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著大锺。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也不卸头,也不解带,瀀脱了毰,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甚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身只得去了。
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栏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红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著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著头,只管打乾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著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重重里著,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
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著一人,问道:“你是哪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仕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仕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饮了两瓯。”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哪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哪里?”秦重道:“连衣服里著,藏过在那里。”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甚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乾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你,这银两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重哪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哪里话!”将银子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来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一日。有诗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哪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知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没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著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正是:
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虽然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大守。这吴八公子,打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著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著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吩咐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狼仆牵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著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狼仆侍立于傍。面吩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哪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吩咐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哪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回去,不难为你。”美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毰脱下,去其里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歟相似。教狼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湪鍈,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里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正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得。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弓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夜相思,喜侥幸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沾湿。可笑村儿乾折本,作成小子弄风梳。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浫蹹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振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亮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良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哪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语,是个直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没别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良莫管问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路:“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甚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鳖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且,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有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罗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浖獴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日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著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到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常是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微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著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
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乾净,省得终身担著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著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口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例,只有贱买,哪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著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哪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噪,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子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