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6:19

61、西藏的树

工作全部完成时,C大校轻松的说,走,我带你们去看红树林。

这一路上我就听他说,日喀则郊区有一片红树林,很漂亮。我有些意外,来过日喀则那么多次了,还从来不知道这样一处风景。听名字像是异国风景。我一直心向往之。

可惜,老天不给面子,阴着。我还是第一次在日喀则遇到这样的阴天,很有些不习惯,好像不是在西藏似的。我们依然起了个大早,驱车前往,每个人心里都抱了一线希望:说不定等我们去了那儿,天就晴了呢。太阳就出来了呢。

街上很静。也许这个城市就没有嘈杂的时候。年楚河静静流淌着。我们没行多远,就看到了那片树林。的确很大一片,而且树干很粗壮。

红树林其实不红,它就是柳树林,同样是绿的树冠,同样是褐的树干,与其他柳树一样。风吹过,也同样摇曳着,婀娜多姿。

这些柳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也不知道是谁种下的,在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霜雪雨后活了下来,活成了一道风景。其中最粗的几棵,树干被涂成了红色,是那种寺庙里特有的红色。分区的同志说,那是喇嘛涂的,他们认为这些树是神树。涂以红色表示吉祥。红树林的名字,也是因为这几棵树而来。

在我以往的感觉里,柳树是柔弱的,纤细秀丽的。比如我故乡西湖边的柳,它们和桃树夹杂着,沿堤而生,与西湖秀作一处,十分和谐。但在见到了西藏的柳树后,我彻底改变了看法。原来柳树是那么强壮,那么有耐力,耐寒,耐旱,耐风沙。它们经常出现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图解着“绿树成荫”这个词。尽管它们的枝叶仍是摇曳多姿的,但树干强壮如松柏。

川藏线上的白马兵站,有一院子的大柳树,那柳树密集到盖住了整个兵站的院子。你在别处若怕太阳晒,得费劲点儿劲才能找到树荫,但你在白马兵站,想要晒太阳的话得走出院子去。这让我发现,柳树也喜欢群居呢。一活一大片。

我们走近看,这片柳树林都是西藏特有的左旋柳。树的枝干是旋转着生长的,模样很像小时候我帮母亲扭过的被单,当然,人家比被单粗壮多了,硬朗多了。

C大校说此处的柳树与别处不同,别处是左旋,它们是右旋。

这让我好奇,为什么会与别处的方向不一样?难道是这里的风向不一样?

(柳树照片)

不会吧?我表示了怀疑。我知道西藏政治部的院子里有好几棵左旋柳,我打算拍了照片拿回去比较一下,以正视听。(后来我回拉萨后专门去政治部院子拍了那里的左旋柳,一对比,跟日喀则红树林的一样,扭转的方向和长势都一样。)

我们在红树林恭候了很久,太阳始终没有出来。这意味着,我还得再去看它们一次。我太想看到它们在阳光下的样子了。那会是一幅完全不同的美景。

我喜欢西藏的树。

不仅仅因为在西藏树很珍贵,而是它们所呈现出来的美丽,非同一般。你在西藏的路上跑,要么看不到树,一旦看到了,肯定是极其茂盛的,健壮的。既便脚下是沙砾,枝干上覆盖着冰雪,它都充满活力。也许真正健壮的树,恰是因为经历了风霜雨雪的,恰是在最难成活的环境里活了下来的。

特别是往日喀则方向走的时候,汽车沿冈底斯山脉前行,一路看到的,全是褐色的山峦,褐色的沙砾地,没有一点绿色。但是走着走着,你眼前突然一亮:某一处的山洼,一股清泉般的绿色从山中涌了出来,那便是树。数量可能不多,可能成不了林,但只要有树,树下便有人家,有牛羊,有孩子,有炊烟,有生命。你就会在漫长的旅途中感到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欢欣。

我不知道人们是居而种树,还是逐树而居?

西藏最茂盛的树木,当然在海拔相对低一些的藏东南。如果你去米林,从山南翻过加查山之后,一路上,就经常可以看到大如天伞般的树了。一棵树就遮住一片天。我记得有一棵大核桃树,极其壮观,恨不能把整个村庄都罩在树下。站在树下一抬头,满眼密密匝匝的,全是圆圆的绿皮核桃,像挂满了小灯笼。我很想把它照下来,却怎么都无法照全,好像面对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座果园。

军区大院的树,也很棒。路两边,和办公区里的柳树。都那么粗壮,那么茂盛。都是左旋柳。是高原特有的一种柳树。我在内地的确没见过这样的柳树,我在猜想,是不是因为它要躲避风雪,扭过去扭过来,就长成了这样?枝干很苍老,纵横交错的树纹昭示着它们生存的不易。但树冠永远年轻,永远郁郁葱葱。

(照片:大院里的柳树)

这些树,都是当年十八军种下的。50多年前18军到拉萨时,军区大院这个位置是一片荒地。要安营扎寨,首先就得种树。树种下了,心就定了。树和他们一起扎根。他们种了成片的柳,成行的杨,还有些果树和开花的树。我在司令部的院子里,就见到了一棵美丽的淡紫色的丁香,细碎的小花在阳光下静静的开放。

人们常说西藏是神奇的,在我看来,神奇之一,就是栽下去的树要么不能成活,若活了,风摧雪残也一样活,而且必定比内地长得更高更壮。如果是花,必定比内地更美更艳。如果是果,必定比内地更香更甜。据资料记载,50年代初18军为了在西藏扎下根,自己开荒种地,种出的南瓜萝卜,每个都大如娃娃,重达五六十斤,土豆一个就有半斤。蔬菜丰收的时候,当地百姓看得眼睛都大了。

半个世纪过去了,18军当年种下的树,如今早已成行,成林,成荫,成世界。每棵树都记录着拉萨的变迁,记录着戍边军人走过的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在我看来,它们个个都该挂上古木保护的牌子。

我去海拔最高的邦达兵站时,非常欣喜的看见,他们在那里种活了树。邦达海拔太高,气候太冷,方圆几十里从古至今没有一棵树。据说曾有领导讲,谁在邦达种活一棵树,就给谁立功。我去之前,听说他们种活了138棵,不知他们立功没有?

那天我一到邦达兵站就迫不及待提出要看他们的树。站长虽然忙得不行,还是马上陪我去了。站长穿着棉衣,棉衣上套着两只袖套,别人不说是站长的话,我还以为他是炊事员。他把我带到房后,果然,我看见了那些树,是些一人多高的柳树和杨树。尽管寒风阵阵,树的叶子毕竟是碧绿的,昭示着它们的勃勃生机。站长坦率的告诉我,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又冻死了几棵,现在已经没有18棵了。不过,站长马上说,今年春天我们在新建的兵站又种下去200多棵树,大部分已经活了。站长的样子充满信心。

我真为他们感到高兴。树能在这里存活,实属奇迹。这里不但海拔高,而且气温极低,年平均最高温度15度,冬天常常降至零下30多度。四周全是光秃秃的山,不要说暴风雪来临时无遮无挡,暴风雪不来时也寒冷难耐。种树时官兵们先得挖上又深又大的坑,将下面的冻土融化,然后在坑里垫上薄膜,再垫上厚厚的草,以免冰雪浸入烂根。树又比不得蔬菜,可以盖个大棚把它们罩住,它只能在露天里硬挺着。冬天来临时,官兵们又给每棵树的树干捆上厚厚的草,再套上塑料薄膜,下面的根部培上多多的土,然后再用他们热切的目光去温暖,去祈求。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呢?要能搬进屋他们早把树搬进屋了,甚至把被窝让给它们都可以。

一旦那些树活过了冬天,春天时抽绿了,那全兵站的人,不,应该说全川藏兵站部的人,都会为之欢呼雀跃。可这些树并不理解人的心情,或者理解了,实在没办法捱过去。有些捱过第一个冬天,第二个冬天又捱不过了。有些都捱过两个冬天了,第三个冬天又过不去了。谁也不知它们要长到多大才能算真正的成活?才能永远抗住风霜雨雪?谁也不知道。因为这里从来没出现过树。

    但这并不影响邦达人种树的决心,他们会一直种下去的。他们要与树相依为命。终有一天,邦达兵站会绿树成荫,那将是些世界上最高大的树,是需要仰视才能看到的树。(摘自本人散文《遥遥远远的路》)

(照片:邦达兵站的树)

西藏的果树也很著名。尤其是苹果树。西藏栽种苹果树的历史,是从十八军开始的。据资料记载,18军政委谭冠三,是个喜欢种树的人。他号召各部队进驻西藏后,一路种树。官兵们就从内地带去那些适合高原的树苗,想尽一切办法让它们在高原上成活。谭冠三还亲自试种苹果树,在他的带动下,苹果树终于结出了又甜又脆的苹果。所以西藏的苹果有两个名字,一个是“高原红”,一个是“将军苹果”。

我第一次去林芝,就对那里的苹果树难以忘怀。正值秋天,一路上都能看到树上挂着累累的果实,营房前后也到处飘着苹果香。我们早上出发的时候,就从门前的苹果树上摘一些苹果扔在车上,一路吃着走。那感觉真是好。

西藏的日照充足,水又纯净,所以苹果特别好吃。我在185医院采访时,还吃到了他们自制的苹果干。那里的医生护士告诉我,她们每年都要把吃不完的苹果晒成干,带回内地去,给家里人吃。他们觉得他们一年到头呆在西藏,什么也不能为家里做,这是唯一能贡献给家人的了。

其实他们的贡献,树都知道。

或者可以说,他们就是高原上的树,是最顽强的、最挺拔的、亦是最美的树。四季常青,永不凋零。

如果说在西藏,天有多高,山就有多高,那么,比山更高的,就是树了。它们生长在西藏那样高的山上,肯定比别处的树更早的迎接风雪,也更早的迎接日出。

对那样的树,我充满敬重。

  结束语

在我的这篇东西快要写到尾声时,迎来了西藏自治区成立40周年的庆典。那天我特意停下写作,坐在电视前收看现场直播。不知怎么,那场景似乎与我心目中的西藏不相干。那些欢腾,那些色彩,那些热闹而拥挤的人群,那些纷至沓来的各种活动。让我陌生。

我心里的西藏是安静的,是无声无色的。

当然我明白,今天的热闹,是因为有很长很长的安静日子在背后垫着,今天的欢乐,是因为有很多很多寂寞的人们在背后顶着。

C大校曾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军人的最大考验不是战争而是和平。在和平时期依然能站直了不趴下,那才是真正的军人。

他是一个经历过战争的军人,他更是一个长久的站立在和平岗位上的军人,他这样说,我深知其意义。

此次边防之行,时间并不长,但对我来说,收获非常大。因为它是我历次进藏,跑边防最深入最扎实的一次。以往虽然也下部队,但因为没有目的,所以有些像浮萍。此次虽然也谈不上多深入,但相对而言要扎实些。

回头看看所写的内容,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到最初的预想。我原本想以最客观、最冷静的笔调来写,可终究还是带上了浓重的感**彩。早有人批评我,说我太容易被感动,所以写的东西不深刻。总爱写些美好的,不去揭露问题。

我知道我有这个问题。我知道我容易被感动,我知道我喜欢美好的一切,我知道我总爱表达善良的温暖的情感。

但这并不等于我看不到问题,并不等于我弱智到不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着很多肮脏,很多丑恶,很多残酷,很多的不尽人意。

包括西藏部队,我也知道。我又不是聋子,我又不是皇上,怎么可能不听到?不看到?当我听到那些令我痛恨的事情时,我也非常生气,非常愤怒,甚至难过到不想再写任何东西。即使是此行,我也看到了一些我很不喜欢,很不屑的事情。

但我更多的知道,我们的那些兵,那些数不清的无名的士兵,那些在雪域高原上实实在在奉献过他们青春的士兵,还有我们的那些干部,像张贵荣那样的,像高明诚那样的,像宋政委那样的,像C大校那样的,他们的存在也是事实,特别是当他们与丑恶共存时,你会觉得他们更不易。

所以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西藏官兵们的生活告诉给大家,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西藏边关的艰苦和牺牲告诉给大家。我不指望每一位读者能理解,或感动。我只希望,在大家舒适的日子里,在大家氧气充足的生活中,能偶尔想起它们来,想起那些站在世界屋脊,雪山顶上的官兵,想起那些被寒冷和寂寞包围着的官兵,想起那些长眠在雪世界永不归来的官兵。

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

最后,我想用一位在西藏工作多年的将军写的一首歌,作为我全文的结束:

《老西藏》

身上的征尘

脸上的风霜

默默无语像一尊尊铜像

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

一眼就认出你啊老西藏

年轻的生命

陪伴着钢枪

默默驻守在最高的地方

每当花好月圆的时候

总是忘不了你啊老西藏

哦,老西藏

山一样的脊梁

水一样的柔肠

火一样的儿女情

托付边关的月亮

哦,老西藏

边关的风刺骨

男儿的心滚烫

脸上的高原红

凝聚着和平的阳光

老西藏……

《老第二故乡》

走向古老神奇的西藏,

把火热的青春交给第二故乡。

雪山的冰凉被你滚烫,

格桑花开放出你的梦想。

呀啦尼呀也,呀啦尼呀也

雄鹰飞翔 天空晴朗

呀啦尼呀也 呀啦尼呀

你说这就是你守望的地方

走下春暖花开的西藏

把满头的青丝留在第二故乡

洁白的哈达捧在手上

换来个名字叫老西藏

呀啦尼呀也,呀啦尼呀也

如醉夕阳 大地浩荡

呀啦尼呀也,呀啦尼呀也

你说这就是你回望的故乡

梦中回望的故乡,故乡

                    2005年6月——9月完稿

                    2005年10月修改于成都北校场

补记:

在我完成全文,就要交稿的时候,我接到了亚东边防团邱政委的电话。他告诉我,我上次去提出的给东嘎拉哨所安棉窗帘的事,早已落实了,不仅是东嘎拉,其他哨所也全部安了,还安了棉门帘。

邱政委说,10月份我们开始了冬囤工作,给所有的哨所送去了差不多一年定量的主副食。因为按封山半年计算,还得再富裕出几个月的量。

我问:有多少猪肉啊?

邱政委说:以东嘎拉为例,第一次送了10片,每片120斤左右,第二次又送了8片。差不多有2千斤了。另外还有罐头。还送了大量蔬菜。过去哨所的蔬菜就是三大样,萝卜,土豆,莲花白,现在丰富了不少,加上了洋葱,冬瓜,大白菜,胡萝卜。

在邱政委跟我讲电话的时候,我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东嘎哨所的皑皑白雪,还有他们简陋的宿舍,潮湿的地面。我正想到这儿,邱政委就讲到了漏雨问题。

邱政委说:最近军区开会,军区段政委在布置冬囤工作时门强调了要改善哨所战士的居住条件,还为此拨了专款解决。现在我们已经把哨所宿舍的漏雨问题解决了。用铁皮重新做了天花板。另外还给战士们增加了被褥,送了烤火的柴禾。

我真为战士们感到高兴。

邱政委也越说越高兴:我们除了给战士们送过冬物资外,还专门送去了“精神食粮”,书籍,报刊,影视剧的VCD。另外电视也可以看了,总部给每个哨所配发了“村村通”电视接收器,非常好用,只有草帽那么大,但效果很好。原先配发的那个“锅盖”太大了,很容易被风吹跑,现在不会了。

我说,那哨所的战士也可以看春节晚会了?

邱政委说,当然。不过打雷的时候除外。一打雷,战士们就得赶紧把电视机还有发电机等,用棉被包起来,不然会被雷电击坏。

我吃惊:冬天不下雨也会打雷吗?

邱政委说,当然要打,下雪的时候比下雨的时候打得更厉害!那些电线常常被雷击成一截截的,就像斧头砍的一样。连战士们都得坐到床铺中间,不能碰任何东西,否则就有危险。

天哪,我第一次知道下雪打雷,而且比下雨打雷还厉害。西藏啊。你总让我惊愕,你总让心动。

我和邱政委差不多通了半个小时的电话。最后他告诉我,他夫人也进藏了,准备陪他一起过冬。

看来邱政委在给战士做冬囤工作的同时,也给自己做了“冬囤工作”。我为他高兴。隔着千山万水,我们的笑声融在了一起。

放下电话,我发现自己心里暖暖的。

                            2005年11月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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