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毕化文    更新时间:2015-08-17 13:01:22

那一天,是我有生以来真正第一次为个人的事情犯难,所以这个印象一直印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原本想征求一下家里的意见,确切地说,是征求我老爸的意见,在这个问题上,听听老爸怎么说,无论站在什么角度都属必要,我不能在个事关自己未来的大事情上越过老爸,我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和尊严。在我们家几个孩子当中,老爸不仅最疼爱我,还在我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比如,小时候我上哪个幼儿园,到什么学校读书,考大学的时候,填报什么志愿,等等。这并不是说,我就是个毫无主见的人,而是我们父子在好多大事上总是非常契合,老爸的选择总是非常满我的意。但是,在大学毕业分配这个问题上,我还没有跟老爸通过信,也没有商量过,如果我要响应学院方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建功立业”,不知道老爸会是什么态度,是反对呢,还是支持。但是,我毕竟大学即将毕业了,今后的人生路得我自己走,老爸已经到了不能再为我做出选择的时候了,相信老爸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儿,所以,在最近的两次通信中,他都刻意没有提到我的今后这一问题。

虽然直到今天早上,院方才张贴出那份文件的影印件,但关于这件事的传闻却早就有了,只是没看见确凿的东西,不能证实而已,现在,传说成了事实。文件上说,为了适应军队现代化条件下的作战需求,提高军队的文化层次结构,军区本着自愿的精神,要从应届毕业的大学生中招录一批学生兵,补充到基层一线中去,当作基层军官。为了配合这一工作,院校的喇叭里播放起了《解放军进行曲》等节奏明快的军队歌曲,消息一传开,院校里顿时热闹开了,大家议论纷纷,尤其是那些刚刚入学的学弟学妹们,因为条件不够而对我们充满了羡慕嫉妒恨。而我们这些应届毕业生呢,也表现了各自的态度,有兴奋的,跃跃欲试的,冷眼以对的,事不关己的。至于我自己,的确对从军当兵兴趣不是太浓,毕竟凭我的条件,只要一回去,就肯定有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因为在我们那个城市里,像我这样学历的人还为数不多,何况我老爸在那个城市当了多年的领导,原先的手下也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别说老爸还在台上,就是真的有一天退下去了,他只要打声招呼,为我找个好点儿的单位,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如果从了军,除非能一步步发展到将军的位置上,否则总有一天还是要脱军装第二次就业的,万一真的到了那一天,一切从头开始,可就真的太惨了,现在一切的优势,那时早就烟消云散了。

正想着呢,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我的同学兼好友,同时又是学生会主席的马汉。马汉跟我来自同一个城市,马汉的父亲是我们那个城市驻军的一名首长,跟我的老爸也非常熟。我们俩是在来大学报到时,在火车站上认识的。送我上车的是我的母亲和我的一个姐姐,而送马汉的人,除了他的母亲,妹妹,再就是他父亲手下的司机和公务员了,当时的他牛的像个少帅,吸引来周围很多惊羡的目光。也许跟我的老爸一样都在忙吧,马汉的父亲也没有出现在送子就学的场合,不过说实话,就他们的那阵势,不来兴许比来了更能说明问题。我们俩都从对方意气风发的神色上看出了端倪,自然地进行了自我介绍,好家伙,这一介绍就把我俩介绍到一块儿去了,我们不仅同一个院校,还在一个系里,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我俩在站台上不管不顾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好久好久,它好像在预示着我们俩友谊的开始,和在今后的日子里,这种友谊的长久与牢不可破。

根本不用他张口,从他的面部表情上面我已经看出,他一定会报名参军,因为他不仅仅是出身于军人家庭,更主要的在于,他是一个对军营有着强烈情感的,和迫切在军营建功立业愿望的热血男儿,这一点从我们一认识我就看出来了。一开始,我错误地认为这是他的军人家庭生活带给他的影响,后来随着我们交往的深入,和我对他的更深层次的了解,我发现,他骨子里头具有一种巴顿式的自信和对军人生活的热衷,换句话说,就是他对命令和服从有着一种天然的向往,对于这一点他他自己丝毫也不否认,并不无炫耀地说,这是因为他天生具有一种当军人的潜质,每当同学们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总是报以嘲弄般的“是”之后,故意哈哈哈大笑着才纷纷离去。对此他毫不在意,大有那种“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神色。每每这个当口儿,看到只有我一个人还在一旁欣赏他的“鸿鹄”之志,他往往用胳膊紧紧地一揽我的脖颈,说走,我请你喝啤酒去!

要说,马汉从军的道路是现成的,因为他从小就生长在军队大院儿,一个电话甚至一句话就可以穿上军装,但他不想依靠自己的背景,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现在,机会自己走过来了,他也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而且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全院校第一个报名的,果不其然,他这是在报过名之后,专门找我也到招录办报名来的,因为在已登记的名册上,马汉没有看到我的名字。我犹豫着告诉他,这事儿还没来得及征求老爸的意见呢,这事儿毕竟关系到我今后的一生,我不能不慎重。你猜这个家伙他这么说,当时他竟眉头一皱,把嘴唇轻轻的那么一撇,嘟囔似的说:你呀,该断奶了!

这就是我大学几年的好哥们儿,好朋友,如果你真的以为他这是对我的不尊重,那你可就彻底错了,因为谁也没有我了解马汉,第一,他这样说,有点激将的意味儿;第二,是他只有对特别信赖的朋友,才说这种看起来有点放肆的话,而对别的人,他总是表现得非常谦逊,而且越陌生越谦逊,当然,这谦逊的深层次里包含着的东西微妙且复杂,也只有我才能看得出,这就是他,我的朋友马汉。

不知道是应该感谢命运还是马汉的那句话,总之是,我马上就跟在马汉的后头来到报名处,之后,我将自己的选择通过长途电话告诉了老爸,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老爸在电话里对我的选择竟非常高兴,说我这样做非常好,男子汉嘛,老爸在电话里说,就应该四海为家,胸怀天下,话说得跟宣传栏里的一模一样,一时间我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真的有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对我们哥俩儿进行着关照,一年后,当我跟马汉在军区意外相逢的时候,我们都才搞清楚,原来还以为我们的单位相互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呢,实际算起来连十五公里都不到。两地是隔着山,那只不过是座小山包,也隔着水,那是山包下边的一条小溪流。为什么我俩愣是没有走到一块儿呢,主要是由于我所在的单位是国防部门的一个保密机构,而马汉的单位则是我军大名鼎鼎的快速机动反应师,在全军素有“陆战猛虎师”的美誉,受到过军委的特别嘉奖,多次荣立集体大功。

那一次相遇,是我和马汉共同参加了军区举办的“大学生入伍经验交流座谈会”。说是座谈会,实则规格很高,军委特意派出了调研组参加了座谈会,也就在那次交流会上,马汉才一炮走红,引起了军区和调研组的注意。

会上,马汉的发言标新立异,出语惊人,这就是马汉的一贯风格。还在院校的时候,马汉跟我讲过一句话,这句话可以看作是他世界观的真是表露,他说,人生一世,不能碌碌无为,更不能甘自做个平庸的人,那样的话就枉为一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了。我知道,这就是马汉的底线,无论做什么,除非不做,要做就做得与众不同,最好轰轰烈烈,令人刮目相看。所以,在座谈会上马汉引起上上下下的关注,就没有什么稀奇的了。

在座谈中,马汉讲了自己读克劳塞维兹的《战争论》后的思考,并大胆地对我军的一些传统思想和未来战争的看法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的那些思想和看法,在今天已经得到验证是正确的,而且不少想法早就变成了我军正在实施的不二法宝,但在当时,他的这些想法和提法可谓大胆,甚至是石破天惊,以至在座的军区首长没有一个站出来予以肯定或支持,甚至还为马汉暗地里捏一把汗,就连那些调研组的人员,也保持着适度的沉默,只有一个年纪偏大的首长,在马汉的表述中,不时地轻轻颔首表示赞同,只是他的颔首幅度很轻微,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看得出来,但却没有逃过我和马汉的眼睛。

人要是走运的话,就连流氓都会出来帮忙。那天下午一走出军区礼堂,我就和马汉决定到一家酒馆去,好好唠唠我们分别后,这一年来都发生了那些值得一晒的事情。一走下礼堂的最后一级台阶,我就用手一拍马汉的后背,有点酸溜溜地说,行啊马汉,够前卫够睿智的呀,就冲你今天的发言,定能给军区领导和军委首长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马汉也不谦虚,不无得意问我说,怎么样老兄,我的观点还算前卫,值得肯定吧?我由衷地说,太前卫了,你把军区领导和上级首长都震住了,还不算前卫?

我们两个正相互吹捧着,不觉间来到一个酒店的前面。那是一个叫什么春的酒店,装饰豪华,门庭若市,旋转门的外侧站着两溜花枝招展的迎宾小姐,不时地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顾客弯腰行礼,嘴里也不停地说着“你好,”“欢迎光临”的礼貌用语。我们俩刚驻足观看,就看见一个打扮不俗的女子从酒店里出来,朝着公路一侧那辆三菱轿车走去,显然,它是靓丽女士的专车。那女子正值妙龄,面容姣好,胳膊弯儿里挎着一只名牌坤包,挎包鼓囔囔的,沉甸甸的,十分吸引人们的眼球儿。我跟马汉走过马路牙子,正要进到酒店里面,突然听到一声“抢劫了”的惊叫,不用说是那妙龄女子的,因为她太过招摇了。不过马汉的反应也太快了,从那一声惊叫传过来的那一瞬间,他全身的细胞一下子都鼓胀起来了,他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声请你稍等一下,就“噌”地一下朝着那劫贼冲了过去。那小偷儿很瘦小,头发很长,嘴唇上稀稀拉拉留着一撇胡须,只是那贼很利索,跑起来跟刮风一样快。但无论他跑的怎样快,怎样激灵,也跑不过,更斗不过在“猛虎师”摔打了一年的马汉,只眨眼工夫,那蟊贼就被马汉反剪着双手押了过来,那只被抢的坤包在小偷的脖子里挎着,一走直晃悠,朝着我们,不,确切地说,是朝着那女士走来。然而,令人意料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原来那小偷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儿,刚才只是在一旁作为“群众演员”,伺机掩护,现在看到情况发生了逆转,同伙儿被马汉押了过来,他们就不再沉默了,而是露出了凶残的本性,纷纷亮出了藏在身上的家伙儿,凶器中有匕首,有钢鞭,有手箍,还有的什么都没带,便就手从路旁的绿化带里捡来石块儿,眨眼工夫把马汉围在中间,不由分说就朝马汉扑来。要说马汉果然是一条汉子,更是一条威武潇洒的汉子,一条身手不凡的汉子,更主要的是,没有辜负了在“猛虎师”吃了一年干饭,响当当的当代军人,敢作敢为的铁打的汉子,只见他左勾拳右踢腿,手挡腿扫,几个回合下来,眨眼间几个无赖就被马汉弄得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动弹不得,随即乖乖地被闻讯赶来的警察拿下了。警察经过一番简单的验明正身,说这帮孙子叫我们找得好苦,今天算是碰上克星了,还是解放军同志身手厉害,说着就问马汉叫什么,是那个部队的。马汉说声小意思,不值得一提,拉上我就要离开,我可不愿意马汉就这样当无名英雄,便把我们正在参加的一个活动的地址告诉了他们。那位被马汉抢回钱包的女子却显得处乱不惊,从警察手中接过自己的钱包,从容不迫地往副驾驶位子上一坐,对司机嘱咐了一个地名,说声我们走,很快便绝尘而去,等车开出去很远了,我和马汉才回味儿出来,她刚才说的那个地方正是军区礼堂所在的街区啊!

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偏偏被马汉夺回钱包的女子,竟是省里一位领导的亲属,她到军区领导跟前,把刚才发生事情的前后经过一说,军区首长又趁热打铁,把此事及时地回报给军委调研组,并邀请省城各大媒体一起参与,结果在一夜之间,马汉声名鹊起,在全国成了一个大名鼎鼎的英雄,不久后就跟全国各地一批在维护人们生命财产中,表现优异的青年官兵一道,受到公安部和解放军总政治部的表彰,被两部门树立为“当代见义勇为杰出军人”,并出席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隆重颁奖仪式。

金光闪闪的奖章刚刚从胸前摘下来放进奖章盒里,大红的烫金荣誉证书在战友们羡慕的目光中还没有降温,一个对和平岁月的军人来说,不可多得的建功立业的机遇再一次冲马汉招手了。

我国南部有一个近邻,不久前曾在遭受外来侵略的时候,得到我国人民最无私的援助,在他们最危难的时刻,中国人们成为他们最坚强的后盾,以致他们现在装备部队的武器,都还是中国制造的,可是,就在他们实现国家统一后不久,就在国际势力的挑唆下,掀起了一个接一个的**浪潮,制造了一起又一起对我边防军民的血腥案件,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中国人民进行了有力的自卫反击作战。

一天上午,我们单位刚刚传达完上级有关加强战备的紧急通知,就有个从值班室打来的电话,说是大门口来了一辆军用吉普,里面有个军官,自称是我的朋友,要求跟我见面。由于我们单位是个保密程度很强的部门,一般不允许其他单位的车辆进入营区,通常都是相关人员出门处理有关事宜。我在电话里得知,军用吉普里就一名军官,没有驾驶员,我一听笑了,这正是马汉的一贯做派,我问值班干部,吉普车上的车篷是不是也被拿掉了?那干部吃惊地说,乖乖耶,你真神,那辆吉普车的确是辆敞篷的,那军官牛哄哄的,做派很足,好像是那位战功显赫的美军将军巴顿。我哈哈笑着撂下电话,跟处长打了一个招呼儿,就飞奔着跑出了办公大楼。

单位大门口是宽敞的水泥马路,马路两旁像战士一样伫立着两排高高的白杨树,大门口的岗楼端庄威严,哨兵一丝不苟地对来往的行人查验证件,办理登记手续。远远地,我就看到停在大门口前边公路沿上的吉普了,马汉两条腿交叉着,高高地翘在前挡风玻璃框上,正一门心思地吞云吐雾,等听到我的喊声,扭头一看是我到了,他才放下腿,跳下车跟我打招呼。我看到他的右手食指缠着一圈儿创可贴,以为他在打扫卫生时给玻璃划破了,也没在意,掏出烟扔给了他一根,他打火点着,我们一同乘车在一家小酒馆前面停下,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菜上来之前,服务员应我的要求,给我俩一人一瓶啤酒,马汉将两个酒瓶盖子反向地磕着,一使劲儿,瓶盖子全都掉了,我拿过属于自己的一瓶,仰脖就是一大口,对马汉说,到我们这样戒备严格的单位,你这可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呀。

这算什么,以后咱哥俩儿见面就多了。马汉说着,冲我把缠了一圈儿创可贴的食指竖起来,炫耀般地晃悠着说,知道为什么受的伤吗?我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说,还不是图表现,在给领导打扫卫生时故意蹭破点皮儿,以引起领导的怜惜——也值得炫耀!他听了并没有对我反辱相讥,而是冲我摇了摇头后,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好像我是个什么事情都提不起来的主儿似的,你呀,他的眉头皱了皱,嘴角轻轻的一撇,一点儿**度都没有,马汉说,我敢肯定,在我找你的时候,你肯定是在会议室听传达上级关于南线的情况通报。是呀,我说,那又怎么啦。怎么啦,马汉盯着自己的伤指看了一会儿说,写血书咬破的!没等我张开的嘴巴合上,马汉接着说,我总觉得军人的悲哀就是无仗可打,天佑吾辈,现在机会来了,真是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谁想到南边竟燃起了烽火硝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啊,等上头的精神一到达我们师,我就第一个递上了血书,坚决要求上前线,要在战火里锻造我们这一代军人的铮铮铁骨,也不枉穿了这身军装。说实话,对马汉的一腔慷慨激昂,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他是个血液像溶岩一样一直都在燃烧的家伙,我感到汗颜的是,单位刚刚还在学习上级精神,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像马汉那样要求上前线呢,上级批不批是一回事儿,但个人的请求和决心是另一回事儿,难道马汉是个热血青年,自己就不是一个有蓬勃朝气的青年军人?心里这样一想,惭愧就不由自己地在脸上显现出来,马汉见我有点尴尬,把手一挥说道,当然,你跟我不一样,我们是战斗部队,你们呢,是保障部队,分工不同,我要求上前线名正言顺,而你们呢,去前线干什么呢?我承认马汉说的有道理,但我听了以后,觉得受到的羞辱比刚才的更加严重,我一拳砸在酒桌上,盘盏器皿蹦跳的响声引来所有客人的目光,妈的,我把第二瓶啤酒一饮而尽,回去我就写血书,你写一份,老子写他妈的两份儿,不就是个血书吗,谁他妈怕谁呀!马汉见我有点激动,用手压了压我的拳头说,别冲动,兄弟,冲动是魔鬼,要注意保密!他一提醒,我浑身“唰”地出了一身冷汗,是呀,这可是头号机密呀,我怎么能在这样的公共场合谈论这个问题呢,赶紧到吧台结了账,乘着马汉的吉普离开了。

回到单位,我就跑去见处长,把自己坚决要求上前线的血书交到他手里,并发誓说,上级若不同意,我就一份接一份地写,直到上级批准为止。

处长笑了。处长是湖南娄底人,苍白的脸,眉心中间有一个月牙型的伤疤,说起话来有一种女性般的柔和之美,平时就对我很关照,此刻见我激动异常,就拍拍我的胳臂说,报效国家是我们军人的天职,这一点你表现得尤为充分,对此我个人表示钦佩。说着,处长到饮水机旁为自己接了一杯水,放在杯子里面的茶叶立刻上下翻舞,起伏不定,随后才猛醒般地肃立在水面,杯子里的水也慢慢变色,是那种苍绿色。但是,处长接着说,军队也是有分工的,到前线去跟我们的对手真刀真枪地浴血拼杀,那是一线战斗部队的使命,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后方做好保障工作,以确保战斗部队有效地杀伤和歼灭敌人。处长的语气不大,嗓门不高,舒缓有度,神定气闲,以理服人,我的那股冲动渐渐平息下来。见我恢复了平静,处长把我的血书认真地叠起来,说我会把你的这份血书交到有关部门,并把它永远地存入档案里,让它见证,作为一个热血军官,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刻,你所表现出来的无畏和胆气。处长的一席话,说得我满脑门儿的细汗,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稚嫩和缺乏经验,我请求处长把我的请战血书归还给我,说我弄明白了,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等于到前线奋勇杀敌一样了。处长说从现在起,它已经不属于你一个人了,往近了说,它是我们单位广大官兵领会上级精神的有力见证,往远了说,它又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不畏外侮,精忠报国的一个宝贵精神财富,你想把它收回去,妄想!说完,处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出了办公室,经过走廊,消失了。

果然,马汉的请战被批了下来,“猛虎师”从各营连抽调一批骨干,组成前线侦察分队,由马汉担任队长,秘密地开赴前线,因为战场纪律所限,从此我俩开始了长达半年的通讯隔绝,那些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我的这位好友,在远离前线的后方,默默地为马汉祈祷平安。

马汉和他的侦察分队是在一个漆黑闷热的夜里进入潜伏阵地的,他们的第一个任务是抵近侦察,摸清对面山头敌军火力分布情况,为炮兵射击提供精准方位。

那是一座馒头型的小山,在两个国家接壤的崇山峻岭当中,这座山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片洼地,中间凸周围凹的洼地,但是,正是这座小山,由于是中国军队发起攻击时的必经之地,而且对方也显然觉察到了这一点,在山上修建了许多隐蔽工事,工事之间有壕沟相连,加上这个国家刚刚结束多年的战争,大多的青壮年都经历过战争的熏染,擅长打游击,在壕沟里往来穿梭,跟猴子一样利索,很难被发现。

马汉的潜伏点是一个岩洞,洞口外沿生长着一片热带芭蕉林,称得上是一个天然的潜伏所在。洞里还有一个战士,利用通讯装备跟指挥所保持着联系,将潜伏分队发现的每一个对方火力点汇报给指挥所。小山就在马汉他们的对面,跟马汉他们的潜伏点也就几十米,中间只隔一条小溪,溪水的流动声马汉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却看不见溪流,因为此刻山里弥漫着大雾,尤其是对面的敌人阵地,更是云遮雾绕,雾流在树林间缠绕着,让马汉他们觉得,山上似乎住的不是武装的敌人,而是腾云驾雾的妖魔。

天近中午,大雾没有散去,但能见度要比早上好一些,那条小溪依然见不了庐山真面目,但清晰地看到一缕缕的白雾从小溪四周的林间袅袅攀升,林子里竟然没有鸟鸣,一派死寂,却时刻可以飞来诡谲的子弹,丢掉性命的威胁让眼前的世界显得阴森恐怖。

马汉通过一架高倍望远镜,非常沉稳仔细地观察着对面的山包,搜索着每一个可疑地点,果然,一处异样引起马汉的警觉,在小山的左侧,有一个略显低洼的地方,那里的树林要比别处浓密得多,而且,通过望远镜,马汉发现,那里的浓雾缺少几分移动的舒缓,多了几分凌乱,经过分析思考,马汉认定那里可能是敌方的一个低级指挥所,并将这个想法报告给了我前方指挥部。指挥部根据马汉分队侦察返回的信息,断定小山守敌为了阻击我反击作战部队,在山上部署了一个加强营的作战部队,筑成了以山洞、地堡、防空洞、明暗火力点、堑壕、交通壕、掩壕相结合的环形野战防御阵地,和火力配置,周围有多道铁丝网,在小山跟两翼的山体结合部还有数道铁丝网相连,在小山与我部一侧有大量地雷,地雷以防坦克雷为主,还有大量绊雷、踏雷、跳雷、照明雷和汽油雷,其中不少都是在跟美国军队作战时使用过的,现在使用到我们的身上来了。

那场战斗可以用精彩来形容。当天夜里,我方炮兵集中火力,对小山极其四周进行了覆盖式急袭,头一个波次就把对方指挥所送上了天,攻击部队随着火炮的延伸冲上山顶,由于弹着点精准地打击了对方的火力点,一下子就把敌人打蒙了,马汉跟他率领的侦察分队跃出隐蔽点,一马当先,在第一波次的炮火急袭过后,跟随延伸的炮火,乘着敌人失去指挥,陷入混乱的时候,迅速占领有利地形,在后续进攻部队的配合下,一举拿下高地,敌人死伤惨重,少数残敌仓皇逃窜,整个战斗不到一个小时就宣告结束了。

自古以来,鲜花、掌声和荣耀就是为英雄准备的,部队凯旋而归时,当地人民和部队夹道欢迎,马汉胸带大红花,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本来就英俊潇洒的马汉,此时此刻就更加显得意气风发,潇洒倜傥,对于这场战斗,受到指挥还击作战的最高首长的肯定,并予以高度评价,为此马汉荣立了二等功,侦察分队荣立集体三等功。

接下来,马汉作为功臣,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演讲团,到人民大会堂讲演,历时四十多天,回到原来的驻地后,就有副连越级提升为副教导员。而马汉那次巡回讲演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华瑞。那是在某个直辖市演讲时,当地政府照例安排了十几个相貌娇好的女大学生为英雄献花,华瑞献花的对象正好是马汉,据后来马汉给我讲他当时的感受时说,熔岩,对,溶岩,他说当时他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像溶岩一样,从心底直往头上涌,当他的目光跟华瑞的目光四目相对的时候,一层细密的汗水刹那间布满了马汉的脑门儿,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在后场休息的时候,他要到华瑞的联系方式,从此开始了两人的鸿雁传书,直到三年后结取结婚证。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