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匆匆,转眼就到退休年龄,才想起编印这个集子。
没想到这辈子会跟戏曲结缘。父亲是乡村医生,母亲是地道农民,遗传因子中决无丝毫戏曲的影子。我老家在长江入海口的黄海之滨启东县(现已改市),乃是块开发不到百年的新垦地。历史不长,文化根基很浅,没有传统的地方戏曲。我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仅看过两次戏曲,一次在母校海复初级中学(现名东南中学)的大礼堂里看我国第一部彩**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另一次在海复镇新建的简陋的剧场里看锡剧《九件衣》。这是江南过来的一个锡剧戏班演的(后来这个戏班留下来,成为启东锡剧团)。这两次看戏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前者美不胜收,后者催人泪下。55年考取苏州高级中学(现名苏州中学)后,看戏、看电影的机会虽然多了,但我没有钱。那时学习生活费主要靠叔叔、舅舅、小姨等帮助,因此连几毛钱一场的电影也舍不得看,哪敢多看戏。记得三年高中只看过两台戏,一台是江苏锡剧团的《红楼梦》,一台是北方某剧院演出的话剧《同甘共苦》,水平都很高。
高中毕业在苏州参加全国统一高考之后,打点行李准备回乡之际,在《文汇报》上看到了一则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创作研究班的招生广告,报名、考试的时间正是我回乡途经上海之时,何不趁机在上海免费住几天!倘若高考落榜,在家务农,以后很难有机会再到城里来玩了。三年在苏州读书,每年寒暑假回乡必经上海,但都是坐三轮车(不敢坐电车、公共汽车)直接来往于大达码头和北站之间,大上海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天刚蒙蒙亮,坐在三轮车上匆匆穿过上海市区,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街头巷口倒马桶的吆喝声、刷马桶的嘈杂声不绝于耳。我知道这不是大上海的主要特色,她还有繁华热闹的街市,我想借报考戏剧学院之机玩几天,认识一下真正的上海。
报考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创作研究班的千余名考生,来自全国各地,远至新疆、北京;不少是大学毕业已有资历的人才。看到他们把一叠叠发表的作品送上去时,我惊叹不已,自惭勿如;听到他们如数家珍般讨论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时,我如入五里雾中。无知也无求,倒也玩得轻松。因此当熊佛西(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等一排专家教授面试时,我无拘无束地自由发挥了一通,不存任何录取幻想,考毕走路。
全国统考录取在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自知不是当教师的料子,但能读大学总是好事。听说扬州比启东冷,母亲特为我做了厚厚的新棉裤。正要启程,忽又接到上海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于是又改去上海。一个幼稚的不懂戏剧是何物的农村青年学生,怯怯然跨进了艺术大门,踏上了艰苦跋涉一辈子的戏剧之路。
戏剧学院读书时,正遇全国大跃进。就在学院校园里,我们跟老师一起筑炉炼钢。记得熊佛西院长从北京开会回来,还亲自到我们的炼钢炉前来鼓动。炼过钢铁又下乡,开河、挑泥、割稻是常事。劳动多些受锻炼,有好处。但读书难免要受影响。记得给我们上过课的学院内外老师有: 熊佛西、顾仲彝、吴仞之、魏照风、陈汝衡、刘厚生、冯少白、周玑璋、蒋星煜、何慢、章培恒、陶雄、成容、张丙昆等等。大跃进时代有个好处,思想解放,大胆实践。六十年代刚开始,我被学院调去参加一个创作组,跟随陈加林、徐闻莺两位老师,和导演朱端钧老师一起,下生活、访先进,谈结构,拟提纲,写初稿,改本子,看排练,听意见,这就是我参与编剧的第一个大戏: 话剧《我们就是神仙》。这两个多月的实践,真是胜读几年书,我从老师们亲切随和、毫无保留的身传言教中学到了许多。如今,朱端钧老师、徐闻莺老师都离世好几年了,每每想起他们,不胜感念。
戏剧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越剧院工作,至今整整三十七年,与本来十分陌生的越剧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文革”前的几年主要是深入农村、部队,跟农民、战士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战斗。特别是65年,作为中宣部组织的华东文化工作队十人中的一员,编入援越抗美部队,开赴越南前线,跟高炮兵、工程兵一起生活、共同战斗的十个月,是我一生最难忘的岁月。从越南归国不久,“文革”大批判的炮声就炸响了。因此,真正的戏剧创作是从“文革”后开始的。76年打倒“四人帮”后不久,我们即去湖南深入生活,到77年春回沪时,就带回了《忠魂曲》的详细提纲。收入这本集子的戏和文,除了两篇文章写于“文革”之前,其它都是“文革”之后二十二年内写的。这二十二年内,88—97年担任了剧院副院长,耗去了许多宝贵时光。要是把这十年里的全部心思用在剧本创作上,我相信会写得更多些,更好些。
61年我到越剧院工作时,剧院有四位老编剧: 徐进、庄志、成容、陈羽;六位老导演: 吴琛、黄沙、钟泯、陈鹏、朱铿、石景山。他们都是我的前辈和老师。特别是徐进老师,他是越剧《红楼梦》的编剧,我喜欢他的剧本雅俗共赏的艺术风格。三十多年,耳濡目染,他对我影响很大。特别是跟他学习、合作了《泪雨春花》、《瑞云》两个剧本和30集越剧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深受教益。为了记住这段师恩,纪念这份情谊,特将徐进老师定稿的《瑞云》收入这个集子。
我的剧本水平很一般。有幸得到剧院领导和导演、演员、作曲、舞美设计等大力支持和热情扶植,得到文艺界师友的帮助,大多才未夭折。尤其跟袁雪芬院长、范瑞娟、傅全香、徐玉兰、王文娟、张桂凤、徐天红、吴小楼、金采风、吕瑞英等越剧表演艺术家的合作或共事过程中,使我渐渐了解越剧,热爱越剧,使得我这些稚嫩的越剧幼苗得以在艺苑中成活,在舞台上演出。有的戏演了一百几十场,从沪、江、浙演到香港、台湾和泰国。因此,在整理编选这些剧本时,十分感激我的艺术合作者,十分怀念我的前辈、老师,包括母校苏高中的语文老师张文伯,更难忘关爱过我的许多亲友和越剧观众,他们的真挚情谊将永记在我的心间。
文章是我编剧之余的学习心得、思考记录。没有什么理论,没有深入研究,只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看法,有时难免偏颇。还写过明显刻着时代烙印、观点错误的文章。回顾三十多年,这些文字竟然也花去了我许多心血和精力,所以也选了二十余篇,算是对自己有限生命的一个交代: 并未在灯红酒绿中虚度岁月,耗费生命,而常常在茶余饭后孜孜以求,苦苦思索。
没有收入本集的电视剧的创作,近年来渐从业余发展成主业,已经成为我新的课题,新的天地。因为电视剧的观众更多更广,社会影响更大,我乐意尝试,愿为更多的人民大众服务。
不论戏曲、电视、文章,一切写作得以顺利完成,都离不开我妻陆枫的宝贵支持。她既是家中辛苦的后勤部长,又是我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兼审稿人,因此这些不起眼的芳园小草,有我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虽不鲜艳芬芳,但总是心血浇灌出来,尤其白头渐老时,当可珍作一份纪念。
最后,特别感谢中国戏剧出版社和周育英同志的大力扶植!特别感谢上海市艺术创作中心的热情关心和珍贵帮助!
作者
1998.9.6.
记于上海裕德路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