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心    更新时间:2015-06-01 10:39:00

 

琼花何处寻

 

泰国的炎夏,正是南京的春暖。飞机只飞了三个钟头四十分钟,却换了一个季节。

四月二十二日,我到南京参加“第八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不仅听到世界各地有益的文声,而且到扬州、镇江、无锡、苏州等地旅游,大饱江南春色的眼福。

返泰时,我除带了研讨会上文友们的部分论文以及赠送的书籍外,还特地带回一朵夹在书页里的琼花。这朵琼花,虽已失去原真,成为变了色的标本,但由于在泰国的土地上不能生长此花,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土地上,也只有在扬州一带才有,所以,此标本不免给人有一种“此地唯独有此花”的感觉了。

说起琼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的。

那晚,在南京丁山宾馆举行欢送晚宴上,同桌有位当地领导干部边吃边与文友闲聊,无意中谈到了琼花。他脸上露出笑意说:“我刚从扬州回来,见到那里的琼花即将开放,你们明天到扬州参观.恰好能见琼花盛开的美景。”这消息即刻引起大家的兴奋点转移,满桌热腾腾的菜肴似乎变成了冷盘。

“有句古诗‘贪看江都第一春,龙舟无不为东巡’,写的就是传说中隋炀帝乘龙舟来扬州看琼花而亡国的故事。”这话又给琼花增添了浓郁的浪漫色彩。

琼花,究竟是什么花?来自海外的文友,几乎没有人见过。

第二天,到了扬州,下午我们沐浴着和煦的春光,兴致地游览“瘦西湖”。曲径桃花盛开,湖畔杨柳依依,园中春色葱茏,白云飘浮,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美不胜收。在二十四桥的一处别具风格的亭阁中,在玻璃橱里,摆售一套“扬州文化史料选辑”丛书,其中有一本《历代诗词咏琼花》。我掏钱买了它。后来的文友相继要买,却没有了。我高兴地开玩笑说:“这成孤本了!”博得一阵不同声调的笑声。

看到琼花诗词,又一次引发我观赏琼花的兴趣。

我急问售货小姐:“此处有琼花吗?”

小姐的眼睛一闪:“琼花!这里的琼花最漂亮。呶!那边就有。”她指着背后隔湖的对岸说。

也许由于观花心切,我只道一声“谢谢”,忘了邀其他文友同行,便大步流星跨过一座拱桥,向小山丘走去。

此时,晴空飘来一抹乌云,突然下了几滴小雨。心想:找个地方躲雨吧!不料,眼前出现几丛灌木,枝干丛生,有的比人高,有的低近地面,叶绿花大,洁白可爱。哦,这莫非就是琼花!

是不是琼花?还是问一下游人吧!

正好有人走来,男的撑着雨伞,女的携着一个小男孩,紧紧地挨在一起。我趋前问:“先生!请问那是琼花吗?”“可能是罢!”他口气不很肯定地答。那女的轻轻捏着男的手:“你见过琼花吗?”男的还来不及答,那小孩便紧拉着他的手:“爸爸!爸爸!我要琼花!我要琼花!”

看他们三人的三副表情,我心里依然存疑。要想再问,却不见有人走来。心想:“就姑且把它当琼花吧!”于是,我不顾点点的雨星,爬上丘坡,只见朵朵巴掌大的雪白奇葩.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散溢着袭人的香气,随风摇曳,好像欢乐地为我这个远方来的客人起舞。

我顾不及细看,深怕摄影机受雨淋,只匆匆瞄准几朵挨聚在一起的花朵,“咔嚓”一声,照一张作为纪念。

但走了几步,心里又起了疑虑:刚才照的是不是琼花呢?如果不是,而拿去给人看,说是琼花,岂不是自欺欺人了吗?

我正在踌躇之时,喜见不远的拐弯处,有一间简陋而有古趣的望春楼,门旁挂着一小牌子,写着:“请喝茶!”并标明每座的价格,里头摆着几张四方形的茶几,使人想起京剧《沙家浜》的阿庆嫂所开设的“春来茶馆”。

俗话说:“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心想:“只要进去喝杯茶,就能弄清琼花的真面目了。”

此时馆里没茶客,我的前脚刚踏进门槛,一位烹茶小姐便笑脸相迎,尤其看到我胸前挂着“第八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代表证”,更献殷勤,很快给我沏热荼,还有两位大姐围拢着我而坐,问我:“从哪里来的?”问我:“茶味如何?”我作了简单的回答,便问:“那丘坡开的白花,是不是琼花?”她们都爽朗地答:“是呀!那是琼花,是我们扬州市花!”

“为什么定为市花?有什么特别?”我笑问。

“琼花,只生长在扬州,其他地方没有。中外有不少国家领袖专程来我们这里看琼花。嗯!看琼花还要有缘,由于花期太短,有些专程而来,还看不到呢!”一位大姐忙答;另一位大姐又说:“琼花开得很特别,不仅花大,雪白,而且围绕着中间的真珠蕊,四周围长出八朵五瓣白花,好像八仙女。”蹲在一边默默抽烟的一汉子,冷冷地说:“古人有一句描写琼花的诗句:‘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玉破香葩’,写尽琼花的外形与美貌!”我很诧异地问:“先生,你对琼花很有研究吧!”他摇摇头,依然抽他的烟。

这时,正好有三个文友走进茶馆来,其中汕头大学的翁奕波既是评论家也是诗人,他对琼花也很感兴趣,边呷热茶,边加入我们谈琼花的圈里。

谁知那位汉子又吐出诗来:“四海无同类,唯扬一枝花。”诗人翁奕波也顺口溜出:“三月寻花来,相聚望春楼。”我觉得颇有意思,提笔速记之。后来翁先生考虑与那汉子的诗不押韵,又改为“三月踏芳尽,话花又品茶。”

三位文友,喝完茶,只丢下两句诗和一串笑谈声,便匆匆又赶路去。我也怕赶不上“队伍”,拔腿要走。谁知此时那位给我沏茶的小姐到后院摘来一朵鲜活活的琼花,拿到我跟前,莞尔一笑并带几许幽默说:“你看,这像不像八仙女散花?”我忍不住一笑,并点了点头说:“既像八仙女散花.也像八仙女跳《青春圆舞曲》呢!”惹得大姐小姐们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来。唯有坐着抽烟那汉子不笑.望着雪白的“八仙”又冷冷吐出一句古诗:“疑是八仙乘皓月。”我不禁大惊:“他真是有一肚子古诗词,也许是个落魄的大诗人。”于是.我便向他交换名片,他接过我的名片,嘴角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说:“对不起!先生!我身上没带名片。”

临走时,茶馆的小姐要把那朵摘来的琼花送给我。我却有些迟疑,心想:“琼花是省级保护之名贵花木,随意摘花,如被发现,将会惹麻烦的。”那位小姐好像猜透我的心事说:“不用怕,如有人查问,你就说望春楼的人送的!”我接过赠送的琼花急问:“小姐,贵姓?”“我姓胡”“哦!胡小姐,谢谢!”

大家相顾而笑,我对着手上那枝几片绿叶托着八朵五瓣的琼花,喜不自禁地边走边笑。

一路上,心中像开了一朵洁白的琼花。看人人笑,看湖水绿,看花艳丽……

不觉来到一小庭院前,偶然见到先走的那三位文友,分别站在一棵垂着串串白色的花葩前照相。中山大学张教授见到我赶来,笑着大声说:“曾心,刚才见的不是琼花,这才是真琼花!”我不禁一愣:“难道我受骗上当了吗?”但由于赶路时间紧迫,不允许我细观察,只匆匆站在花前照张相片,以作“存档”。但心里一闪念:“不在此地问清楚,将永远不知琼花是何物了!”于是我急问张教授:“你为什么知道,这是琼花?”他指院前一座牌子说:“内有琼花展。”不错,明明牌上写着。我还是打破沙锅问到底,跑进院里问一售工艺品小姐,得答:“小庭院前那棵是白藤花,琼花展在后院呢!”我笑着对张教授说:“这下不是我受骗上当,而是你受骗上当了。”说得两人相对嘻嘻地傻笑。

队伍约定下午四点半在北门集中,由于我寻琼花,观琼花。“考”琼花,花了许多时间,赶到集合地点,文友们都坐在车上等了。可能我是最后一“迟到兵”。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自喜身上带来一件好东西——琼花。我把这朵琼花在车上一“亮相”,立刻成为“抢”眼点。在坐的文友都争着看,叽叽喳喳,看花评花,赞语不绝,引起一阵精神振奋的小骚动。

我沾沾自喜:手中又有“孤本”了。心想我可以把它写成一篇文章了。

不料,有个女文友把花凑近鼻尖一闻.咦的一声:“怎么没有香味?”

我不信,怎么说没有香味,刚才我在丘坡摄影花时,还闻到袭人的香气呢!于是,我讨回琼花一闻:“啊!真的没有香味!”

汽车开动了.我的思绪也随着车轮旋转着:琼花附着母体时.能发出袭人的馨香.一旦离开母体,便顿时失去它的芬芳。这也许正是琼花富有那种“花落还归天上去”的仙化般神韵,从而获得“天下无双”的冰清玉洁的坚贞情操与形象。

第二天,我们到了镇江参观“北固山”。在返回石径上,张教授突然从前面转回头来对我说:“昨天我们在扬州所见的琼花,不是正宗的,而是变种的。”我一时懵住了,惊问:“谁说的?”他指着前头的导游员。我不禁一怔:今天的导游员倒是市作协主席王川先生特请来的高级建筑师、市园林设计室主任王先生。他的话一定可信。于是,我赶前去请教。他不愧是个学者,讲话都有凭有据,说:现在扬州的琼花是聚八仙,与琼花有亲缘关系。正宗的琼花,原来只有一棵,长在后土祠前,欧阳修曾在那里筑“无双亭”,以观此花,现在此琼花已绝种了。

我一时陷入茫然,心想:“我苦苦寻求到的倒是一种变了种的琼花,如写成文章,有什么意思!”在旁的诗人翁奕波却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呀!到此你的文章可写成了!题目就叫作《琼花何处寻》。”

经“明师”一点,我突然猛悟:琼,玉之美者。古诗词所写的“琼楼玉宇”都是指天上的月中宫阙。人间也许从来就没有此花。它是属于天上的花。

有诗云:“琼花玉树属仙家,未识人间有此花。”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四日

 

 

 

 

 

心追那钟声

 

    年轻时,总是多些幻想与执着,读了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就很想去身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境界;读了张继的《枫桥夜泊》,又很想去领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情景……

但心追的东西,往往会在岁月流逝中成为梦幻泡影。也有少数,或许由于有“缘”,偶尔有一天实现了。

 

    去年暮春,我到南京参加“第八届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归途中,相约林承璜、杜丽秋、翁奕波、饶公桥等文友,一同顺道去了苏州,观看那早就潜在意识里的名园,如虎丘园、拙政园、狮子林等。

那天下午,我们去了拙政园,在山顶一座小楼里的一间工艺品小店中,见到一口雕刻精致的石钟。大家都有同感:“非常精美!”   

 一问是寒山寺古钟的仿制品,我高兴地买了下来。

奇怪,看着这口钟,大家的念头立即有所转移,认为该到寒山寺走一趟。

当我们举手叫“的士”时,司机却皱着眉头说:“寒山寺很远,如遇上堵车,恐怕到那里,寺门已关了!”

但是我们的想法几乎相同:“即使是关门了,在外面听听那钟声也好!”

也许“天助我也”!一路上,不塞车,到达那里,大门还开着。

寒山寺是在郊外,即在阎门西十里。游人没有像拙政园、狮子林那么多。多数是那些访古寻幽而上了年纪的人。心想,要是不因张继那首诗,我们是不会专程来到这里的。

到这里的旅客,几乎都是为了亲手敲响那能传出“十里远”的钟声,亲身品味那首唐诗的意境。因而,游人一到,都集中在钟楼的进口处,上楼敲钟与购票都要排队。

二楼悬着那口大钟,近乎占据所有的空间,只有四周墙角,可以容站各一人。

我在泰国或在中国,见过许多古钟,几乎都大同小异,无法说出它的不同点。可是在这里.我却发现两个异点呢!一是吊钟底口,有一尊颇大的盘腿打坐的金佛,金佛的上半身给罩在大钟口,只有蹲下身子来,才能窥到金佛的全貌。如果大钟放下来,正好把整尊金佛覆盖住。二是横梗在人们面前的,除了那口古钟外,靠近楼梯入口处,还悬吊一段粗木棍——没有经过加工的原木头,两端螺栓着两条平衡的钢丝线.连接在顶梁上,似在空中前后摆动的小秋千。

哦!这分明不是举槌击钟,而是推木撞钟!宋米南宫有诗云:“龟山高耸接云楼,撞月钟声吼铁中。”

轮到我撞钟了。我站妥了姿势,用右手紧握一端用力推,另一端便撞着那口钟,一撞便“咚”的一响,也许钟很重,任你用力撞击着,钟总是岿然不动。由于撞击的人多了,粗棍的顶头已被撞得开了白“木花”,把沿边镂刻阴阳图案的红色浮雕也被撞得有点斑驳“损伤”的痕迹了。

究竟要撞几下呢?

佛家有一种说法:人生共有一百零八种烦恼,敲一百零八下,可以消忧解愁。但我不能呀!等着敲钟的人还排成长龙阵呢!我只猛力推了三下,撞得“咚咚咚”响三声。这三声,仿佛穿过时光的隧道,把我拉回到一千多年前《枫桥夜泊》诗中去。于是,我写下这样的诗句:

登楼击三声;

寥廓波荡,

天壁回响。

不知枫桥旁,

有谁闻钟声?

不知此三声,

能否与千年的钟声共振?

从钟楼下来,我们去鉴赏那座座石碑,碑文都镂刻着张继那首名诗。我喜欢清代俞曲园与现代艺术大师刘海粟所书写的墨迹。最后还买了刘先生的真迹拓片。

 

出了寒山寺,向右拐,有一条卖工艺品与丝绸一类土特产的小街,直通江边。右侧面有一条小河通往大江,不远的小河上.有一座很古典的拱桥,“弓”得像“弯弯的月亮”。在那弧形的桥壁中间,石雕着“枫桥”二字。

终于见到“枫桥”了,我们可高兴啦!大家一时都陶醉在此景此桥的风光里,围坐在依依的柳树旁,议论和欣赏那半个甲子前就藏在心中的“桥”。那“桥”仿佛张着圆嘴,唱着歌儿,欢迎我们这些远方心灵相通的老朋友!

桥形是弯弯的,但中间的空洞,倒是圆圆的。半个“圆”浮在碧粼粼的水面上,半个“圆”倒影在清清的水流中。远远望着这个圆圆的“洞”,在“洞”中的远处又摇来一只小船,那莫非是张继诗中的“客船”!那“客船”,在夕阳斜照下,也影影绰绰地出现两只小船:水上一只船,水底一只船,两只船形影不离,迎着习习的晚风,同时向我们“飘”来。我的心,似乎一下子跳出胸膛,落到“客船”里去了。

此时,耳边不仅听到寒山寺悠悠的钟声,而且还听到从商店传来《涛声依旧》的悦耳歌声:“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返泰时,我带回寒山寺两件“古迹”:一口石钟,一张刘海粟书写的《枫桥夜泊》拓片。心想,我应该“知足”啦!那古钟、那古诗,我不仅亲临其景了,而且现在也“拥有”了!

不料,今年春节期间,我在一张报纸看到中国金建楷写的《除夕的钟声》,从寒山寺的钟声勾起一个故事:传说明嘉靖年间,一伙日本人在苏州听到寒山寺高僧夸耀该寺的钟声能传十里远,就在半夜爬到苏州北寺塔顶上去听,果然听到钟声。日本人要想得到古钟,威胁利诱和尚又不成,于是毒死和尚抢走古钟。康有为有七绝记其事:“钟声已渡海洋东,冷寂寒山古寺风。”

这件事,又令我已“知足”的心“动”了起来,心中所追寻的那钟声又继续延伸下去……

然而,回头一想,又感到自己依然多些幻想与执着,甚至还渗着些傻气!那被窃去的钟,日本人岂敢让它出来“亮相”?即使“亮相”了,那么孤零零的一口“老态龙钟”的钟,没有寒山寺没有枫桥,它已失去原来的神韵,没有“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情画意了!寻找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罢罢罢!我还是把心收回来!但不知怎么的,我的心还在继续追寻着,甚至隐隐约约地听到那被“禁锢”在东洋那口古钟,似幽幽地发出“思乡”的悲鸣……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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