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4)

作者:(法)罗曼·罗兰    更新时间:2013-08-06 14:14:38

一朝遇到了一个”真懂拉丁文“的人,他就小心谨慎的躲到美学中去了。在那个不可侵犯的盾牌后面,他把不这桩公案以内的贝多芬,瓦格纳,和所有的古典音乐都攻击得体无完肤(在法国,要恭维一个音乐家,非把一切跟他不同的音乐家尽行打倒,做他的牺牲不可)。他宣称新艺术已经诞生,过去的成规都被踩在脚下了。他提到一种音乐语言,说是巴黎音乐界的哥仑布发见的;这新语言把全部古典派的语言取消了,因为一比之下,古典音乐已经成为死语言了。 

  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对这个革命派音乐家暂时取保留的态度,预备看过了作品再说;一方面也对大家把全部音乐作牺牲而奉为音乐之神的家伙大为怀疑。他听见别人用亵渎不敬的语气谈论昔日的大师,非常愤慨,可忘了自己从前在德国说过多少这一类的话。他在本乡自命为艺术叛徒,为了判断的大胆与直言无讳而激怒群众的,一到法国,一听最初几句话,就发觉自己头脑冬烘了。他很想讨论,但讨论的方式很不高雅,因为他不能象一般绅士那样只提出论证的大纲而不加说明,却要以专家的立场探讨确切的事实,拿这些来跟人麻烦。他不惮进一步的作技术方面的研究;而他愈说愈高的声音只能教上流社会听了头痛,提出的论据与支持论据的热情也显得可笑。那位批评家赶紧插一句所谓俏皮话,结束了冗长可厌的辩论,克利斯朵夫骇然发觉原来批评家对所谈的问题根本外行。可是大家对这个德国人已经有了定论,认为他头脑冬烘,思想落伍;不必领教,他的音乐已经被断定是可厌的了。但二三十个眼神含讥带讽的,最会抓住人家可笑的地方的青年,那时又都回头来注意这个怪人,看他挥着瘦小的胳膊和巨大的手掌做出许多笨拙而急剧的动作,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尖声尖气的嚷着。原来西尔伐·高恩特意要教朋友们看看滑稽戏。 

  谈话离开了文学,转移到女人身上去了。其实那是同一题材的两面:因为他们的文学总脱不了女人,而他们所说的女人也老是跟文学或文人纠缠不清。 

  大家正谈着一位在巴黎交际场中很出名的,贞洁的太太,最近把女儿配给自己的情夫,借此羁縻他的故事。克利斯朵夫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疾首蹙额的表示不胜厌恶。高恩发觉了,用肘子撞撞邻座的人,说这个话题似乎把德国人激动了,大概他很想认识那位太太罢。克利斯朵夫红着脸,嘟囔了一阵,终于愤愤的说这等妇女简直该打。这句话立刻引起了哄堂大笑;高恩却装着甜美的声音,抗议说女人是绝对不能碰的,便是用一朵花去碰也不可以……(他在巴黎是个风流豪侠的护花使者。)——克利斯朵夫回答说,这种女子不多不少是条母狗,而对付那些下贱的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鞭子抽一顿。众人听了又大叫起来。克利斯朵夫说他们向女人献殷勤是假的,往往最会玩弄女子的人才口口声声尊敬女人;他对于他们所讲的丑史表示深恶痛绝。他们回答说那无所谓丑史,而是挺自然的事;大家还一致同意,故事中的女主角不但是个极有风韵的女子,并且是十足女性的女子。德国人可又嚷起来了。高恩便狡狯的问,照他的理想,”女人“应该是怎么样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对方在逗他上当;但他生性暴躁,自信很强,照旧中了人家的计。他对那些轻薄的巴黎人宣说他对于爱情的观念。他有了意思没有字,好不为难的找着,终于在记忆中搜索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辞,说了很多笑话教大家乐死了,他可是不慌不忙的,非常严肃,那种满不在乎,不怕别人取笑的态度,也着实了不得:因为说他没看见人家没皮没脸的耍弄他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在一句话中愣住了,怎么也说不出下文,便把拳头往桌上一击,不作声了。 

  人家还想逗他辩论;他却拧着眉毛,把肘子撑在桌上,又羞又愤,不理睬了。直到晚餐终席,他一声不出,只顾着吃喝。他酒喝得很多,跟那些沾沾嘴唇的法国人完全不同。邻座的人不怀好意的劝酒,把他的杯子斟得满满的,他都毫不迟疑,一饮而尽。虽然他不惯于饱餐豪饮,尤其在几星期来常常挨饿的情形之下,他却还支持得住,不至于象别人所希望的那样当场出彩。他只坐着出神;人家不再注意他了,以为他醉了。其实他除了留神法语的对话太费劲以外,只听见谈着文学也觉得厌倦:——什么演员,作家,出版家,后台新闻,文坛秘史,仿佛世界上就只有这些事!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听着谈话的声音,他心里竟没留下一个人或一缕思想的印象。近视的眼睛,茫茫然老是象出神的模样,慢慢的望桌子上扫过去,瞅着那些人面又似乎没看见。其实他比谁都看得更清楚,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他的目光,不象巴黎人或犹太人的那样一瞥之间就能抓住事物的片段,极小极小的片段,马上把它剖析入微。他是默默的,长时间的,好比海绵一样,吸收着各种人物的印象,把它们带走。他似乎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想不起。过了很久,——几小时,往往是好几天以后,——他独自一人观照自己的当口,才发觉原来把一切都抓来了。 

  当时他的神气不过是个蠢笨的德国人,只管狼吞虎咽,唯恐少吃了一口。除了听见同桌的人互相呼唤名字以外,他什么也没听到,只象醉鬼一样固执的私忖着,怎么有这样多的法国人姓着外国姓:又是法兰德的,又是德国的,又是犹太的,又是近东各国的,又是英国的,又是西班牙化的美国姓…… 

  他没发觉大家已经离席,独自坐在那里,想着莱茵河畔的山岗,大树林,耕种的田,水边的草原,和他的老母。有几个还站在饭桌那一头谈着话,大半的人已经走了。终于他也决心站起,对谁都不瞧一眼,径自去拿挂在门口的大衣跟帽子。穿戴完毕,他正想不别而行的时候,忽然从半开的门里瞧见隔壁屋里摆着一件诱惑他的东西:钢琴。他已经有好几星期没碰过一件乐器了,便走进去,象看到亲人似的把键子抚弄了一会,竟自坐下,戴着帽子,披着外套,弹起来了。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哪儿,也没注意到有两个人悄悄的溜进来听:一个是西尔伐·高恩,极爱好音乐的,——天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完全不懂,好的坏的,一律喜欢;另外一个是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他倒比较简单,对音乐既不懂也不爱,可是很得劲的谈着音乐。原来世界上只有一般不知道自己所说的东西的人,思想才最自由;因为这样说也好,那样说也好,他们都无所谓。 

  丹沃斐·古耶是个胖子,腰背厚实,肌肉发达,黑胡子,一簇很浓的头发卷儿挂在脑门上,脑门铺有些粗大的皱痕,却毫无表情,不大端正的方脸仿佛在木头上极粗糙的雕出来的,短臂,短腿,肥厚的胸部:看上去象个木商或是当挑夫的奥弗涅人。他举动粗俗,出言不逊。他的投身音乐界完全是为了政治关系;而在当时的法国,政治是唯一的进身之阶。他发见跟一个当部长的某同乡有点儿远亲,便投靠在他门下。但部长不会永久是部长的。看到他的那个部长快下台的时候,丹沃斐·古耶赶紧溜了,当然,凡是能捞到的都已经捞饱,特别是国家的勋章,因为他爱荣誉。最近他为了后台老板的劣迹,也为了他自己的劣迹,受到相当猛烈的攻击,使他对政治厌倦了,想找个位置躲躲暴风雨;他要的是能跟别人找麻烦而自己不受麻烦的行业。在这种条件之下,批评这一行是再好没有了。恰好巴黎一家大报纸的音乐批评的职位出了缺。前任是个颇有才具的青年作曲家,因为非要对作品和作家说他的老实话而被辞掉的。古耶从来没弄过音乐,全盘外行:报馆却毫不踌躇的选中了他。人们不愿意再跟行家打交道;对付古耶至少是不用费心的:他决不会那么可笑,把自己的见解看做了不起;他永远会听上面的指挥,要他骂就骂,要他捧就捧。至于他不是一个音乐家,倒是次要的问题。音乐,法国每个人都相当懂的。古耶很快就学会了必不可少的诀窍。方法挺简单:在音乐会里,只要坐在一个高明的音乐家旁边,最好是作曲家,想法逗他说出对于作品的意见。这样的学习几个月,技术就精通了:小鹅不是也会飞吗?当然,这种飞决不能象老鹰一样。古耶大模大样的在报纸上写的那些胡话,简直是天晓得!不管是听人家的话,是看人家的文章,都一味的缠夹,什么都在他蠢笨的头脑里搅成一团糟,同时还要傲慢的教训别人。他把文章写得自命不凡,夹着许多双关语和盛气凌人的学究气;他的性格完全象学校里的舍监。有时他因之受到猛烈的反驳,便哑口无言,装假死。他颇有些小聪明,同时也是鄙俗的伧夫,忽而目中无人,忽而卑鄙无耻,看情形而定。他卑躬屈节的谄媚那班”亲爱的大师“,因为他们有地位,或是因为他们享有国家的荣誉(他认为估量一个音乐家的价值,这是最可靠的方法)。其余的人,他都用鄙夷不屑的态度对付;至于那些饿肚子的,他就尽量利用。——他为人的确不傻。 

  虽然有了权威有了声名,他心里明白自己对于音乐究竟是一无所知,也明白克利斯朵夫的确很高明。他自然不愿意说出来,可是少不得有点儿敬畏。——此刻他听着克利斯朵夫弹琴,努力想了解,专心一意,好象很深刻,没有一点杂念;但在这片云雾似的音符中完全摸不着头脑,只顾装着内家的模样颠头耸脑,看那个没法安静的高恩挤眉弄眼的意义,来决定自己称许的表情。 

  终于克利斯朵夫的意识慢慢从酒意和音乐中间浮起来,迷迷忽忽的觉得背后有人指手划脚,便转过身来,看见了两位鉴赏家。他们俩立刻扑过来,抓着他的手使劲的摇,——西尔伐尖声的说他弹得出神入化,古耶一本正经的装着学者面孔说他的左手象鲁宾斯坦,右手象帕德列夫斯基,——(或者是右手象鲁宾斯坦,左手象帕德列夫斯基)。——两人又一致同意的说,这样一个天才决不该被埋没;他们自告奋勇要教人知道他的价值,可是心里都打算尽量利用他来替自己博取荣誉和利益。 

  第二天,高恩请克利斯朵夫到他家里去,挺殷勤的把自己一无所用的一架很好的钢琴给他使用。克利斯朵夫因为胸中郁积着许多音乐,烦闷之极,便老老实实接受了。 

  最初几天,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能有弹琴的机会快活极了;高恩也相当知趣,让他安安静静的自得其乐。他自己也的确领略到一种乐趣。这是一种奇怪的,但是我们每个人都能观察到的现象:他既非音乐家,亦非艺术家,而且是个最枯索,最无诗意,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的人,却对于这些自己莫名片妙的音乐感到浓厚的兴趣,觉得其中有股迷人的力量。不幸他没法静默。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他非高声说话不可。他象音乐会里冒充风雅的听众一样,用种种浮夸的辞句来加按语,或是胡说八道的批评一阵。于是克利斯朵夫愤愤的敲着钢琴,说这样他是弹不下去的。高恩勉强教自己不要作声,但那竟不由他作主:一忽儿他又嘻笑,呻吟,吹啸,拍手,哼着,唱着,摹仿各种乐器的音响。等到一曲终了,要不把他荒唐的见解告诉给克利斯朵夫听,他会胀破肚子的。 

  他那个人是个古怪的混合品:有日耳曼式的多情,有巴黎人的轻薄,也有他喜欢自吹自捧的天性。他一忽儿酸溜溜的下些断语,一忽儿不伦不类来一个比较,一忽儿说出粗野的,淫猥的,不健全的,荒谬绝伦的废话。在赞颂贝多芬的时候,他竟看到作品中有猥亵的成分,有**的肉感。明明是忧郁的思想,他以为有浮华的辞藻。《升C小调四重奏》,对于他是英武而可爱的作品。《第九交响曲》中那章崇高伟大的柔板,使他想起羞人答答的小天使。听到《第五交响曲》最初的三个音符,他就喊:“不能进去!里面有人!”他非常叹赏《英雄的一生》里的战争描写,因为他在其中认出有汽车的呼呼声。他会到处找出些幼稚而不雅的形象来形容乐曲,教人奇怪他怎么会爱好音乐。然而他的确爱好;对于某些段落,他用最荒唐最可笑的方式去领会,同时也真的会流眼泪。但他刚受了瓦格纳的某一幕歌剧的感动,会立刻在钢琴上弹一段奥芬巴赫摹仿奔马的音乐;或是在《欢乐颂》之后马上哼一节咖啡店音乐会中的滥调。那可使克利斯朵夫气得直嚷了。——但最糟的还不是在高恩这样胡闹的时候,而是当他要说些深刻的微妙的话向克利斯朵夫炫耀的时候,以哈密尔顿而非西尔伐·高恩的面目出现的时候。在那种情形之下,克利斯朵夫便对他怒目而视,用冷酷的挖苦的话伤害哈密尔顿:钢琴夜会往往闹得不欢而散。可是第二天,高恩已经忘了;克利斯朵夫也后悔自己不该那么粗暴而仍旧回来。 

  这些都还没有关系,只要高恩不约朋友来听克利斯朵夫弹琴。但他需要拿他的音乐家向人卖弄,所以邀了三个小犹太人和他自己的情妇,——一个浑身都是脂肪的女人,奇蠢无比,老说些无聊的双关语,谈着她所吃的东西,自以为是音乐家,因为她每天晚上在多艺剧院的歌舞中展览她的大腿。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发见了这些人物,脸色就变了。第二次,他直截了当告诉高恩,说不再到他家里弹琴。高恩赌咒发愿的说,以后决不再邀请任何人。但他暗中照旧继续,把客人藏在隔壁屋里。自然,克利斯朵夫结果也发觉了,气愤愤的掉头便走,这一次可真的不回来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得敷衍高恩,因为他带他上各国侨民的家里,为他介绍学生。 

  另一方面,丹沃斐·古耶过了几天也上克利斯朵夫的小客店去访问他。古耶看见他住得这么坏,一点不表惊异,倒很亲热的说: 

  “我想,请你听音乐你一定觉得高兴罢;我到处都有入场券,可以带你一起去。” 

  克利斯朵夫快活极了。他觉得对方非常体贴,便真心的道谢。那天古耶完全变了一个人,和他第一晚见到的大不相同。跟克利斯朵夫单独相对的时候,他一点没有傲慢的态度,脾气挺好,怯生生的,一心想学些东西。唯有当着别人,他才会立刻恢复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气与粗暴的口吻。此外,他的求知欲也老是有个实际的目的。凡是与现下的时尚无关的东西,他一概不发生兴趣。眼前,他想把最近收到而无法判断的一本乐谱征求克利斯朵夫的意见:因为他简直不大能读谱。 

  他们一同到一个交响曲音乐会去。会场的大门是跟一家歌舞厅公用的。从一条蜿蜒曲折的甬道走到一间没有第二出口的大厅:空气恶浊,闷人欲死;太窄的坐椅密密的挤在一起;一部分听众站着,把走道都壅塞了;——法国人是不讲究舒服的!一个似乎烦恼不堪的男人,在那里匆匆忙忙的指挥着贝多芬的一支交响曲,仿佛急于奏完的神气。隔壁歌舞厅里的音乐和《英雄交响曲》中的《葬礼进行曲》混在一块儿。听众老是陆陆续续的进来,坐下,擎着手眼镜东张西望,有的才安顿好,已经预备动身了。克利斯朵夫在这个赶节一样的地方聚精会神的留意乐曲的线索,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得到一点儿快感,——(因为乐队是很熟练的,而克利斯朵夫也久已没听到交响乐);——不料听了一半,古耶抓着他的手臂说:“咱们得走了,到另外一个音乐会去。” 

  克利斯朵夫皱了皱眉头,一声不出的跟着他的向导。他们穿过半个巴黎城,到一间气味象马房似的大厅;在别的时间,这儿是上演什么神幻剧或通俗戏剧的:——音乐在巴黎象两个穷苦的工人合租一间房:一个从床上起来,一个就钻进他的热被窝。——空气当然谈不到:从路易十四起,法国人就认为这种空岂不卫生;但戏院里的卫生和从前凡尔赛宫里的一样,是教人绝对喘不过气来的那种卫生。一个庄严的老人,象马戏班里驯服野兽的骑师一般,正在指挥瓦格纳剧中的一幕:可怜的野兽——歌唱家——也仿佛马戏班里的狮子,对着脚灯愣住了,直要挨了鞭子才会记起自己原来是狮子。一般假作正经的胖妇人和痴癔的小姑娘,堆着微笑看着这种表演。等到狮子把戏做完,乐队指挥行过了礼,两人都被大众拍过了手,古耶又要把克利斯朵夫带到第三个音乐会去。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双手抓住了坐椅的靠手,声明再也不走了:从这个音乐会跑到那个音乐会,这儿听几句交响乐,那儿听一段协奏曲,他已经够受了。古耶白白的跟他解释,说音乐批评在巴黎是一种行业,并且是看比听更重要的行业。克利斯朵夫抗议说,音乐不是给你坐在马车上听的,而是需要凝神壹志的去领会的。这种炒什锦似的音乐会使他心里作恶,他每次只要听一个就够了。 

  他对于这种音乐方面的漫无节制觉得很奇怪。象多数的德国人一样,他以为音乐在法国占着很少的地位;所以他意想中以为能听到分量少而质地很精的东西。不料一开场,七天之内人家就给他十五个音乐会。一星期中每个晚上都有,往往同时有两三个,在不同的区域里举行。星期日一天共有四个,也是在同一时间内。克利斯朵夫对于这等其大无比的音乐胃口不胜钦佩。节日的繁重也使他吃惊。他一向以为只有德国人听音乐才有这等海量,那是他从前在国内痛恨的;此刻却发见巴黎人的肚子还远过于德国人。席面真是太丰盛了:两支交响曲,一支协奏曲,一支或二支序曲,一幕抒情剧。而且来源不一:有德国的,有俄国的,有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有法国的;仿佛不管是啤酒,是香槟,是糖麦水,是葡萄酒,——他们能一起灌下,决不会醉。巴黎那些小鸟儿的胃口竟这么大,克利斯朵夫简直看呆了。他们却若无其事,好比无底的酒桶,尽管倒进许多东西,实际上可点滴不留。 

  不久,克利斯朵夫又发觉这些大量的音乐其实内容只有一点儿。在所有的音乐会中他都看到同样的作家,听到同样的曲子。丰富的节目老是在一个圈子里打转。贝多芬以前的差不多绝无仅有,瓦格纳以后的也差不多绝无仅有。便是在贝多芬与瓦格纳之间,又有多少的空白!似乎音乐就只限于几个著名的作家。德国五六名,法国三四名,自从法俄联盟以来又加上半打莫斯科的曲子。——古代的法国作家,毫无。意大利名家,毫无。十七十八世纪的德国巨头,毫无。现代的德国音乐,也毫无,只除掉理查德·施特劳斯一个,因为他比别人乖巧,每年必定到巴黎来亲自指挥一次,拿出他的新作品。至于比利时音乐,捷克音乐,更绝对没有了。但最可怪的是:连当代的法国音乐也绝无仅有。——然而大家都用着神秘的口吻谈着法国的现代音乐,仿佛是震动世界的东西。克利斯朵夫只希望有机会听一听;他毫无成见,抱着极大的好奇心,非常热烈的想认识新音乐,瞻仰一下天才的杰作。但他虽然费尽心思,始终没听到;因为单是那三四支小曲,写得相当细腻而过于冷静过于雕琢的东西,并没引其他的注意,他也不承认它们便是现代的法国音乐。 

  克利斯朵夫在自己不能表示意见之前,先向音乐批评界去讨教一下。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批评界里谁都有主张,谁都有理由。不但各个音乐刊物都以互相抵触为乐,便是一个刊物的文字也偏颇矛盾。要是把它们全部看过来的话,你准会头脑发昏。幸而每个编辑只读他自己的文章,而群众是一篇都不读的。但克利斯朵夫一心要对法国音乐界有个准确的概念,便一篇都不肯放过,结果他不禁大为佩服这个民族的镇静功夫,处在这样的矛盾中间还能象鱼在水里一样的悠然自得。 

  在这纷起的舆论中,有一点使他非常惊奇:就是批评家们的那副学者面孔。谁说法国人是什么都不信的可爱的幻想家呢?克利斯朵夫所见到的,比莱茵彼岸所有的批评家的音乐知识都更丰富,——即使他们一无所知的时候也显得如此。 

  当时的法国音乐批评家都决意要学音乐了。有几个也是真懂的:那全是一些怪物;他们居然花了番心血对他们的艺术加以思考,并且用自己的心思去思考。不必说,这般人都不大知名,只能隐在几个小杂志里,除了一二个例外是踏不进报馆的。他们诚实,聪明,挺有意思,因为生活孤独而有时不免发些怪论,冥思默想的习惯使他们在批评的时候不大容忍,倾向于唠叨。——至于其他的人,都匆匆忙忙学了些初步的和声学,就对自己新近得来的知识惊奇不置,跟姚尔邓先生学着语法规则的时候一样高兴得出神: 

  “Da,Da,Ea;Ea,Ra,Ra;……啊,妙极了!……啊!知道一些东西多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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