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严取缔庸医侥幸 办清乡劣董倒霉(1)

作者:李涵秋    更新时间:2014-12-17 10:37:43

话说秦氏老太太,幼小虽则历尽艰难,但是看看一家人,真是子孝孙慈,夫和妻睦,家庭安乐,老境愈甘。不过年龄已高,身体常常多病,云麟不免时常忧惧。加以柳氏自从产后,身体亏弱,又患了失血之症,故家中大小事件,都是红珠料理,唯有请医服药。因扬州好的医生不多,选择颇难。云麟虽也读过几卷医书,但究非专家,何敢出手为母妻医病,朱成谦虽则和他时常往来,云麟也只知道他是个经验有余而学力不足,所以也不时常请教。这天下午,正和红珠商量请医生的事,忽见人传进来说:“那个朱成谦又来见访。”

云麟听说,陡然间想起一件事来,说:“阿呀!”话没有说完,红珠忙问道:“怎样怎样?”云麟笑道:“这是他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思,从前曾托我去代谋一件事,我却不肯替他开口。”红珠道:“你的话说得没头没脑。”云麟道:“转来再谈罢,客人已等了好久呢。”说着,就出来。朱成谦见了,就向云麟拱手说:“我久不来拜望云先生了,实在因为事情太忙。”云麟道:“恭喜恭喜,想必医务发达。”朱成谦道:“还讲医务吗,前时曾经和云先生说过,要请你帮忙,我也知道你云先生是个高尚的人,不肯向县长去说。我只得奔走了许多门路,现在总算寻着了。”云麟道:“我正自愧无以报命,今朱先生已寻得门路,那是好极了。”朱成谦笑道:“如果这样容易,我今天也不来拜你云先生了。我的事情,还只做得一半哩。”云麟道:“还有一半呢?”

朱成谦道:“我的话尚没有说完全,难怪云先生要问。原来我自和云先生分别之后,又去托人向县里说话。却好那人声气甚通,知道这事极详,说考试的权柄,不在县里,因为省长为慎重人道起见,深恨那种没有学识的医生,草菅人命,特命令全省各县,对于各医生严加取缔。又恐各县知事,不知医学者多,必定视为具文,特在省里选择精通医学人才,驰赴各县考试。云先生,你道派到我们扬州来考试医生的委员是谁?就是从前在真都督衙门里当收发的游老头儿游龙基的儿子。我探听着了,就赶到上海,好容易寻着了游老头,仗着了从前的交情,又送了他一百块洋钱,才买到了两个题目。”说着,就从衣袋内摸出一张纸来,送给云麟说:“请看这不是考试医生的题目吗!”

云麟接来看了一遍,也不过是内经灵素中几个题目,平常也会读过各书,觉得不甚为难。因说:“这种算考试医生的题目吗?做医生的,像这种题目,也不能做,果然也难做医生了。”朱成谦听了,也觉脸上一红,说:请你云先生不要骂人了,你要知道我们做医生的,不知这题目出处的多着呢。我们所读的书,无非是药性赋,汤头歌诀,脉诀歌几种,哪里知道这题目上有这许多讲究呢。好云先生,我是很知道你是个多材多艺无书不读的,所以专诚来恳求你云先生,请你替我捉一捉刀罢。”云麟笑道:“我连平常的文字,也有许久不做了,昔人所谓许久不弹此调,手生荆棘,何况这医书上的题目,我能读得几种医书,能妄自下笔。倘做得不对,岂不连你现现成成好做的医生,给我送掉吗。朱先生,我还请你另寻别人,免劳下顾罢。”

朱成谦见云麟推托,忙向袖内拿出一个对套,送给云麟说:“我素来知道云先生是个很高尚的人,不敢拿这市井俗套来扰云先生,这是九章绸缎局的五十元绸票,送给云先生的世兄妹等,做几件衣裳,这是我朱成谦很诚心的一点敬意,云先生务请不要推却。”云麟道:“这样更不成话了,你当面托我,我不承认。送了我物品之后,就答应了,那真是像我希望你的赠品哩。我姓云的,若收了你的物品,我还成了什么人呢。你且将这票子仍旧收了回去,我们再商量罢。”

朱成谦见他决意不肯,只得收了回去,说:“你云先生不收,我心里如何得安呢?”云麟道:“送物是送物,做文章是做文章,两件事情不能并为一谈。如今我答应是答应你了,但是我在医学上面,不甚精深,做起来恐怕没有把握。如果名落孙山,你须怪不得我。”朱成谦道:“这是你云先生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只要你云先生肯替我做,总比我自己做起来,要高万倍哩。就是不取,也只能怪我的命,哪里敢怪云先生呢。”云麟笑道:“这也罢了。但是这题目果然靠得住吗?”

朱成谦道:“这决不会错的。那尤老头儿还亲自写过一张一百元的收据给我哩。不过时候已经急促,我刚才去县里探听,据说尤委员不日就到,考试的日期,约在一星期之后,还请云先生就替我预备罢。”云麟却不过情面,也只得答应,乘便就问问秦老太太和柳氏的病源。朱成谦经验却很不错,说起来到也有头有绪,和这病情不相上下,就要替秦老太太和秦氏诊脉,云麟也不客气,就同进去,先诊了老太太的脉。老太太说:“我是年老的人了,有气无力,常觉得胃口不好,这也是老年人常有的病,所以我也不愿多吃药。”

朱成谦道:“老太太精神甚好,些须小病,要吃药呢,开个方子。不然,多进些补品,如燕窝白木耳之类,再静心颐养起来,病就会好了。”连下去又诊了柳氏的脉,原来自个产后失调血亏之症,若不医治,倒很危险,因开了一个方子,递给云麟。云麟谢了,和朱成谦出来,说:“尊夫人的病,一时尚不妨。老太太倒须要留意,不可过于操心才是。”云麟道:“说起老太太的病,我也很愁烦,屡次劝她静养,不要管事,无如老年人的性情,样样都是不放心。一天到晚,不肯一息安闲,叫我怎样呢?”

两人又谈了一回,朱成谦方告辞。过了几天,果然省里的尤委员下来了,就由县里定了日期,饬各区巡警,传知各医来城考试。这时县衙门里前清办县考,考童生的一切用具,早已毁坏净尽,就借了县教育会做试场,到了日期,县知事陪着委员,坐了大轿,警备队护卫着,一径到教育会来。这时全县的医生已都在那里侍候,并有许多巡士,拿着棍子弹压,到也显得威风。不一时由县知事点名结卷,那书记提高了喉咙,一声一声的唱着姓名。见来接卷子的医生,有的穿着很为阔绰,有的极为朴素,还有那乡下来的,身穿一件蓝布旧长衫,一条辫子,曲的像蚯蚓似的,也来应试。等到卷子给完,倒也有一百余人,出题考试,笑话百出。

朱成谦接题到手,果然与从前抄来的题目无异,幸亏早有预备,云麟已将文字做就交他带在身边,居然一字不易,抄在卷子上,早早出了试常这天扬州街上,茶坊酒肆,充满了许多赴考的医生。那上一等的,自有朋友相请筵晏。中等以下的,只得在茶馆内,吃几个火烧卷子。事后调查,各店的生意,要增进几百千文哩。云麟知道这天热闹,正闲着无事,就跑到教场里去闲逛。时将晌午,只见朱成谦兴冲冲的走来,一眼看见云麟,忙跑过来拖住说:“我们到酒馆里去再谈。”

云麟正要探询考试的题目如何,也就和他同走,就到醉春园坐下,叫了许多菜,极力恭维云麟说:“今日的卷子,准是云先生替我做的两篇最好。因为我看见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外貌非常漂亮,他所做的文字上说,肾者,生子之要物也。人而无肾,即不能生子,试观上古,凡在皇帝宫中充当太监者,能生子否乎,我知其必不能也。我故曰人不能无肾,而肾实为生子之要物。昔者吕不韦,号称毒,厥生秦始皇,可知肾愈大者,生子愈贵,而子之愈贵者,多为大贤之所生也。又有一人,云先生想也知道,就是扬州城里陈医生,我因为和他很熟,缴卷之后,他也来缴卷,我顺便望了一眼,他做说胃的一篇文字,写着什么脾属土者也,色如黄金之黄,山中之黄土,可以比其颜色也。语曰土生金,人之粪便。色如黄金者,莫不由于胃中积食所化耳。云先生你听我记得他们这几句文字,你看做得好么?”

云麟听了,第一个说肾,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等到听他说胃中黄金,不觉把嘴里含得一口酒菜都喷了出来,弄得桌子上淋淋漓漓,口里还不绝的说:“妙文妙文,真正妙文,能彀做得这个文章,若再落第,真所谓盲主试了。”朱成谦听了这话,不觉纳罕,说:“云先生你还说他做得好么?”云麟笑道:“这个就叫做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这两句话,说得朱成谦愣愣的,摸不着头脑。云麟笑道:“你怎样呆,我不过取笑罢了。这种话还可以算得文字么!”朱成谦才醒悟过来,知道云麟说的,全是反话,把桌子一拍说:“愚人愚人,我真愚极了,云先生你莫笑我罢。”正说着,忽听得又有人进来说:“可怜可怜,像这老先生,不做医生也罢了,何苦还要来吃这些辛苦,弄得性命还恐怕不保。”

云麟忙问说:“老先生怎样呢?”那人道:“今日考试医生,内中有个老人,说是从瓜州镇来的,年纪已经七八十岁,一头白发,老态龙钟,挨进场去,已经精神不济,等到接到题目,一句也做不出,大家都缴卷出场,那老人大约心中一急,坐不住,就往考桌底下躺倒了,监场的忙过去看,伸手一摸,已经没有气了。再看卷了,还是一本白卷。传说这人还是瓜洲有名的医生咧,你看可怜不可怜。”

云麟听了,也不觉叹息说:“都是金钱害人。这种医生,还要治人的病,难怪招牌底下都站着许多冤鬼咧。”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云麟和朱成谦又谈了些闲话,分头散去。这天的酒饭钱,自然是朱成谦供应的了。过了数天,县里将考试的卷子,由委员评定甲乙,揭晓出来。朱成谦果然高标第一。这时真喜得心花怒放,忙忙的赶来酬谢云麟。这时云麟正因伍淑仪生病,到伍家去了,所以不曾遇到。这朱成谦自从这一次得了彩头,已成了扬州的名医,门诊出诊,一时竟有应接不暇之势。说也奇怪,这时来就朱成谦诊治的,竟来一个好一个,有手到病除之妙。古人有句话,说是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医。这医生真不在学问而在命运了。但是命运虽好,那晦气星也跟在后面。他们耳朵极长,探访消息也最灵,知道朱成谦近来进益甚多,积蓄自必不少,就要想伸出手来,在他箱子里拿些到他们腰包里,才觉快活。这天下午,朱成谦门诊时候已过,忽然来了两人,称是施家桥一家富户,来请先生的。原来施家桥离城十多里路,是一个小小市镇,也有几家店面,住户殷实的到也不少。从扬州去,岸路可行,水路亦好走。照朱成谦的医例,到那边去一趟,轿资不算,须大洋十六元。那两人如数预先付讫,并问先生还是从水路去,还是从岸路去。如走水路,我们来的便船,颇为宽畅,不妨同行。如须有人跟去,酒资亦当照纳。朱成谦一想,坐轿出去,要走这许多路,觉着气闷,不如走水路去,沿途又可看看风景。就说:“我趁他们的便船罢,并带轿夫一人。”

来人满口答应。又付了一块钱的轿酒钱,等朱成谦先将城里几家请诊的都看过了,然后陪着下船。在路上走了多时,岸上又跳下两个人来,也不和朱成谦答话,那船忽的换了方向,不往施家桥去,却专望冷僻地方走去。朱成谦平日到施家桥,也去过几趟,却不是今日走得路,自知不对,要想叫喊,却前后左右,并无来船,叫也无用。正在想法脱身,那同去的轿夫小六子,却耐不住大声问道:“你们究竟摇到哪里去?”

后来两个人,不问情由,走上前来,就向他面颊上狠狠的击了两掌。后面又有一个人走上来,把他两臂向后一剪,拿绳子就捆。轿夫虽则有力气的,到了这里,经不住三人服侍一个,有力也无处施了。那两人回转身来,对着朱成谦拱拱手说:“朱先生请你不要怪我们鲁莽,我们却不敢难为朱先生,只要朱先生能体谅我们的意思,写封信回去,嘱咐家里人寄五千块钱来,我们就好好的送朱先生回府,我们原是从前拔鲸大王孟海华手下的弟兄,长江一路随处都有,弟兄众多,开支不彀,只得在内地各家殷实富户内,向他们借点粮草。”

朱成谦道:“原来诸位是这个意思,到也太费心了。既然称富户,扬州比我富的人家很多,你们如何不去向他要钱,寻我这破落户出身,岂不找错了。”那人大笑,说:“你朱先生这话,却只好关了门自己说话,自己相信罢了。我们耳朵长得很呢,扬州城里有钱的人,我们也曾枉顾过几次从没有错误的,内中却便宜了一个姓柳的,但是终究得着了他一个媳妇。我们也不算吃亏。”

朱成谦听了,吃了一惊说:“他的媳妇吗?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是你们和我一样请来的,还是另有方法使她和你们一路走的呢?”那人笑道:“你朱先生到要做侦探来了,我也不必隐讳,这事原是她自己不好,知道她公公柳克堂得了头奖,要去抢他的银钱,先和我们弟兄常老二说通了,约着人去劫,那知走了水,有好几个人吃拿了,其余的人,都和常老二说话,常老二气愤不过,就逼着她下海去了。现在她也甚是快活,男的伴侣,我们兄弟很多,因为她向来主张公妻,现在居然实行她的公妻主义了。那女的伴侣,也很多,有一个芮大姑娘,朱先生想来也知道的。”朱成谦一听暗想这话越发不对了,原来这些坏人,已经都聚成一起,我还有什么方法对待他呢,就呆呆不说。那人逼着他说:“朱先生你又怎么不言语了?你这五千块钱,究竟答应不答应呢?”

朱成谦想了一想说:“这宗巨款,也要容我考虑考虑。其实我哪里来得这许多钱,你们既知道我,我也不过做了几年医生,逐年的进项出项,都要相抵,就有盈余,也不能有这许多。譬如官府派兵饷,也要分个成数,断不能全要了去。你们作事,也要有个道理埃”那人听了忽然冷笑道:“你朱先生真正口齿伶俐,说得宛转可听,须知你人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你不出钱,你的身体是不能自由的了。你也要知个好歹,我如不看在这五千块面上,早已和你同来的轿夫一样捆绑起来了,哪里还有这样舒服吗。”

朱成谦到了这时,口内不言,心里这是突突的跳,想究竟他们不知要掳我到什么地方去?如果真要五千,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吗。这时天色已晚,望那水路上,汊港愈多,那往来船,除了他自己的坐船外,不见一只。又摇了好一会,到了汊港的中心,一个土墩上,盖着一个草篷子,摇船的说:“到了。”那两人就强拉着朱成谦上岸,轿夫仍搁在船里,又给他一块黑布,将两眼蒙着。轿夫喃喃的骂,他们就拳打脚踢了一会,吓得朱成谦禁不住索索的乱纠。走进草篷子,见里面灯烛辉煌,早有五六人在内。为首一人,年岁不大,强壮非常,一时都立起来迎接,说:“朱先生请到了么?”

外面几个人答应了一声,扶朱成谦进来请他上坐,搬出许多酒食来,请他吃。朱成谦原是老于江湖的人,知道这是实行请财神的格局,想事已到此,也无可奈何,落得饱餐一顿,吃完之后,桌子揩抹干净。为首的人拿出一副笔砚纸张,搁在朱成谦面前说:“朱先生,我们知道你也是熟悉江湖的好朋友,我们现在要请你捐助洋五千元,想来必定是慷慨答应我们的,就请亲笔写一封信,我们可以到府取洋。洋到之后,自然护送你回府。至于你暂住在这里,虽则待慢一点,吃用总不至于缺少,请你放心罢。”

朱成谦见他们要硬逼着他写信,心里好生着慌,要想不写,眼前就要吃亏。若写了去,我这五千块,岂不都丢了。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计策来。这时几个人见他搁笔不动,都虎视眈眈的看着,像是要说你再不动笔,我们可是要动手了。朱成谦忙对他们说:“承诸位见邀,我自当遵命。不过要我五千块钱,也须料量料量我的家当。但是凭我一人说话,诸位也不相信,我抵庄写信回去,托一个人和诸位接洽,一面就请诸位带便调查,公平判断,不知诸位以为可不可行?”那个为首的人说:“你的话说得到也动听,如今就请你写起信来,我便可派人去。”朱成谦就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送与他堂兄朱六奇。那人看了朱六奇三字,似乎有些认识说:“这六奇先生是和朱先生弟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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