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泽蕴    更新时间:2013-08-05 15:48:54

现在该告别了,他们一起走出玻璃转门,他走去取自行车,她替他拿着包。

她拉拉他的衣角,她的眼睛里有央求的神气。陪了她一上午还不够么,还有什么名堂?

“下午,我们有个聚会,中学里的女同学,在一个同学家里,可以带朋友的,你——去好么?”

“有趣吗?”

“也许。难说。打不了包票。不过,希望你去。”她的眼睛里又有一层淡淡的阴翳。

“好吧。”反正下午没安排什么,中饭已经吃了,回去早晚都没关系了。

杏核形的眼睛里晴朗无云了。“王玉!”“王玉你把谁带来了?”“王玉……”罗良走进了一间宽敞堂皇的客厅,几个女孩子,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同时招呼他们。罗良站在屋子中间,用俯瞰的神气,向屋子里的人扫视了一下。然后,微笑,点头,致意。王玉一下子变得怯怯的,拎着罗良那个帆布书包,站在他背后。屋子里也有三两个“男孩子”,他在他们中间显然是老大哥了,他也不屑与他们一一相识,更不屑去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

一个少女走到他面前,他的眼前亮了一下。奇怪,他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他闪电似的搜索了他的记忆。结果,又几乎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见过她,更谈不到认识她。她娇小得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却又洒洒脱脱,落落大方。罗良不知不觉凝神注视了她一阵。耳边传来王玉的说话声,她介绍了她:“她是郁郁(?)……”他没听清楚,但他模模糊糊知道了,这里是她的家。“我们常听王玉提起你,垒球明星光临寒舍,不胜荣幸!”她的右手掌心朝上,往边上一摆,作出欢迎的姿态,接着俏皮地一笑,微微露出光洁的细小的牙齿。她又向罗良伸出手去,罗良感到那手指的纤细和温润。他不禁盯住她的脸孔,真像一朵小百合花。

她似乎感觉到罗良的注视,她没有躲避他的眼睛;罗良也立刻发现,她同样凝神地在看他,眨着眼睛,那深而黑的眸子里,摄入了什么,使她带点沉思的神气。那统共不过是一刹那的事,却像发生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当他恢复了他的活跃的思维时,他欣赏起她和她在这一屋子人中的、独特的光彩;但他立刻又发现有一个长得很俊气的大男孩尾随着她,她此刻走开去招呼刚进门的几个男女朋友时,那大男孩也跟在后面。她有一个“王子”了!

罗良现在有时间去打量这间客厅了。客厅很大,沿墙放着沙发和软椅,一式的半旧的紫色丝绒套子,间隔着茶几。前间有一架小型的三脚架钢琴,墙角有落地的连唱机的大型收音机。不知主人的家庭是什么职业、身份,但几乎可以肯定,层次是很高的。

有人提议跳舞。跳的是集体舞,唱片音乐是解放初期流行过一时的“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啊,地上开红花啊……”不过有兴趣跳的人不多,那是什么年代的玩意了。王玉一下子忽然活跃起来,她要教大家跳一个集体舞,先作了示范。她和女主人携起手边跳边唱:“Itsyourlittlefoot,Itsyourlittlefoot?liethere,Dontyouseemynewshoes,Dontyouseemynewshoes?……”两人做着风趣和调皮的动作,一遍完了,换一个舞伴再唱一遍。这舞很简单,也很容易。等到大家都站出来跳的时候,罗良也不好意思卖老了。现在男女分成了两圈,内圈是女性,外圈是男性。他和王玉跳了一遍,便碰上了她。她轻盈而活泼,每个动作都带着几分调皮和玩笑,唱到“Dontyouseemynewshoes,Dontyouseemynewshoes?”时,偏着头,两手摆出拎裙幅的姿势,眼睛斜看着他,真像是一本正经在问他:“你看到了我的新鞋子吗?你看到了我的新鞋子吗?”她的发夹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半边的头发散落在脸上。他想起看过的俄罗斯小说《战争与和平》,他想,娜塔莎一定就是这副模样的。

舞越跳越快,把人累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有人停了下来,一停皆停,前俯后仰笑作一团。罗良觉得没什么可笑的,这纯乎是孩子的游戏,但他也不由卷进了这笑的漩涡。

不知谁又放上了唱片,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女主人率先和她的大男孩跳开了。王玉也无可奈何地被人邀去作舞伴了。现在满屋都是旋转着的人,唯独他静静地坐在一旁,他想保持一点尊严,和他们有点区别,可是,他的眼睛不知不觉总在跟踪着她。她跳得轻盈飘逸,和她一起跳舞,也许是一种享受。罗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子身上所具有的魅力,可是她已有所属,而他是不屑跟那么个大孩子去争夺她的。

罗良一开始便想稍稍玩一会儿就走的,可是却呆了这么久。他找到了自己那个帆布书包,悄悄离开了客厅。

这所楼房是临街的,穿过小花园,有一道墨绿色的雕花铁门。罗良走出这扇雕花铁门的时候,忽然产生一种怅惘的感觉。

他又把帆布书包捆在后车架上,茫然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他神思散漫,不知飘向何处。走了一阵才渐渐地敛起精神。可是偶一回头,他发现王玉竟尾随着他,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条有着林立的商店的街上,正站在一家花店的橱窗前。他看到一盆刚结了几个小小的殷红的花蕾的玫瑰,就说:“我去买盆花。”他想起了去年的事,他要买一盆玫瑰,等它盛开的时候,作为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王玉小心翼翼地替他把那盆玫瑰花捧在手里,她要送他回去,他不好意思拒绝,况且推着自行车再捧一个花盆也难。可是在跨越马路的时候,横斜里驶过一辆自行车,几乎撞到他的车头上,他往里一让,又差点撞倒了王玉,砰的一声花盆落地了。那个冒失鬼停下车来,见只不过跌碎了一个花盆,便连连打了几声招呼,又跨上车子走了。花盆成了碎片,花枝折断了,根上的泥也松了,罗良懊恼极了。王玉小心翼翼地捧起还裹着些许泥土的根枝。“我替你重新换个盆,种活了,我拿来还你。……那我就不同你一起走了。”“也好。”罗良忽然觉得这正是他希望的,虽然打碎了一盆花,但花是可以再买的。他跨上自行车,和她道了“再见”。

哎,罗良在梦乡里又被琴声所惊扰,这琴声一定早就在清晨的静谧的空间激荡,只是到那有力的沉重的叩击的时候,才无情地侵入了他的梦乡。他是睡得很沉的。虽然,在沉睡的间隙中,时不时有一个美丽的、娇小的倩影闪过他的脑际。他被琴声惊醒后的第一个意识,也便是她。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她?她真像一位有魔力的小仙女,要不想她,几乎不可能。她姓什么?她叫“郁郁”,还是叫“育育”?可以通过王玉打听一下,但那肯定是不合适的,而且没有这个必要。

琴声又突然停止了,停止得突然。他的思维也一下子被打断了。

今天不是星期天,是星期一。车很挤,该早点出门,早饭只能到厂里去吃了。他翻身起床,随手把被褥草草叠了一下,穿完衣服正想去漱洗,下意识地走到东窗前,往对面望了一下,白纱窗帷里朦朦胧胧,又是杳无人迹。顾家究竟来了什么人?这神秘的弹琴者究竟是谁?不过此刻,他得赶紧漱洗一下上班去。

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时期,国家繁荣昌盛,工厂热气蒸腾,一切欣欣向荣。一整天,没有时间去想其他的事情,连那时不时要闯进他的意识中的影子,也都时时被打断,被挤掉。他从没有过这种经验,他没有迷上过任何人,这是初次体验。在回家路上,他的头脑里一旦空下来时,又被她所占领了。

他下了公共汽车,按着每天走熟的路径,走过一座公园,走过一座礼拜堂,走到丁字形路的交叉点,走进丁字形路的那一段,拐进弄堂。蓦然,迎面飞来一个小红球,他用一个垒球队员接球的姿势,接住了这个小小的红皮球。

“舅舅。”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原来是顾莲莲。“是你的球?你差点把球掷到我脸上,我要充公你的球了!”“啊,不,不要充公!”莲莲扑上来夺回她的球,罗良把握球的手藏在背后。“舅舅,舅舅……”罗良东躲西闪,莲莲抢不到球。

“大姐姐,你帮我抢啊,舅舅真坏。”莲莲讨救兵了。

罗良猛地抬起头来。

咦,这不是她吗?这不是在二十几小时以前和他跳过舞,二十几小时内,在他的脑海里忽忽闪闪的美丽的梦幻般的影子?而此刻却又像在二十几个小时以前那样实在,她就站在那边墙根,距离他五六步开外。

他惊喜交集,但是唤她什么好呢?“郁郁”吗?

他走前一步,迎着她的眼光。忽地,他站住了,对方射过来的眼光是漫然的,陌生的,好像她是从来没见过他的。他怔住了,她又漫然地收回了她的眼光,不再去看他。就在这个空隙间,球已经被莲莲夺回到手里。

她走来去搀莲莲的手,他对她认真看了一眼。啊,“她”似乎不是她,虽然“她”极像她。“她”显得比她高一点,略瘦一点,瓜子形的脸,下颏尖尖的,眼睛显得更大,眼眶周围带着一圈黑影,加上长长的睫毛,便赋予“她”一种忧郁的神情,这是那个小仙女所没有的。仔细看去,那不过是容貌相似,在精神气质上绝不相同。可世界上的事情也真巧,在短短的二十几个小时之内,他竟遇见了两个如此相像的女性,相像得使你初见面时几乎分辨不出来。而她们又都是如此的美,美得像同一个风景点,由不同风格的两位画家,画出了两幅不同风格的风景画。似曾相识,而又绝不相同,真让人不由叹服了。

她搀着莲莲的手,从他身边擦过,向弄外走去。她穿着一件深枣红的薄呢大衣,长过膝盖。即使穿着红色的衣服,她看上去还是忧郁的。她没有烫发,浓黑的头发剪得不长不短正好齐肩。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去注意她的头发,梳得极平常的发型,然而也许正是这发型又赋予她一种东方妇女固有的秀美。她们消失在弄口了。他回身往家走去。夕阳的最后一抹淡红的斜晖,涂抹在对面的高楼的白墙上,向西的玻璃窗亮晶晶,闪烁生辉,他蓦然想起徐海君要画的落日,不知她有没有找到表达的画面。而他不知为什么会把这美丽的瞬间和他刚刚看到的那个少女联系在一起,虽然她是那么年轻,但她的美却带着黄昏的忧悒,尽管徐海君把落日的景象理解成那么积极,那么辉煌。

跨进后门,走过厨房,小張妈正在张罗晚饭。他停了一下,想打听一下隔壁顾家来了什么客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顾家的这位女客。那早晨的琴声和这位少女有联系吗?但那强有力的琴声和这纤细的少女,似乎又联系不到一起。他只站了一会,便上楼去了,小张妈正忙着,问这种事不是时候。

母亲和父亲也许都在起居室,他却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里。他下意识地走到东窗前,向对面西窗望去,白纱的窗帷依然低垂,即使在夕阳的西照下,那窗里面的世界还是朦朦胧胧的。真奇怪,从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几乎再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昨天相遇时她脸上的细部,她的面影被“她”的面影所重合了。尽管他和她曾经在一起跳过舞,靠得那么近,看得那么仔细,又想了她整整一天;而“她”和他只是几分钟的邂逅,但“她”竟完完全全代替了她,对她的印象变得朦胧了,这一定是因为她们太相像了。他搜索不到对于她的清晰的印象,只能下这么个结论。现在他听到小张妈在楼下喊他吃饭。

今天晚饭桌上,只有罗良和父亲两人,母亲下午走亲戚去了,本来说好是回来吃晚饭的,却没有回来。罗慧去年秋天结的婚,已经怀了孕,最近很少回家,听说昨天星期天也没回家。罗美在师大读书,读的是教育系的心理学专业,明年毕业,她平日住校。家里本来就冷清,少了母亲,晚饭桌上就更显得冷清了。单独和父亲同桌共食,这餐饭就再也吃不出好滋味来。

“厂里的技术改造这一阵搞得怎么样?”好像是例行公事似的,隔几天父亲就要问一遍。

“船台上消灭了最后一杆冲天巴杆,历史的陈迹一点也找不到了。其实依我之见,应该留下一杆……”

“有什么必要,又不是博物馆,年轻人总好发奇想。……现在应该扎扎实实干……这一改造,你们这老厂就该换新貌了……。你们厂技术力量是有的,解放前……”

罗良最怕听“解放前”,特别出自他父亲之口,他听多了。父亲的爱国主义思想,他很“钦佩”。父亲不止一次谈起在外商企业里,中外职工的不平等待遇。他认定父亲的爱国主义思想是从一种狭隘的心理出发的,并非马克思主义的。

他草草吃完两碗饭,洗一把脸,回到房里。对面窗子里的藕荷色罗缎窗帘已经拉上了,里面亮着灯。过了一会传出莲莲的琴声,似乎比平日练得认真,一遍又一遍,在弹错的地方停顿下来,又从头开始。他很怕听这单调重复的练习曲,可是没有办法。他听了一会,断定今天有人在莲莲旁边指导,那一定是刚刚那位少女。是她表姐吗?不会吧,她表姐不是还在音乐学院上学吗?那她是谁呢?他抑制不住好奇心,跑下楼去,想到厨房去和小张妈聊聊天,打听一下,可是他脚还没踏进厨房,就见小张妈和大张妈正在交头接耳谈私房话,他赶快缩回了脚。

他又回到房里,坐到书桌前,拿起一本《国外造船技术新工艺》,翻了几页就扔下了;又拿起旁边的一本体育杂志,还是看不进去,不知为什么心绪这样乱糟糟的。他没有把自家的窗帷拉拢,一抬头便是对面那透着光的藕荷色帷幕遮笼的窗户。平时这屋子到晚上,很早便黑了,如今大约是住进了“客人”,这“客人”也许便是“她”。

他听到一辆汽车开进弄堂的声音,听到后门开启的声音,听到说话声,听到父亲匆忙跑出去,最后听到楼梯上的沉重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的脚步。他打开房门,心蓦地一沉,小张妈和父亲挟着母亲的臂膀,母亲苍白着脸,半闭着眼。“妈妈你怎么了?……”母亲睁开了眼,微微摇摇头。

“太太突然晕倒了,把人家吓得要死,幸亏一会儿就醒了,他们叫了汽车把她送回来……。”小张妈说。

母亲已经平卧在床上了,父亲张罗着给她吃药喝水。他走近前去,母亲的脸色缓和了,脸颊上微微有了红润的颜色。

“不要紧的,别为我着急。”母亲对他说。

“隔一天去彻底检查一下……好好检查一下。”父亲蹙着眉头。

罗良心里也有点沉重,母亲素来是很健康的,他们家的人身体都很健康,他从来没有为谁发过愁。

琴声又闯入他的梦乡,不过他没空去探索那琴声的奥秘,他只在窗前站了一站,便急忙跑到母亲的房里去。母亲侧身躺着,脸色是安详的。

“妈妈你还好吗?”

“没有事,放心吧,上班去吧!”

他坐在母亲的床沿,母亲伸出手,理理他的头发,一如他儿时那样。他好久没有去体会这种亲切感,不是母亲对他不亲切了。而是他没有时间去体会母亲所给予他的亲爱和抚慰。他的心里产生一种淡淡的歉意。

这一天又是很忙很忙。他们这个造船厂从五十年代初期就在酝酿自行设计建造五千吨远洋货轮,由于技术改造的进程跟不上,一直到五十年代中期才把这事正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现在借社会主义建设高潮的东风,打算加快进程,不仅在表面上做到老厂换新貌,还要在骨子里也真正起些变化,由修船为主转变为以造船为主。罗良如今被指派参加这一艘自行建造的五千吨远洋货轮的设计任务。他确实被热火朝天的大好形势所鼓舞,同时也很想显显自己的才干,他干得很卖力。进厂一年不到,他的工作态度,待人接物,都给人们留下很好的印象,所以领导对他是很器重的。

一直到快下班的时候,他才惦起母亲的病,同时一个面影在脑际一闪而过。他急忙把桌上的图纸、资料、文具收拾起来。但偏偏这时候有人拿了一份计算数据来和他核对,耽搁了他一点时间,使他比平时晚出厂半小时。

他匆匆忙忙跳下公共汽车,沿着公园的围墙,走过静悄悄的礼拜堂,走到丁字形路口的转角处。他正想拐弯,却看见对面人行道上,一个穿深枣红呢大衣的身材修长的少女搀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朝前面走去,和他走过来的那热闹的街道是反方向的。那段路更僻静,虽然是春天了,梧桐树还是光秃秃的。她们就沿着壁立的梧桐树,朝那端走着。他站在转角处看着她们的背影,看着那微微摆动的深枣红呢大衣的后影。在早春的黄昏里,在粗壮的梧桐树干间,构成了一幅难以描摹的景象,凝结成一种难以述说的情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几分惆怅,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回到家里,他首先去看母亲。母亲靠在床上,身后垫着厚厚的枕头,脸色只比平时略白一点,眼睛很精神,情绪看来也好。小张妈正好端了一个盘子上来,盘子里是一碗粥,一碟肉松。罗良接过小张妈手里的盘子,端到母亲床边上,帮母亲把身体坐直一点,把粥碗递到母亲手里,然后坐在母亲身边。

“慧慧来过了,我叫她吃了晚饭去,她急着要走。你父亲又要去喊美美回来,让我挡住了。我又没什么大病,也起得了床,你父亲非要我躺着……。”

母亲的脸上漾着笑意,啜着粥,絮絮地说着。罗良知道,母亲喜欢他在她身边,就像现在这样。而实在难得有这样的时刻,他很少能抽出时间来陪陪母亲。

他看着母亲把粥吃完,从卫生间取来毛巾、脸盆,让母亲洗脸,又陪母亲说了几句话,见父亲进房来,便心安理得地端着盘子和残碟下楼去了。厨房里,小张妈已把晚饭准备好了,罗良把盘子递给小张妈时,随口问了一句:

“小张妈,那个穿红大衣的和莲莲在一起的人,是顾家的什么人?”

“哟,良良,你不知道啊,那就是莲莲的大表姐啊!教莲莲弹钢琴的。”

“你不是说她在大学里读书吗?平日没有空,每星期天莲莲到她家去学一次琴。现在又不是暑假寒假,她怎么平白无故地住到顾家来了?”

“这倒吃不准,只听顾家的陈妈说,莲莲大表姐住到这里来了,为啥住过来,还不清楚。就是晓得她也不大肯讲的,她的嘴巴很紧呢……。”

父亲下楼来了,小张妈赶快把饭菜端到前边吃饭间去,话也就煞断了。

现在事情很清楚了,那早晨的琴声出自那个穿深枣红呢大衣的女郎之手。她为什么会突然住到顾家来,连上学也中断了?谜一样的女郎啊,她和她的琴声同时闯进了罗良的心灵里,如今他面对着这透光的窗户,作着种种猜测和遐想。罗良几乎每天都在追踪着她,早晨听着她的琴声,在脑子里勾画着她的形象。她的琴声有时如奔流急泻的山泉,有时如汹涌翻腾的波涛,总是那样急促,那样不平静,而且常常是在不该停止的地方突然停止。而且她似乎觉察到对窗有人在窥测她的行止,所以每当罗良走到窗前,拉开窗帷——罗良这边的窗帷是天蓝色的,她就悄然隐去了。只有一次罗良走到窗前,没有把窗帷拉开,只从窗帷的缝隙中望过去,他才看到了白纱窗帷后的一个侧影,虽然是朦朦胧胧的,但可以大致看出她在钢琴前,呆呆坐着。他的窗帷一直没有拉开,她也就一直这样坐着。这一天直到他离开房间的时候,窗帷也没有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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