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 1914 —)是美国当代著名的黑人作家,他的成名作《看不见的人》(Invisible Man)已被公认为美国当代文学的一部经典作品,为他赢得了经久不衰的声誉。他也发表过不少优秀的短篇小说,《宾果大王》(King of the Bingo Game)就是其中的一篇名作。
《宾果大王》描写一位无名无姓的美国南方的男性黑人在北方的悲惨境遇,他穷途潦倒,不名一文,妻子病重,无钱就医,危在旦夕,走投无路。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宾果游戏上。虽然终于有幸得到了头奖,可以拿到三十六块九毛钱,但是他的好运也就此完结,仍然逃脱不了他那个种族的厄运。在这个不到九千字的短篇中,作者以高度集中的形式,截取生活的一个横断面,以极为简洁的语言,写出十分丰富的内容,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和思考的余地。
这是一篇心理印象小说,作者对主人公肖像的刻画是通过内心独白、回忆、梦境、感官印象和超脱时空的潜意识描写等手法,展示其思想感情和内心世界来实现的。作者没有直接介绍主人公的身世和处境,而让读者循着主人公意识流动的轨迹去了解:他是一个失业的黑人,是南方奴隶的后代,没有出生证明。那天他空着肚子,头晕目眩,膝盖打颤,在玩宾果游戏的赌场里听任命运的裁决:要么赢得头奖,为病重的妻子劳拉请医生;要么就会失去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虽然“饥肠辘辘”,“头脑发晕”,还是忍着饥渴,耐着性子在赌场里碰运气。心理活动的描写,不仅展示了主人公的身世和困境,而且还成功地塑造了人物性格。如主人公在绝望中,全然不顾自己,心里想的只是劳拉,在短短的篇幅里,劳拉在主人公的想象和梦境中出现了十多次,如“为了劳拉,得有信心”,“不知道劳拉得付多少医药费? ”“活下去,劳拉,亲爱的,”“除了你,我就没有亲人了”,这是多么纯真的爱情,多么强烈的对生命的渴望!又如在他侥幸获得机会上台操纵宾果转盘,头奖唾手可得的当儿,还一再想到台下那些朝他直嚷嚷的穷哥们,要把“世界上最奇妙的诀窍”告诉他们,因为他们也“想赢钱还债或者买汉堡包”,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怎样才能赢”,这又是多么善良的心地,多么宽阔的胸怀!此外,作者还通过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内在的思想感情和心理活动。如一个汉子出于怜悯,让他喝一点威士忌,“他喝了一大口,心想还是不喝第二口好,顺手就把瓶子还给了主人。”还有,当他发现附近坐着一排兴高采烈的姑娘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另找座位。这些细节虽然着墨不多,但已足够说明主人公的厚道和自卑。把一个受尽生活煎熬的人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环境描写上,作者巧妙地运用了对比的艺术手法,来塑造人物,烘托主题。如主人公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偏偏旁边的女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烘花生,那“花生的香气像刀子一样刺痛了他”。加上黑暗中又传过来人家就着瓶子喝酒的轻微的汩汩声,更使他饥渴难耐。又如,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爬上灯光耀眼的舞台,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儿的时候,那个“身穿线条分明的轧别丁服装的白人主持头上浓重的润发油气味,直熏得他头脑发晕。”小说里还有三处南北方的对比,第一是人情世态的对比,在南方可以随便向人要点东西吃,而在北方,如果这样做,就会被人认为“疯了”;第二是自我身份的对比,主人公的名字是当在南方时,一个曾经是他祖父的主人的白人给起的,而在北方,在宾果转盘面前,他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第三是前后处境的对比,他梦见自己小时候在南方的铁路栈桥上躲避火车的窘态,惹得在场的白人哈哈大笑,这还多少体现一些幽默感,而在北方,当他揿着宾果转盘的按钮,掌握着奖金时,想象到自己抱着劳拉,在运行中的地铁火车前逃命,这就象征他无法逃脱他那个种族的厄运。当然,在这里,作者显然把南方过于理想化了。《宾果大王》巧妙地运用了短篇小说结构的技巧,缩空间于一隅,集冲突于一身。故事发生的地点是玩宾果游戏的赌场,这里台上是灯光耀眼,地板打滑,在主人公眼里,这是一座“高高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容易使人滑倒的小山”。台下是人影绰绰,熙熙攘攘的一片。这里有支配主人公命运的宾果转盘,这是他“真正的、实在的上帝”。可是它总是给他发出一些倒霉的牌,使他没有中奖的机会;这里有白人主持人和工作人员,也有没日没夜玩宾果游戏,想赢钱解急的黑人群众。这个赌场小天地,无异是资本主义大世界的缩影;主人公这个失去自我、无名无姓的黑人,是在美国社会制度下被扭曲了的一种人类形象,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黑人典型。这就是作者的寓意所在。
在语言艺术上,《宾果大王》也很有特色。艾里森历来主张生动地描绘一切,在这个短篇里,他运用了隐喻、象征、夸张等各种手法来渲染气氛,塑造人物和烘托主题。宾果游戏要得到头奖,转盘必须停在两个零之间。《宾果大王》这个篇名以及主人公忘掉身份,都具有深刻的寓意。形象的描绘,小说中俯拾皆是,如以“像地下铁道汽笛的一阵尖啸那样来得突然”,描写在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疑问,以“好象从高山上下来,走进一个挤满了人的山谷一样,他听见观众在大叫大嚷”,描写他从有望获得头奖的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面对冷酷的现实时的感觉,以及“观众像大电风扇停下来那样静了下来”,描写大喊大叫的人群突然静下来的情景。再看以下一段精彩的描写: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情景:他两臂抱着劳拉,在哈莱姆地铁干线一辆头等火车前面的轨道上奔跑着,拼命地奔跑着,人们大声呼叫要他从轨道上跑出来,可是他心里明白根本没法离开铁轨,因为只要一停脚,火车就会从他身上碾过,而想横过另一条铁轨,就会撞到一条齐腰高的通高压电的电动机车的输电机上去……”这绘声绘色的描摹,不但道出了主人公已陷入在劫难逃的绝境,而且深刻地揭露了生活在美国社会底层的黑人受侮辱、受损害的悲惨境遇,从而深化主题。作者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细致入微,语言形象生动,如用了不少笔墨描写主人公与宾果转盘的关系,他先是慌里慌忙地对号,生怕赢不了;再是跌跌撞撞地爬上舞台,上了台又怕出洋相想离开;站到转盘前面感到孤独,一心要揿住按钮不放,相信劳拉会在转盘的运转中获得安全;直至被迫放手,中了头奖,可是又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感到好运也就完了。这些描写引人入胜,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小说在主人公中了头奖,可是受到降落幕布的迎头一击,心里明白好运就此完结的心情中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余地。那位“宾果大王”终于如愿以偿,得到那梦寐以求的三十六元九毛钱,但是这能填饱他的肚子,治得了劳拉的病么?这能产生奇迹,使他绝处逢生么?那些想赢钱还债或者买汉堡包的穷哥们,除了日夜玩宾果游戏,把徒然的希望压在宾果转盘上以外,还有什么出路么?虽然答案是明确的,但是不能不在读者心中形成许多悬念,这就使作品更具有感人的魅力。
(本文刊载于《外国文学欣赏》第三期,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