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九月(2)

作者:徐枕亚    更新时间:2014-12-15 15:33:53

而此时一阵兰麝之香,由帷罅徐徐透出,送人鼻观,尤令余心魂为醉,飘然若不自持。更游目室中,牙签玉轴,触目琳琅,翡几湘帘,位置闲雅,知必为梨影平日清吟之所,则又不禁窃叹其聪明绝世,风雅宜人。而现于余之眼前者,乃无一物不觉其可爱。正延伫间,帏风动处,梨影挟秋儿珊珊出矣。

梨影既出,余起立为礼。彼亦微微裣衽,旋示意秋儿,纳余坐,己亦就坐,低鬟不作一语。

余窃窥其容,较之前月楼头瞥见时,又不知清减几许。鬟钗不整,翠袖微偏,极惟粹可怜之致。惟楚楚丰姿,清妍如故,终不改倾城颜色耳。又回想其出时欲前不前之态,及此时欲语不语之情,一半羞涩,一半冷淡,知今夕一会,事出无奈,初非为彼芳心所可。余亦因之自警,念此室中,良不应有余之足迹。而亭亭余前者,更为余所不应见之人。

一刹那间,感愧交乘,不觉背如芒刺,欲坐难安,头似千钧,欲抬不起矣。既念余此来,原欲证明心迹,打破疑团,非寻常之密约幽期可比。

梨影不语,余何可以无言?则嗫嚅请曰:“顷由秋婢转言一切,当蒙夫人鉴谅,惟彼伧递来之纸,夫人认系鲰生亲笔,愿得一观,以别真伪。”

梨影闻言,探怀出笺,交秋儿转授之余,仍俯首无语。余阅笺面发赪,笺上所有者为七律二首,题曰:“今宵诗固余作。”

字亦余书,惟久为字麓中物,奈何今忽发现于此间耶?

余生平性喜涂抹,残笺碎纸,往往随手抛弃,略不为意,今竟以此酿祸,则此诗胡可不录之,以为余舞文弄墨之戒也。

也有今宵缺里圆,狂心一刻恣流连。

灯前携手人如玉,被底偎香梦似烟。

倦眼朦胧欢乍洽,柔腰转侧瘦堪怜。

枕边一种销魂处,软语低嗔笑我颠。

月底西厢喜再逢,一声轻嗽画屏东。

难将辛苦偿前日,同把丹诚达上穹。

有限风光真草草,无凭云影太匆匆。

醒来被角空擎住,还认双钩在掌中。

余阅此笺时,梨影忽转眸向余,似觇余之作何状。

余阅毕笑曰:“此乃余一日读《随园诗话》见袁香亭无题诗,戏仿其体为之。既而觉其太亵,有伤大雅,故仅成二律,即弃其稿。今且不复省忆,不知彼伧乃于何时抬得之,今以赚夫人也。夫人思之,此种淫亵之词,余固何敢妄渎。且无端呈此,又奚为者?此中情伪,不辨自明。夫人幸恕余也。”

梨影聆竟,仍悄然无语,类有所思。既而发为一种娇弱之声,向余致诘。噫!此余第一次闻梨影香吐也。

梨影日:“君言是矣。顾李某何知?妾实不解。君尚有以教妾乎?”

余思鹏郎漏言一节,万不可为彼道,则隐去之,而仅以某日鹏郎传书,适与李值之事告。梨影复无语。有顷,荧荧出涕,举袖微拭之。余心痛之,而不能觅一语以相慰,则亦相与凄然,效楚囚焉。

久之,梨影止泣言曰:“妾以薄命女为未亡人,不持清节,复惹闲情。两字聪明,三生冤孽,是妾误君,非君负妾也。而今历尽风波,已省识爱河之滋味,实有苦而无甘。想君亦当从此心灰情死,人悟道之机矣。”

余愀然答曰:“闻夫人言,余心滋戚。余累夫人,乃以自累。大好因缘,早成泡影,余岂不知!而抱此冤愤,无阍莫叩,地府不闻,醉里吟边,无能已已,寄诸吟咏,泄我悲哀,此实无聊可怜之想。若云心灰情死,则余固心已早灰,情亦早死,令生尚复奚望?今夫人既作此悟情之语,余亦胡敢弗承,行将披发人山,取一领袈裟,盖吾一身罪孽。宋人诗云:‘平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良可为余咏也。”言已长叹,既索纸笔,含泪疾书四绝曰:金钗折断两难全,到底天公不见怜。

我更何心爱良夜,从今怕见月团圆。

烦恼重生总为情,何难一死报卿卿。

只愁死尚衔孤愤,身死吾心终未明。

诗呈六十有余篇,速付无情火里捐。

遗迹今生收拾尽,不须更惹后人怜。

望卿珍重莫长嗟,来世姻缘定不差。

死后冤魂双不得,冢前休种并头花。

书成,秋儿代取笺置梨影前。梨影阅之,至末绝,清泪如泉,不期而浪浪上纸。旋复掩面呜泣,嘤嘤不已。余此时胸际若有万锥攒集,亦泫然不能自禁。秋儿被感,亦在旁陪泪,噤不能声。室中景象,呈极端之哀惨,乃为余生平所未历也。

既而梨影微微发一长叹,支案而起,咽声曰:“夜漏已深,留此无益,君舟行颠顿竟日,宜早安息。妾亦病莫能支矣。”

复顾秋儿曰:“汝可送公子行也。”

余乃掩泪起,并力为一言曰:“幸夫人自爱,余行矣。”

言已出室。秋儿提灯送余下楼,耳中犹隐隐闻梨影泣声也。

此会无端,魂销几许,为时固促,出话亦希,只博得情泪双行,一时迸泻,相看无话,痛甚椎心,此诚古人所谓“相见真如不见”也。

余返室后,神犹惘惘,移时就枕,睡又不成,一念及杞生,为之怒不可遏,明日见之,又将若何对付,其必有以惩之矣。

既念此殊非得计,犯而不校。贤者贵能责己,远之则怨。圣人尚费踌躇,良以处置小人,最难措手。结之以恩,犹或反噬;结之以怨,后患更何可胜言。

杞生平日,本有嫉我之心,今彼自谓已得余之隙,余固问心无作怍,不妨面加斥责。然彼受此责备,讵肯心甘,行见怨毒愈深,祸机愈亟,万一彼存心诽谤,任意播扬,肆其簧鼓,妄造黑白,又何所不至!余之名誉纵不惜,其如梨影何?不如置而不问,相处如常,示以大度,使之内疚于心。纵未能化彼凶顽,亦足以消融意见,盖使猜忌之心胥泯,则是非之口亦关矣。

又念梨影此时,尚未知个中底蕴已尽为李悉,故惊痛之除,犹可稍慰,若知之者,懊恼当复奚似。且知泄其事者,为彼挚爱之儿,必又有一种难言之苦痛。鹏郎无知,几误大事。然亦李之险猾,有以诱之,实不足责。

余辗转伏枕,终夜以思。思愈乱而神愈清,睡魔已望而却避。不知梨影别余后,为状又何如也?晨起又成四律,以写昨宵之余痛。

秋风一棹独来迟,情既称奇祸更奇。

五日离愁难笔诉,三更噩梦有灯知。

新词轻铸九洲错,旧事旋翻一局棋。

滚滚爱河浪波恶,可堪画饼不充饥。

一声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归枕畔,正卿双泪落灯前。

云山渺渺书难到,风雨潇潇人不眠。

知尔隔江频问讯,连朝数遍往来船。

卿是飘萍我断蓬,一般都是可怜虫。

惊弓孤鸟魂难定,射影含沙计剧工。

北雁无情羁尺素,东风有意虐残红。

误他消息无穷恨,只悔归途去太匆。

风入深林无静柯,十分秋向恨中过。

情场自古飘零易,人事于今变幻多。

竟有浮云能蔽月,本无止水再生波。

乾坤割臂盟终在,可许焚香忏尔魔。

今日到校见杞生,问余何时来,余答以昨日,此外不提一字,彼亦洋洋若无事,载笑载言,绝无惭色。斯真陈叔宝全无心肝者也!

彼欲赚余,并赚梨影,卒之余为所赚,而梨影不为所赚,心劳日拙,亦何可笑。其结果乃不啻为余先容于梨影,以一面慰相思之苦。而余与梨影爱情上之信用,且因此而益固。夫梨影前月欲亲视余病,余尚却之,使无此意外事发生者,会晤之缘,诚不知在何日。

然则彼之于余,不惟无过,抑且有功,一番播弄,祸人适以福人,是又彼之所不及知也。黄昏时得梨影书,并诗四绝。

匆匆小聚,未尽所怀。半载以还,积下相思几许。

居恒怅怅,若有万误千言,待君诉说。到得临面,却又如鲠在喉,不能遽吐。楚囚相对,一哭无聊。所谓“为郎惟悴却羞郎”者,妾殆有类于是矣。

昨君去后,欹枕无眠,将前尘后事,逐一细量。

妾之误君实甚,即无祸变之来,此局亦何可久。自经此变,更觉相思寸寸,灰尽无余。所未死者,只有报君一念耳。从前之事,悔固莫追。补救之谋,今难再缓。筠姑姻事,已得太夫人金诺,便是如天之福。此事一日不就,即妾心一日不安。君速图之,俾妾得于未死之前,了兹心愿。即死作鬼魂,亦应减杀重泉之悲痛,冥冥中感君无既也。

妾今在世,别无可恋,所未了者仅此事,及怀中一块肉耳。事成则鹏儿亦得所托,留此干净之躯,撒手归泉,或尚可告无罪于亡夫也。

前闻秦氏家人言,石痴返国之期,当在岭梅开后。

届时望君即以蹇修一职,托彼担承。镜台可下,安用金徽。今世有缘,无须来世。君之幸福全,而妾之魂梦亦适矣。附呈拙作数首,聊以奉酬。妾之笔迹,惟君得之。君其善藏,勿再令旁人拾之,居为奇货也。

九月□日梨影叩上。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釭花笑,相思寸寸灰。

意未尽,续成六绝:

明日黄花蝶可怜,西园梦冷雁来天。

知伊尚为寻芳至,瘦怯秋风舞不前。

听琴有意已无缘,痴到来生事可圆。

为祝天公休再妒,相逢须得及芳年。

愁是坚城恨是田,销愁埋恨孰相怜。

泪珠只为君抛弃,却比珍珠更值钱。

终见葵心捧太阳,相思有债总须偿。

近来怪底吟情苦,客鬓新沾九月霜。

入耳秋声不可闻,苍苔细雨织愁文。

无端小病重阳后,辜负秋光到十分。

恶魔无事苦相缠,一点尘心我已捐。

恨叶欢苗都斩尽,无边孽海涌红莲。

姻事姻事,此二字余实厌闻之,顾兹事终不能免,梨影必欲玉成,余自问此心,固万不能允,而欲安彼之心,又万不能不允。百转千回,寸心如割,已有五月中之一纸断肠书矣。兹者石痴返国,为时非遥,梨影又以前言要余,欲再延缓,势所不能。

记取石痴归来之日,便是此事进行之日。此事进行之日,便是吾心重就脔割之时。此层苦痛,惟余独喻,彼梨影亦不能尽知也。草草作答,亦附以诗。

来书又以姻事为言,此事余已允汝,决不翻悔。

盖余固深谅汝之苦心,其何敢虚汝之望也。惟欢情一片,久化寒灰,事成之后,欲余负家庭应尽之责任及夫妇同居之义务,则余弗敢弗承。若欲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则恐非余力之所能及。

虽然,果若此者,则余负他人矣。负他人即所以负汝,余固深知之。即此亦决非汝所乐闻,故余亦深重此心之终能自为转圜,如前言不能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者,而竟能之,则他人之心,庶几可慰。慰他人即所以慰汝也。

惟吾心怅怅,此时尚无把握。事到临头,当再痛加一番策励,使能如死灰再活,枯木重荣者,则诚大幸。否则结果不良,余更多增一重恶孽,将来赴上帝前对簿时,且将累汝。即汝亦当无怨。

余诵汝书,一时感愤,又为此过激之言,重伤汝意,幸汝谅之。兹姑从汝言以进行,或终不负汝初心也。汝叠次寄余诗札,余皆纳诸囊中,悬之胸际,俾与吾心相伴,永永不离。词异题红,无虑沟中流出也。

律诗二首,附呈敲正。

临书泣下,不知所云。梦霞顿首。

秋娘瘦尽旧腰支,恨满扬州杜牧之。

不死更无愁尽日,独眠况是夜长时。

霜欺篱菊犹余艳,露冷江苹有所思。

黯淡生涯谁与共,一瓯苦茗一瓢诗。

爱到清才自不同,问渠何事入尘中。

白杨暮雨悲秋旅,黄叶西风怨恼公。

鸳梦分飞情自合,蛾眉谣诼恨难穷。

晚芳零落无人惜,欲叫天阍路不通。

夜眠尚稳,今晚得梨影和诗:

病骨珊珊腕不支,强将书尺答微之。

魂飞弱水三千里,肠转回轮十二时。

到此余生真不惜,算来无味是相思。

早知文字非祥物,为甚当初要解诗。

多愁多病两相同,一片诗魂堕个中。

灵药何时分月姊,金钱欲卜问天公。

情方深处魔偏至,心到悲时泪无穷。

此夕应知眠不得,西风吹梦梦难通。

评曰

秋风秋雨,愁煞双声。诗情自是独绝,梨娘四绝,评梦霞诗至当,真知己之言。梦霞亦不枉呕却一番心血也。

戒诗一简,以痛语起,以趣语收,实则趣语中亦含深痛,吾觉其痛而不觉其趣也。

五古六首,自叙平生,与前《放歌》一章,可互相印证。

而词意沉着,音调激越,似又过之。

人到穷愁始著书,读梦霞此数节日记,益信此言之确。

春兰秋菊,绝好配对。诗里因缘,不可无名花点辍,花亦何幸,而双伴此有情人也。

梨娘《咏菊》诗,实是自己写照。末联用李山甫句意,身分恰合。

“诗似残棋剩劫多”一语,意新词隽,不愧名人吐属。

首节起至梦霞《重阳》诗止,其中情节及诗词,皆为《玉梨魂》之轶文。

杞生作剧,事出意外。然祸根之伏,固非一日。君子与小人,不可与并处,斯言信然。

何母以把生为热诚君子,抑何可笑!然在此时之梦霞,尚未能决定其意之良否,况何母之隔膜几层者哉!

观梦霞揣测一段,在慌乱之时,尚能静心体会若此。梨娘谓梦霞才大心细,良非虚语。无如宵小窃发,防不及防,然因此亦可多增一番阅历,固非无益于梦霞也。

其言甘者其心苦,人之忽变其常者,必有所谋也,梦霞自不察耳。

杞生利用鹏郎,却是探骊得珠。然若非鹏郎传书,适与之值,彼亦无隙可乘,又何至酿此奇变?若此者诚不得不谓之魔矣!

梨娘之书,辞气咄咄逼人,无复柔婉之致,盖其情急迫,不暇择词也,然不怕急煞梦霞耶?

杞生之赚梨影,不过年少无赖,欲一见颜色以资笑乐耳。

若必谓其有他种恶意,吾却未信。

静庵决定伪书必不能乱梨影之目,心比梦霞更细。以下数语,在梦霞视为闲言,在全书则为补笔,不可少之文也。

杞生以伪为赚归,梦霞复以伪书自脱,伪书之作用大矣哉!

心灵计妙,俯拾即是,静庵亦自可儿。

梦霞在舟中,自谓心绪懊,行踪狼狈,而中途吟诵不辍,诗为性命,语实非虚,此诗亦未入《玉梨魂》。

祸变之生,出于意外。会晤之促,亦出于意外。以意外奇祸,结意外奇缘,遂有此意外奇文。

梨娘未出之前,先写一番延伫光景。既出之后,又写一番冷淡神情。梨娘自始至终,曾无数语,梦霞亦不多言,如此写来,方不失两人身份。

杞生交来之纸,《玉梨魂》误作梦霞友人《无题》诗四律,诗亦未录。二诗旖旎风流,在把生观之,或竟信两人真步文君、司马之后尘矣。

梦霞隐去鹏郎漏言一节,阴慰梨娘之心,自在情理之内。

《玉梨魂》梦霞语梨娘,有破坏好事之罪魁云云,未免太过。

其他谈话,误处亦多。

四绝末首,吾读之亦为泪下,何况梨娘,有不伤心刺骨者乎!既赚人哭,复陪人哭,梦霞亦无赖哉。

《秋风》四律,《玉梨魂》与四绝连载。兹作次晨续咏,与情事较合,未首略易数字。

筠倩姻事,久已冷落,因此一番魔劫,乃复旧事重提。而即于梨娘书中,带出石痴归国之耗。应上呼下,线索甚清。

梨娘之必欲玉成姻事,一半为梦霞,一半实为鹏郎,此书乃说出心话。

六绝第一首,《玉梨魂》误为梦霞之作,其余六首,则均失载。

梦霞答书,何其哀婉刻深。梨娘阅之,又将赔却几许眼泪矣。

《玉梨魂·魔劫》一章,考其前后情节,盖在八月,记时实误。而此次两札,及章末梨影和诗,亦均略去。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