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教育 第六 三月(1)

作者:夏丏尊    更新时间:2014-12-23 13:34:51

夜学校二日

昨晚,父亲领了我去参观夜学校。校内已上了灯,劳动者渐渐从四面集拢来。进去一看,校长和别的先生们正在发怒,说方才有人投掷石子,把玻璃窗打破了。校工奔跑出去,从人群中捉了一个小孩。这时,住在对门的斯带地跑来说:

“不是他,我看见的。投掷石子的是勿兰谛。勿兰谛曾对我说:‘你如果去告诉,我不放过你!’但我不怕他。”

校长先生说勿兰谛非除名不可。这时,劳动者已聚集了二三百人。我觉得夜学校真有趣,有十二岁光景的小孩,有才从工场回来的留着胡须而拿书本笔记簿的大人,有木匠,有黑脸的火夫,有手上沾了石灰的石匠,有发上满着白粉的面包店里的徒弟,漆的气息,皮革的气息,鱼的气息,油的气息,——一切职业的气息都有。还有,炮兵工厂的职工,也着了军服样的衣服,大批地由伍长率领着来了。大家都急忙觅得座位,俯了头就用起功来。

有的翻开了笔记簿到先生那里去请求说明,我见那个平常叫做“小律师”的容美眼的先生,正被四五个劳动者围牢了用笔批改着什么。有一个染店里的人把笔记簿用赤色、青色的颜料装饰了起来,引得那跋足的先生笑了。我的先生病已愈了,明日就可依旧授课,晚上也在校里。教室的门是开着的,由外面可以望见一切。上课以后,他们眼睛都不离书本那种热心真使我佩服。据校任说,他们为了不迟到,大概都没有正式吃晚餐,有的甚至空了肚子来的。

可是年纪小的过了半小时光景,就要伏在桌上打吨,有一个竟将头靠在椅上睡去了。先生用笔杆触动他的耳朵,使他醒来。大人都不打瞌睡,只是目不转睛地张了口注意功课。见了那些有了胡须的人坐在我们的小椅子上用功,真使我感动。我们又上楼去到了我这一级的教室门口,见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位胡须很多的手上缚着绷带的人,手大概是在工场中被机器轧伤了,正在慢慢地写着字呢。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的高大的父亲,他就坐在对“小石匠”的座位上,把椅子挤得满满的,手托着头,一心地在那里看书。这不是偶然的。据说,他第一夜到学校里来就和校长商量:

“校长先生!请让我坐在我们‘兔子头’的位子上吧!”他无论何时都称儿子为“兔子头”。

父亲一直陪我看到课毕。走到街上,见妇人们都抱了儿女等着丈夫从夜学校出来。在学校门口,丈夫从妻子手里抱过儿女,把书册笔记簿交给妻子手里,大家一齐回家。一时街上满是人声,过了一会即渐渐静去。最后只见校长的高长瘦削的身影在前面消失了。

相打五日

这原是意中事:勿兰谛被校长命令退学,想向斯带地报仇,有意在路上等候斯带地。斯带地是每日到大街的女学校去领了妹子回家的,雪尔维姐姐一走出校门,见他们正在相打,就吓慌了逃回家里。据说情形是这样:勿兰谛把那蜡布的帽子歪戴在左耳旁,悄悄地赶到斯带地背后,故意把他妹子的头发向后猛拉。他妹子几乎仰天跌倒,就哭叫了起来。斯带地回头一看是匆兰谛,他那神气好像在说:“我比你大得多,你这家伙是不敢做声的,如果你敢说什么,我就把你DD。”

不料斯带地毫不害怕,他身材虽小,竟跳过去攫住敌人,举拳打去。但是他没有打着,反给敌人打了一顿。这时街上除了女学生没有别的人,没有人前去把他们拉开。勿兰谛把斯带地翻倒地上,乱打乱增。只一瞬间,斯带地耳朵也破了,眼睛也肿了,鼻中流出血来。虽然这样,斯带地仍不屈服,怒骂着说:

“要杀就杀,我总不饶你!”

两人或上或下,互相扭打。一个女子从窗口叫说:“但愿小的那个胜!”别的也叫说:“他是保护妹子的,打呀!打呀!打得再厉害些!”又骂勿兰谛:“欺侮这弱者!卑怯的东西!”勿兰谛发狂也似的扭着斯带地。

“服了吗?”

“不服!”

“服了吗?”

“不服!”

斯带地忽然掀起身来,拼命扑向勿兰谛,用尽力气把勿兰谛按倒在阶石上,自己骑在他身上。

“啊!这家伙带着小刀呢!”旁边一个男子叫着,跑过来想夺下勿兰赧的小刀。斯带地愤怒极了,忘了自己,这时已经用双手捉住敌人的手臂,咬他的手,小刀也就落下了。勿兰谛的手上流出血来。恰好有许多人跑来把二人拉开,勿兰谛狼狈地遁去了。斯带地满脸都是伤痕,一只眼睛漆黑,带着战胜的矜夸站在正哭着的妹子身旁。有二三个女小孩替他把散落在街上的书册和笔记簿拾起来。

“能干!能干!保护了妹子。”旁人说。

斯带地把革袋看得比相打的胜利还重。他将书册和笔记簿等查检了一遍,看有没有遗失或破损的。用袖把书拂过又把钢笔的数目点过,仍旧放在原来的地方。然后像平常一样向妹子说:

“快回去吧!我还有一门算术没有演出哩!”

学生的父母六日

斯带地的父亲防自己的儿子再遇着勿兰谛,今天特来迎接。其实勿兰谛已经被送进了感化院,不会再出来了。

今天学生的父母来的很多。可莱谛的父亲也到了,他的容貌很像他儿子,是个瘦小敏捷、头发挺硬的人,上衣的纽孔中带着勋章。我差不多已把学生的父母个个都认识了,有一个弯了背的老妇人,孙子在二年级,不管下雨下雪,每日总到学校里来走四次。替孩子着外套呀,脱外套呀,整好领结呀,拍去灰尘呀,整理笔记簿呀。这位老妇人除了这孙子以外,对于世界恐怕已经没有别的想念了吧。还有那被马车碾伤了脚的洛佩谛的父亲炮兵大尉,他也是常来的。洛佩谛的朋友于回去时拥抱洛佩谛,他父亲就去拥抱他们,当做还礼。对着粗布衣服的贫孩,他更加爱惜,总是向着他们道谢。

也有很可怜的事:有一个绅士原是每天领了儿子们来的,因为有个儿子死了,他一个月来只叫女仆代理他伴送。昨天偶然来到学校,见了孩子的朋友,躲在屋角里用手掩着面哭了起来。校长看见了,就拉了他的手,一同到校长室里去了。

这许多父母中,有的能记住自己儿子所有的朋友的姓名。间壁的女学校或中学校的学生们,也有领了自己的弟弟来的。有一位以前曾做过大佐的老绅士,见学生们有书册、笔记簿掉落了,就代为拾起。在学校里,时常看见有衣服华美的绅士们和头上包着手巾或是手上拿着篮的人,共同谈着儿子的事情,说什么:

“这次的算术题目很难哩!”

“那个文法课今天是教不完了。”

同级中如果有学生生病,大家就都知道。病一痊愈,大家就都欢喜。今天那克洛西的卖野菜的母亲身边,围立着十个光景的绅士及职工,探问和我弟弟同级的一个孩子的病状。这孩子就住在卖菜的附近,正生着危险的病呢。在学校里,无论什么阶级的人,都成了平等的友人了。

七十八号的犯人八日

昨天午后见了一件可感动的事。这四五天来,那个卖野菜的妇人遇到代洛西,总是用敬爱的眼色注视他。因为代洛西自从知道了那七十八号犯人和墨水瓶的事,就爱护那卖野菜的妇人的儿子克洛西——那个一只手残废了的赤发的小孩——在学校里时常替他帮忙,他不知道的,教给他,或是送他铅笔和纸。代洛西很同情他父亲的不幸,所以像自己的弟弟一般地爱护他。

这四五天中,卖野菜的母亲见了代洛西总是盯着他看。这母亲是个善良的妇人,是只为儿子而生存着。代洛西是个绅士的儿子,又是级长,竟能那样爱护自己的儿子,在她眼中看来,代洛西已成了王侯或是圣火样的人物了。她每次注视着代洛西,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而又不敢出口。到了昨天早晨,她毕竟在学校门口把代洛西叫住了,这样说;

“哥儿,真对不起你!你这样爱护我的儿子,肯不肯收下我这穷母亲的纪念物呢?”说着从菜篮里取出小小的果子盒来。

代洛西脸上通红,明白地谢绝说:

“请给了你自己的儿子吧!我是不收的。”

那妇人难为情起来了,支吾地辩解说。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是一些方糖!”

代洛西仍旧摇着头说:“不。”

于是那妇人红着脸从篮里取出一束萝卜来:

“那么,请收了这个吧!这还新鲜哩——请送给你母亲!”

代洛西微笑着:

“不,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愿尽力替克洛西帮忙,但是什么都不受。谢谢!”

那妇人很惭愧地问:

“你可是动气了吗?”

“不,不。”代洛西说了笑着就走。

那妇人欢喜得了不得,独语说:

“渐呀!从没见过有这样漂亮的好哥儿哩!”

总以为这事就这样完了,不料午后四时光景,做母亲的不来,他那瘦弱而脸上有悲容的父亲来了。他叫住了代洛西,好像觉到代洛西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只管注视代洛西,悄悄地用温和的声音对代洛西说:

“你爱护我的儿子。为什么竟这样地爱护他呢?”

代洛西脸红得像火一样,他大概想这样说吧:

“我所以爱他,因为他不幸。又因为他父亲是个不幸的人,是忠实地偿了罪的人,是有真心的人。”可是他究竟没有说这话的勇气。大约见了曾杀过人、住过六年监牢的犯人,心里不免恐惧吧。克洛西的父亲似乎觉到了这一层,就附着代洛西的耳朵低声地说,说时他差不多震栗着:

“你大概爱我的儿子,而不欢喜我这个做父亲的吧?”

“哪里,哪里!没有那样的事。”代洛西从心底里喊出来。

克洛西的父亲于是走近去,想用腕勾住代洛西的项颈,但终于不敢这样,只是把手指插入那黄金色的头发里抚摸了一会儿。又眼泪汪汪地对着代洛西,将自己的手放在口上接吻,好像在说,这接吻是给你的。他携了自己的儿子,就急速地走了。

小孩的死亡十三日

住在卖野菜的人家附近的那个二年级的小孩——我弟弟的朋友——死了。星期六下午,代尔卡谛先生哭丧了脸来通知我们的先生。卡隆和可莱谛就自己请求抬那小孩的棺材。那小孩是个好孩子,上星期才受过赏牌,和我弟弟很要好。我母亲看见那孩子,总是要去抱他的。他父亲戴着有两条红线的帽子,是个铁路上的站役、昨天(星期日)午后四时半,我们因送葬都到了他的家里。

他们住在楼下。二年级的学生已都由母亲们领带着,手里拿了蜡烛等在那里了。先生到的四五人,此外还有附近的邻人们。由窗口望去,赤帽羽的女先生和代尔卡谛先生在屋子里喷泣,那做母亲的则大声地哭叫着。有两个贵妇人(这是孩子的朋友的母亲)各拿了一个花圈也在那里。

葬式于五时整出发。前面是执着十字架的小孩,其次是僧侣,再其次是棺材——小小的棺材,那孩子就躺在里面!罩着黑布,上面饰着两个花圈,黑布的一方,挂着他此次新得的赏牌。卡隆、可莱谛与附近的两个孩子扛着棺材。棺材的后面就是代尔卡谛先生,她好像死了自己的儿子一样地哭,其次是别的女先生,再其次是小孩们。很有许多是年幼的小孩,一手执了董花,好奇地望着棺材看,一手由母亲携着。母亲们手里执着蜡烛。我听见有一小孩这样说:

“我不能和他再在学校里相见了吗?”

棺材刚出门的时候,从窗旁听到哀哀欲绝的泣声,那就是那孩子的母亲了。有人立刻把她扶进屋里去。行列到了街上,遇见排成二列走着的大学生,他们见了挂着赏牌的棺材和女先生们,都把帽子除下。

啊!那孩子挂了赏牌长眠了!他那红帽子,我已不能再见了!他原是很壮健的,不料四天中竟死了!听说:临终的那天还说要做学校的习题,曾起来过,又不肯让家里人将赏牌放在床上,说是会遗失的!啊!你的赏牌已经永远不会遗失了啊!再会!我们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你!安安稳稳地眠着吧!我的小朋友啊!

三月十四日的前一夜

今天比昨天更快活,三月十三日——一年中最有趣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馆奖品授予式的前夜!并且,这次挑选捧呈奖状递给官长的人员的方法很是有趣。今天将退课,校长先生到教室里来:

“诸君!有一个很好的消息哩!”说着又叫那个格拉勒利亚少年:

“可拉西!”

格拉勃利亚少年起立,校长说:

“你愿意明天做捧了奖状递给官长的职司吗?”

“愿意的。”格拉勃利亚少年回答说。

“很好!”校长说。“那么,格拉勒利亚的代表者也有了,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今年市政所方面要想从意大利全国选出拿奖状的十几个少年,而且说要从小学校的学生里选出。这市中有二十个小学校和五所分校,学生共七千人。其中就是代表意大利全国十二区的孩子。本校担任派出的是詹诺亚人和格拉勃利亚人,怎样?这是很有趣的办法吧。给你们赏品的是意大利全国的同胞,明天你们试看!十二个人一齐上舞台,那时要热烈喝彩!这几个虽则是少年,却和大人一样代表国家。小小的三色旗也和大三色旗一样,同是意大利的标志哩!所以要热烈喝彩,要表示出即使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子,在神圣的祖国前面,也是燃烧着热忱的!”

校长说完走了,我们的先生微笑地说:

“那么,可拉西做了格拉动利亚的代表了!”说得大家都拍手笑了。到了街上,我们抱住了可拉西的腿,将他高高地扛起,大叫“格拉勒利亚代表万岁!”这并不是戏语,因为要祝贺那孩子,怀着好意说的。可拉西平时是朋友们喜欢的人。他笑了,我们扛了他到转弯路口,和一个有黑须的绅士撞了一下。

绅士笑着。可拉西说:“我的父亲哩!”

我们听见这话,就把可拉西交给他父亲腕里,拉了他们到处跑。

奖品授予式十四日

两点光景,大剧场里人已满了。——池座、厢座、舞台上都是人。好几千个脸孔,有小孩、有纳土、有先生、有官员、有女人、有婴儿。头动着,手动着,帽羽、丝带、头发动着,欢声悦耳。剧场内部用白色和赤色、绿色的花装饰着,从他座上舞台有左右两个阶梯。受赏品的学生从右边上去,受了奖品再从左边下来。舞台中央排着一列红色椅子,正中的一把椅子上挂着两顶月桂冠,后面就是大批的旗帜。稍旁边些的地方,有一绿色的小桌子,桌上摆着用三色带缚了的奖状。乐队就在舞台下面的池座里。学校里的先生们的坐席设在厢座的一角。他座正中列着唱歌的许多小孩,后面及两旁,是给受奖品的学生们坐的。男女先生们东奔西走地安插他们。许多学生的父母挤在他们儿女的身旁,替他们儿女整理着头发或衣领。

我同我家里人一同进了厢座。戴赤羽帽的年轻的女先生在对面微笑,所有的笑靥都现出来了。她的旁边,我弟弟的女先生呀,那着黑衣服的“修女”呀,我二年级时候的女先生呀,都在那里。我的女先生脸色苍白可怜,咳得很厉害呢。卡隆的大头,和靠在卡隆肩下的耐利的金发头,都在他座里看到了;再那面些,那鸦嘴鼻的卡洛斐已把印着受奖者姓名的单纸搜集了许多。这一定是拿去换什么的,到明天就可知道。人口的近旁,柴店里的夫妻都着了新衣领着可莱谛进来了。可莱谛今天换去了猫皮帽和茶色裤等,打扮得像绅士,我见了不觉为之吃惊。在厢座中曾见到着线领襟的华梯尼的面影,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靠舞台的栏旁,人群中坐着那被马车碾跛了足的洛佩谛的父亲炮兵大尉。

两点一到,乐队开始奏乐。同时市长、知事、判事及其他的绅士们都着了黑礼服,从右边走上舞台,坐在正面的红椅子上。学校中教唱歌的先生拿了指挥棒站在前面,他座里的孩子因了他的信号一齐起立,一见那第二个信号就唱起歌来。七百个孩子一齐唱着,真是好歌,大众都肃静地听着,那是静穆开朗的歌曲,好像教会里的赞美歌。唱完了,一阵拍手,接着又即肃静。奖品授予就此开始了。我三年级时的那个赤发敏眼的小身材的先生走到舞台前面来,预备着朗读受奖者的姓名。大家都焦急地盼望那拿奖状的十二个少年登场,因为报纸早已刊登了今年由意大利全国各区选出代表的消息,所以从市长、绅士们到一般的观者都望眼将穿似的注视着舞台的入口,场内又复静肃起来。

忽然,十二个少年上了舞台,一列排立。都在那里微笑。全场三千人同时起立,拍手如雷,十二个少年手足无措地站着。

“请看意大利的气象!”场中有人这样喊。格拉勃利亚少年仍旧穿着平常的黑服。和我们同坐的一位市政所的人完全认识这十二个少年,他一一地说给我的母亲听。十二人之中,有两三个是绅士打扮,其余都是工人的儿子,服装很随便。最小的弗罗伦萨的孩子,缠着青色的项巾。少年们通过市长前面,市长一一吻他们的额,坐在旁边的绅士把他们的出生地告诉市长。每一人通过,满场都拍手。等他们走近绿色的桌子去取奖状,我的先生就把受奖者的学校名、级名、姓名朗读起来。受奖者从右面上舞台去,第一个学生下去的时候,舞台后面远远地发出提琴的声音来,一直到受奖者完全通过才停止。那是柔婉平和的音调,听去好像女人在低语。受奖者一个一个通过绅士们的前面,绅士们就把奖状递给他们,有的与他们讲话,有的用手抚磨他们。

每逢极小的孩子,衣服褴褛的孩子,头发蓬蓬的孩子,着赤眼或是白眼的孩子通过的时候,在池座及厢座的小孩都大拍其手。有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上了舞台,突然手足无措起来,至于迷了方向,不知向哪里走才好,满场见了大笑。又有一个小孩,背上结着桃色的丝带,他勉强地爬上了台,被地毡一绊就翻倒了,知事扶他起来大家又拍手笑了。还有一个在下台来的时候跌在池座里哭了。幸而没有受伤。各式各样的孩子都有:有很敏活的,有很老实的,有脸孔红得像樱桃的,有见了人就要笑的。他们一下了舞台,父亲或母亲都立刻来领了他们去。

轮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我真快活得非常。我认识的学生很多,可荣谛从头到脚都换了新服装,露了齿微笑着通过了。谁知道他今天从早晨起已经背了多少捆柴了呢!市长把奖状授予他时,问他额上为何有红痕,他把原因说明,市长就把手加在他肩上。我向地座去看他的父母,他们都在掩着口笑呢。接着,代洛西来了。他穿着纽扣发光的青色上衣,昂昂地抬起金发的头悠然上去,那种丰采真是高尚。我恨不得远远地送给他一个吻。绅士们都向他说话,或是握他的手。

其次,先生叫着叙利亚·洛佩谛。大尉的儿子于是拄了拐杖上去。许多小孩都曾知道前次的灾祸,话声哄然从四万起来,拍手喝彩之声几乎把全剧场都震动了。男子都起立,女子都挥着手帕,洛佩谛立在舞台中央大惊。市长携他拢去,给他奖品,与他接吻,取了椅上悬着的二月桂冠,替他系在拐杖头上。又携了他同到他父亲——大尉坐着的舞台的栏旁去。大尉抱过自己的儿子,在满场像雷般的喝彩声中,给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和缓的提琴声还继续奏着。别的学校的学生上场了,有全是小商人的儿子的学校,又有全是工人或农人的儿子的学校。全数通过以后,他座中的七百个小孩又唱有趣的歌。接着是市长演说,其次是判事演说。判事演说到后来,向着小孩们道:

“但是,你们在要离开这里以前,对于为你们费了非常劳力的人们应该致谢!有许多人为你们尽了全心力,为你们而生存,为你们而死亡!这许多人就在那里,你们看!”说时手指着厢座中的先生席。于是在厢座和在池座的学生都起立了把手伸向先生方面呼叫,先生们也站了起来挥手或举着帽子手帕回答他们。接着,乐队又奏起乐来。代表意大利各区的十二个少年来到舞台的正面,手拉手排成一列站着,满场就响起喉管欧裂似的喝彩声,雨也似的花朵从少年们的头上纷纷落下。

争吵十日

今天我和可莱谛相骂,并不是因为他受了奖品而嫉妒他,只是我的过失。我坐在他的近旁,正誊写这次每月例话《洛马格那的血》,——因为“小石匠”病了,我替他誊写。——他碰了一下我的臂膀,墨水把纸弄污了。我骂了他,他却微笑着说:“我不是故意如此的罗。”我是知道他的品格的,照理应该信任他,不再与他计较。可是他的微笑实在使我不快,我想:“这家伙受了奖品,就像煞有介事了哩!”于是忍不住也在他的臂膀上撞了一下,把他的习字帖也弄污了。可莱谛涨红了脸:“你是故意的!”说着擎起手来。恰巧先生把头回过来了,他缩住了手,“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难过了起来,怒气消了,觉得实在是自己不好。可莱谛不会故意做那样的事的,他本是好人。同时记起自己到可莱谛家里去望过他,把可莱谛在家劳动,服侍母亲的病的情形,以及他到我家里来的时候大家欢迎他,父亲看重他的事情,都一一记忆起来。自己想:我不说那样的话,不做那样对不住人的事,多么好啊!又想到父亲平日教训我的话来:“你觉得错了,就立刻谢罪!”可是谢罪总有些不情愿,觉得那样屈辱的事,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我把眼睛向可莱谛横去,见他上衣的肩部已破了,大概是多背了柴的缘故吧。我见了这个,觉得可莱谛可爱。自己对自己说:“渐呀!谢罪吧!”但是口里总说不出“对你不起”的话来。可莱谛时时把眼斜过来看我,他那神情好像不是怒恼我,倒似在怜悯我呢。但是我因为要表示不怕他,仍用白眼回答他。

“我在外面等着你吧!”可莱谛反复着说。我答说,“好的!”忽然又把起父亲说:“如果人来加害,只要防御就好了,不要争斗!”我想:“我只是防御,不是战斗。”虽然如此,不知为什么心里总不好过,先生讲的一些都听不进去。终于,放课的时间到了,我走到街上,可莱谛在后面跟来。我擎着尺子站住,等可莱谛走近,就把尺子举起来。

“不!安利柯啊!”可莱谛说,一边微笑着用手把尺子撩开,且说:“我们再像从前一样大家和好吧!”我震栗了站着。忽然觉有人将手加在我的肩上,我被他抱住了。他吻着我,说:

“相骂就此算了吧!好吗?”

“算了!算了!”我回答他说,于是两人很要好地别去。

我到了家里,把这事告诉了父亲,意思要使父亲欢喜。不料父亲把脸板了起来,说:

“你不是应该先向他谢罪的吗?这原是你的不是呢!”又说:“对比自己高尚的朋友,——而且对军人的儿子,你可以擎起尺子去打吗?”接着从我手中夺过尺子,折为两段,扔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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