌出了泪。台下重新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夹杂着兴奋的喊叫: 

高级,人虎迪斯科!

嗨,未来的驯虎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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