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作者:毕化文    更新时间:2015-08-14 11:08:39

我对女儿总是言听计从,从小如此,现在女儿上了大学,我就更是如此了。为此老婆总在背后呛我,说我不像一个做父亲的样儿,简直就是女儿相差无几的小弟弟。

“我乐意!”我说,“女儿是我的贴心小棉袄!”

听说我明天就要回老家,给奶奶补办去年欠老人家的一个八十寿宴了,回家度周末的女儿又开始对我耳提面命了。

“老爸,听我的,别让奶奶知道你要回去的事儿。”女儿吧唧着嘴里的雪糕,头枕在沙发扶手上,两条腿搭在我身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盯一下电视,跟我搭腔。“那样就失去补办寿宴的意义了。”

“依你看,老爸应该怎么办呢?”我左手放在女儿腿上,右手中指弯起来,随时准备轻轻地挠她的脚心。

“嘁!”女儿在很多地方都像我,只有在发出这种口气的时候,跟她的妈妈如出一辙。“又在那里装脑残!”这是女儿对我的一贯语言暴力,可我每次都是很受用地任凭她随便说去,反正又说不掉我身上一块肉。

“你看看你看看!”老婆转向女儿,“你怎么对大人说话的呢——越大越没个样儿”

女儿根本不理妈妈的茬儿,继续对我面授机宜,“多简单个事儿呀。让奶奶在完全不知情中,突然得到自己儿子回去给自己过生日的消息,恐怕这样一个惊喜,比让她过一个简单的生日更有意思呢。”

我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就挠挠女儿的脚心,让她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开始准备明天启程的包袱。

就在我把要带的东西都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件小事竟让我踌躇起来,不知是带好还是不带好。那是一副墨镜,几天前在超市购物时,商家奖励给我的一个廉价物。我寻常就没有带眼镜的习惯,更不可能突然地为自己脸上架一副怪兮兮的大墨镜,那样的话且不论别人怎样看我,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就在我将要把它撂到一边去的时候,耳边突然想起女儿刚才说过的话,也许因为有了它,会大幅提升老人意外惊喜的程度。想到此,我在心里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即把它放入了背包外面的一个小口袋里。

几年前,父亲因患喉癌去世了。为了减轻母亲的伤心,我把老人接到了城里。年轻的时候,母亲在乡下的草台班子中唱过几年地方戏,走南闯北地到过一些地方,性格还算开朗,很快就从父亲去世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就在我为母亲的精神状态感到欣慰时,事情发生了。

大概在母亲进城半年后的一天,母亲在上街买菜的时候,结识了一个进城拾荒的老太婆,因为她的家乡所在地跟我老家比较近的缘故,两人就非常说得来,话也投机。在那位老乡的撺掇下,母亲也在心里悄然萌动了出去捡破烂的念头。

当然,母亲心里非常清楚,她要真正地实施捡破烂的行动,肯定会遭到我和妻子的强烈反对。且不说我苦心巴力地挑灯苦读,终于考上大学,毕业后幸运地留在市机关,坐上了处长的交椅,成了家乡人励志的楷模,就是我老婆这一关,她也断难通过。在这个城里,人们口头传送着的五大女能人中,我妻子是其中之一。妻子官居区委副书记,漂亮,干练,又好面子,要是让人知道她的婆婆居然混迹于街头捡破烂,想想看,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然而,因为顾及儿媳的颜面就放弃自己的打算,这也不是我母亲的性格。记得小时候母亲最喜欢听大戏,痴迷到连家都不顾的地步,自然遭到父亲的极力反对,还被父亲打断过两根肋骨,但到底也没能阻挡住母亲听戏的步伐,直到父亲去世前,只要一听说镇上搭戏台,母亲搬条凳子就走了。

母亲悄然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她的如意算盘是:一是等我和妻子上班走了以后再出门,等下午我们下班之前早回家;那会儿我女儿已经上六年级了,但因为我和妻子把女儿送进了封闭式学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女儿就更不是问题了;再一个就是,远远地躲开自家所在的小区和附近的小区,只要不被自己的家人发现,别的人,谁又会认识自己这个乡下老太婆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足有一个月。一天,我那当副书记的妻子随市上组成的市容检查组到各处查看市容市貌,在经过一个废品收购站时,里面传来一种争吵声。隔着高高的围墙,她就听出了双方是因为价格上的差异而引发的冲突,一方说说好的价格是饮料瓶子五分钱一个,凭什么现在按四分钱一个算;另一方说,爱卖不卖,就是这个价格了。这种事儿按说她完全可以不去理会的,因为这不属于她工作的范畴。但我妻子觉得其中一方的声音特别耳熟,就找到废品站大门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妻子差点当场昏厥过去,不是急忙扶着大门,恐怕就要当场摔倒在地了。母亲回头一看,自己的行踪被儿媳妇看到了,大吃一惊,什么四分五分的,连随身携带的东西也顾不上要了,当即从废品站里消失了。等我妻子镇定下来再次找人的时候,哪里还有自己婆婆的影子!

晚上我下班回去,看到妻子已经先我回家,正神色凝重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母亲呢,则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理行囊;显见得这对婆媳刚刚发生过一场不愉快。我正要从妻子那里打探原委,母亲已经挎着包袱走出卧室,命令我说:“走,送我到车站,我可不想在这个地方给你们丢人现眼!”

妻子这时也站起来拦截母亲,说对不起母亲,刚才是她太着急了点,嗓门有点高,是她这个做晚辈的错儿,央求母亲不要跟自己一般见识。母亲把包袱往沙发里一扔,坐在沙发上拽着儿媳妇的手,说:“这事儿本就不该怨你,是我这个当老人的太贪财了。”接着,母亲说出了自己要走的理由。母亲说:“我就是不去捡破烂,也应该干点别的事情,要是让我每天就这样吃饱坐饿,我心里就愁得慌。不想做一个无用的废人,可我除了出去捡破点烂,还能干点啥呢。”

妻子连忙说:“您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他姐弟俩,现在正该享几天清福的时候,您这样说,让我们做晚辈的无地自容!”

母亲还说,都快两个月了,她每天都做梦,而且每回梦见的都是乡下宅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有一回她梦见家中的那两层小楼的门框被人撬走了,为此哭得从梦中醒了过来。想家想得很了,心口发疼,浑身乏力,这才不得不找了个捡破烂的活儿打发时间。

听完母亲的话,我也觉得,不能再这样把母亲强行留在城里了,就在电话里跟局长请了假,连夜送母亲回到老家。

到家后,我找人重新把小楼检修了一遍,还托县城里园林处的的一个老同学,弄了几棵品种不同的果树栽到院里,并在院墙的拐角处种了一丛修竹。我想好了,母亲就我姐和我两个孩子,可自从姐姐嫁给那个叫麦克尔的外国人后,就完全跟家里失去了联系,至今不知是死是活,还在不在人世,我争取以后多回家陪陪老人家,院子里的布局就是按照我的意思进行的。那次回家,我原本打算再给母亲安部座机的,谁知母亲说:“别安了,大老远的,来回打长途花钱。”这事就没有弄成。

不料事与愿违,由于工作缠身,中间除了有两次公干,中途抽空拐回家看一眼母亲后当天离开,竟一连几年没有回过老家。去年是母亲的八十大寿,老家的习俗,八十大寿是一个人一辈子里的大事儿,我也在电话里跟母亲说好的,自己要回去过母亲的寿诞。但事先没有考虑到的是,偏偏母亲的生日这天,女儿要参加高考。这可是女儿的人生大事啊,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可以缺席呢,只好在电话里请母亲谅解,还保证明年一定回来,替母亲把八十寿诞给轰轰烈烈地补办回来

妻子和女儿把我送到车站,直到火车快开的前几分钟还不想离开。后来乘务员过来,才把娘俩儿“请”了出去。走出车厢后,女儿还不愿意走,脸贴在窗玻璃上对我做鬼脸。我急得不得了,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连忙手背朝着女儿大幅度地摆动,但到底还是妻子生拉硬拽才把她拉走了。

火车徐徐启动了,车窗外的楼房,售货亭,还有如潮的人群,都被火车甩得越来越远。看着窗外模模糊糊的景色,关于母亲的一些往事浮现在我的眼前。

大前年,我到青岛出差,在火车上看到一种可以自动发热的高科技产品,功能有点象电热暖宝,只不过它不用充电,而是在受到外力的情况下自动发热,这要比充电暖宝安全方便多了,我当时就想到,母亲独守偌大一个院子,到了冬天,它可以帮助母亲度过寒冷的漫漫长夜,就买了一个,利用中途下车的短暂时间,把它送到母亲的手里。碰巧的是,时隔不久,我又一次到青岛出差,也再次下车看望母亲,说起上次送给她的自动取暖器,母亲说把它放起来了,我一时起意,要母亲把它取出来,看它是否象当初买它的时候推销员说的那样。谁知母亲翻箱倒柜了半天,那自动取暖器竟再也找不到了。

自从父亲去世后,就很少有人到母亲的院子里来了,自动取暖器不可能被别人拿去,显见得它是淹没在母亲那些杂七杂八的箱箱柜柜里去了。我就有些不满,说那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的,买来就是要它发挥作用的,现在给弄得找不到了,这怎么可以,就捋捋胳膊,要替母亲把那些没有用处的东西清理出去,留下必须的物件,其它的统统扔掉算了。母亲一听,当即不干了,冲着我大发脾气,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千辛万苦费心巴力地治来的,怎么能说扔就扔呢?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想怎么扔就怎么扔,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些东西就不能随便扔掉了事。”

听了母亲的话,我当即愣怔在了那里,弄不清母亲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难道母亲老得连儿子这是为了她好都不知道了吗?一时间我恼羞交加,气得坐在那里足足有半个小时没有搭理母亲。过了一会儿,我渐渐气顺了,也理解了母亲为什么这样。

父亲在世时,对母亲几乎是百依百顺,母亲说东父亲不会说西,母亲叫撵狗,父亲绝对不会去打鸡。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我和姐姐小时候,家里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往往是,地里打下来什么庄稼,我家的锅里就做什么饭。到了来年春天的青黄不接之际,整天就只能做两顿饭了,饭食也是除了红薯就是红薯干,吃得我和姐姐胃里常常淌酸水。对于我家这样的日子,村子里也有不同的说法,我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母亲是个戏子,除了会唱几句戏文,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将自家的日子过成这样,都是因为母亲不善于打理生活造成的。对于这种说法,父亲统统都当做狗臭屁,并且一如既往地处处依着母亲,护着母亲,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是这样。

不知是因为内心深处仍然对母亲的不满,还是什么原因,那次匆匆离别家乡和母亲后,我竟连着几年没有回过故乡看望母亲,直到去年母亲八十大寿,委托村里一个安有座机的邻居给我打电话,说了想要我回去为自己过八十大寿的想法,结果,让女儿的高考给冲击掉了。

母亲这一辈子,嫁给了一个惜疼自己的丈夫,却摊上了一个暴戾的公公。“如果不是看在你父亲的情分上,我就是有十条命,也早就赴了阴曹地府了。”母亲在父亲去世后,跟我们住在城里的那段时间里,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自己的凄苦人生。

“别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虽然多次这样阻止她,母亲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跟我倾诉。

母亲的父亲是当地一个戏班子里有名的红脸儿,老婆也是戏班子里的青衣,后来跟一个男人有了私情后,撇下刚刚几岁的女儿跟人走了。母亲的父亲只好自己带着年幼的女儿走南闯北,天长日久的耳濡目染,母亲从十岁那年开始登台唱戏,后来解放了,戏班子解散,母亲的父亲才带着女儿回家务农。母亲因为唱过几年戏,爷爷一直看不起母亲,加上母亲不善农桑耕织,爷爷一不高兴了就跳着脚子地骂母亲,词语之龌龊,肮脏,就连年幼的我都为母亲感到难为情。

有时候,在放学的半路上,远远就听见村子里有人高声吵骂,很多人闻声都往吵闹的地方跑去看热闹,我就知道爷爷又在辱骂母亲了,就再也挪不动回家的脚步,心里一边替母亲难受,一边朝着相反的方向疯野去了。

有一次,爷爷不光辱骂,还挑唆父亲打母亲,父亲忤逆着不肯动手,爷爷就亲自上手了。

那是姐姐一周岁时发生的事儿。

事情的起因是,那天母亲哑谜下了来村里售货的货郎的一股儿彩线。

母亲虽然不喜欢操持家务,也不爱下地出力,但母亲极其喜欢女红。母亲绣得一手好活儿,什么鸳鸯戏水啦,龙凤呈祥啦,鲤鱼跳龙门啦,等等等,每逢左邻右舍或者熟悉的人家娶媳嫁女,便到我家登门索求。那会儿我家很穷,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来买那些颜色鲜艳的彩线。有一天,村里来了货郎挑子,货物大都是些乡村妇女喜爱的针头线脑之类,其中就有分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非常好看的彩线。母亲闻声围拢过去,和几个妇女一起跟货郎纠缠着打嘴仗。母亲一眼就看上了那些闪闪发光的彩线,掏出仅有的两毛钱,买了四股。母亲嫌贵,要货郎再给自己一股,货郎说啥都不肯。母亲趁货郎跟别人交易时,捏过一股彩线揣进怀里,机敏的货郎用眼的余光看见母亲偷拿了他的彩线,就在母亲转身离开的时候,上前拦住了去路,笑着对母亲说:“我知道大姐不是看上了这几股彩线,无非是想试试我货郎的眼神好不好。”

母亲说:“瞎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货郎说:“我的彩线五分钱一股,大姐给了两毛钱,却取了我五股,大姐还欠我五分钱呢。”

母亲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连忙说:“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想不到你还真的眼尖哩。”

说着,母亲从怀里掏出那股彩线,还给了货郎。

不巧的是,这一幕恰好被挎着粪筐拾粪的爷爷看了个干净。爷爷一蹦老高,叫着父亲的小名,逼着父亲立即收拾这个辱没门楣的小蹄子。爷爷连续喊了几声,看父亲那不情愿的样子,就径直朝着母亲奔过来。爷爷伸手揪住母亲的长发,将母亲拽倒在地上,用脚底踩着母亲的头发,再褪掉另一只脚上的鞋子,呼哧呼哧地就是一顿痛打,疼得母亲在地上一边打滚儿,一边哭爹喊娘。

在众人的力劝下,气喘吁吁的爷爷才将抡得胳膊发酸的鞋子穿到脚上,还没等别人递给他的一支烟吸到一半,就听村西的桥头有人大喊:“有人投河了,有人投河了!”父亲一听,跳起来就往桥边飞奔,边奔边甩衣服,随后“噗通”一声,一头扎进了河里,用力托起了水中一沉一浮的母亲。

幸亏父亲跑的快,母亲才捡回一条命。

经过一夜的奔驰,到第二天的早上,火车停在了家乡的省会城市。因为明天才是母亲的生日,我就坐上直达县城的班车,找我的同学耍去了。

这位同学就是我前面说过的那位园林处的负责人。

我上学上到三年级的那年,村里来了一户下放户,下放户家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是老大,恰好跟我一个班级上学,老师在排座位的时候,把我俩排在了一起。我那会儿身体不是很好,经常受到别人的欺负,其中有个小李庄的家伙,是年初才从四年级留级留到我们班里的。这家伙仗着岁数比我大两岁,皮锤硬实,常常无缘无故地对我拳打脚踢。其间我多次哭着回家,父母都以是“小屁孩儿的事儿”而不管不问。多亏了下放户的这位同学,是他的到来,才使这种局面得以彻底改变。

有一次,是个阴雨天,教室外面泥泞一片,虽然下课铃声已经敲响了,我还在教室里埋头写作业,突然“啪”地一声,一大块硬泥巴抟成的泥团儿从窗外飞过来,重重地砸在我的脊背上,砸得我“嗝儿”地一声翻了半天白眼儿。正在旁边收拾书包的下放户同学一个箭步冲出去,很快就把小李庄的那个坏小子双手背着拧进教室。

“坏种,快说‘对不起!’。”我这个同学凶巴巴地对那位使坏的同学说。

“就不说!”那坏种还直犟嘴。

“不说是吧?好!”我的同学把坏种背着的胳膊往上一掀,那家伙就一阵“哎呦呦”地叫着弓下了腰。

“再问你一句:说还是不说?”我那同学大声问道。

“对不起。”坏种小声地说。

“说什么?没听见!”我的同学对我使着眼神大声,再次大声地喊,“他说的什么,你听见了吗?”

“没有,我没有听见他说的是什么。”仗着有这位同桌撑腰,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重说一遍。”同学昂着头,一副专政者的神色。

“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对不起!这下听到了吧?”狗日的脸色发紫,眼泪顷刻间奔涌而出。

果然,从此以后,这狗东西再也没有欺负过我。而我和这个下放户的儿子呢,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就是在后来落实相关政策,他随父母返回城里后,我们的联系都一直没断过,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我和老同学是在县医院对面的酒店见的面,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几位好哥们儿。几年没见,老同学苍老了不少,也难怪,都是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黄土都埋了半截儿身子了啊。

快到半下午的时候,两瓶子茅台酒早已经喝光了,老同学起身还要出去买酒,被我拦截住了,说明天就是老母亲的八十一岁生日,今天务必要赶回去——我今天到家的事情还没跟老母亲说呢!老同学倒是不再勉强了,可他一同来的几位朋友怎么都不同意,最后还是老同学从中调和,又给每人要了一瓶啤酒,喝光了啤酒后大家才散伙,此时,太阳已经离落地不远了,而从县城到我家,足足还有三十多里的路呢。好在县城到我们那里的村村通班车还有最后一趟,我急忙跳上了一辆中巴汽车。

几年没有回来了,上次回来时刚刚修好的沥青公路,竟然已经变得坑坑洼洼,残缺不全了。几十里的路程颠得我头昏眼花,不知是不是跟中午喝的酒有关,等我从村西的桥头停车点跳下车来,头顶的天空竟然在隆隆地转动。

虽然有点头痛,我还是想起了自己临走前女儿的话,就掏出那廉价的墨镜戴上。天一下子黑了许多,但四周的一切还是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村路上很少有人走动。年轻人都到外地打工挣钱去了,剩下的多是老人,这个时候他们也因为腿脚不便利,不是坐到电视机前,就是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不远处就是自己朝思夜想的老宅院的那条小巷子了,想到马上就要看到自己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我那两腿刚才还微微有些发酸的腿,陡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巷道里颤颤巍巍走了出来,虽然这身影是如此地熟悉,但我还是为这身影的巨大变化感到吃惊。我刚想上前喊声“母亲”,但女儿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就抖擞精神,装作一个过路人的模样,大大咧咧地就要与母亲擦肩而过。我刚要低下头看看母亲的表情,母亲突然发话了。

“年轻人,是不是要租房子啊?”母亲拄着我上次回家时给她买的拐杖,仰着核桃核儿一样皱纹纵横的脸问我。

“是啊,”我突然想跟母亲开个玩笑,就算是我预先送给母亲的一个生日礼物吧,便拿腔拿调儿。“就是不知您老的房子租金啥样价格。”

“不高,可便宜了。”母亲缓缓地扭转身,指指路边的二层小楼说,“我一个老太婆,也住不了这么多的房间,还有一个高围墙,安全着哩。”母亲向我竖起两根手指,“您一个月给二百快钱就行了。”

“不行!”我故意使出一种挑剔的口吻说,“你这里既不是城镇,又不是近郊,几间破屋一个月还要二百!”

“上次一个城里的年轻人就在村里租了房,一个月要交三百哩。”母亲看着我的脸,疑疑惑惑地说。

“那年轻人是吃饱了撑的吧?”

“才不是呢。”母亲说,“那家在城里的旧房因为征用拆迁了,一时没有地方住,就跑到我们这里租房了。那人说,反正现在农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了,乡下空出来许多房屋,不愁组不到便宜的房子,就来租房子了。”

“我也是房屋拆迁了,到乡下找房屋的。”我灵机一动,接上了母亲的话茬儿,“但你们这儿离城里太远了,我看还是到城市近郊去看看吧!”说着拿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一百五,您看行不行。”母亲讨价还价起来。“你瞧这围墙,多高,多整齐;院子里种着桃树、杏树、苹果树,一年四季都有花儿,有果儿,景儿也好。你看,”母亲一指自家的宅院,“紧贴着公路,交通又便利!”

“不租!”我故意做出无回旋余地的神情。

“那……那就一百吧。”母亲巴巴地盯着我的两片大墨镜。

“不租就是不租。不是跟您说了嘛,您这里离市区太远了,不方便!”我故意用生气的语调对母亲说,“您这位老人家——真是的!”

母亲突然不说话了,她拄着拐杖,失望地低下头,似乎在想着什么。我觉得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正要喊一声母亲。突然,母亲上前拽住了我的衣襟,手臂的颤抖通过衣襟传递到我的全身。“孩子呀,大妈一分钱都不要了还不行吗,只要你和你的家人能够住进来。”我一下子愣怔住了,不知母亲这是怎么了。

“我一个死老婆子,整天守着一个空院子,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都快要把我憋疯了呀!”母亲竟然呜咽出来了,“孩子,只要你一家能够住进来,我情愿给你们当老妈子,替你们全家端茶送水,打扫卫生,你看我,”母亲将手里的拐杖一丢,差一点跌倒,“别看我上岁数了,可我还什么都能干,又不要你们的工钱,好不好——咹?”

我的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在母亲面前跪了下来,那副墨镜在我摘下的同时,在坚硬的地上被我按个粉碎!母亲刹那间惊呆了,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女儿打来的。

“爸爸,到家了吧?”

“嗯。到……家了。”

“怎么样,效果是不是非常惊人呀?”女儿巴望的眼神似乎此刻就在我眼前闪现。

“没错儿,是太惊人了,你把奶奶都惊喜得快不认识自己是谁了。”我一边跟女儿说话,一边小心地看着母亲。

“哇塞!”只听女儿在电话里哇哇叫地喊着说,“我太有才了,我佩服死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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