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们双双已步入了中年人的行列,年龄正在向五十岁冲刺,我和淑兰的头发都已出现了稀疏的丝丝白发。
淑兰的母亲每天拄着拐杖,依然举步维艰地生活在我们的居所,女儿玲玲明年将要考大学了。
我在困惑中带着人生的希望,挖掘生命中仅有的一点血色和美丽,无力地拉着妻子的手,苦涩地说道:“看,我们都步入了中年了,但我想,我们会好的,我们也会出头的,明年玲玲考上大学,住宿在学校,你妈妈已七十多岁了,她终有一个归宿,到那时,我们得好好在这间属于我们俩人的房间跳跳舞、唱唱歌,想怎么乐就怎么乐,我们会找回青春的。”
“是吗?但愿如此。”淑兰在回话时,眼眶里有些湿润,眼睛似乎被一种混浊的光芒笼罩着,给人一种苍凉感,但她还是勉强地笑了笑,我深深地知道,这种苍凉的笑容已伴随了一个女人的全部……
日子又一天天地过去了。正当我在天天盼望和憧憬未来美好的时光时,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在我们的家庭——淑兰突患恶性子宫癌,子宫已被全部切除,现住院观察,医生说,如淑兰的癌细胞再发生病变,那淑兰的生命就生死难卜,而死亡率占百分之九十。据医生分析,造成这一病情原因有很多,但夫妻之间“性”接触过少也是其中之一,因为子宫**内壁长时间缺乏充血磨擦,易生子宫肌瘤,而这肌瘤如是恶性的,就是癌细胞形成的隐患。这一切,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把我和淑兰生命中唯有的一点希望和火种都扑灭了,使我们内心深处还曾燃烧过的激情和渴望一下子化为乌有,就像上帝故意在判我们的“性”中的死刑。
在一个深秋黄昏的傍晚,混沌的空中有几只孤鸟在飞鸣,灰暗的云块被秋风撕拉成碎片,在慢慢地游离,马路上枯枝败叶满天飞舞,沙尘四起,天气格外的阴冷,给人一种荒凉寥落的感觉。我来到医院,趴在淑兰的病床跟前,凝视着憔悴的淑兰,抚摸着她黑里夹着毫无光泽的丝丝银发,内心掠过一阵惆怅。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很凝重。此时,淑兰躺在病床上无力抬眼,展出一丝微微的笑容,随后问道:“阿洪,妈妈和玲玲好吗?”
我心里沉重地屏住呼吸,硬打着精神回答道:“好的。”
淑兰强作欢颜带着负疚感轻声地说道:“我对不住你啦,你会恨我吗?也许我今后将……”
我一阵心酸,没有让她说下去,便忙说:“不!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要想得太多了,你就好好休息吧,家里的事,我都会照料好的。”
双方四目相对、凝视、沉默,一切仿佛显得很沉重,也许彼此都有许多话要说,但欲言又止,欲罢不能。
还是淑兰先打破沉默,她抬起微微哆嗦的手腕缓缓地抚摸着我鬓发,深情地说:“阿洪,你看你,最近好像又长出了许多白头发,待我出院后,我帮你拔掉一些。看来,我们真的老了。”
“是的,是老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能不老吗?”
“其实,这没关系,人总是要老的么,可我们毕竟至今还相爱着,你说是吗?”淑兰的声音仿佛在颤抖,也很嘶哑,也许她心里很苦、很凄凉。
“是的,我们还相爱着。”我只能掩饰内心的隐痛回道。
“当年你和我在农场刚认识时,你很年轻,长相就像孩子,每次笑,都会让我好开心,可近来你好像不常笑了。”淑兰说得很安详,但我发现淑兰在痛苦中安慰我。
我回道:“等你出院后,我一定在家好好地笑给你看,让你找回我年轻的时光。”
“阿洪,你相信来世吗?”
“我相信的,一定会有来世!”
“我想,我们应该有来世。不过这来世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
“来世就是我跟你还是做夫妻。”
“是吗?那来世,我一定给你做一个好女人,来世,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很大的房间,女儿有她的书房,妈妈有她的卧室,而我们有属于无人来打扰的空间,阿洪你说呢?”她说得很慢,语言中夹着生命中的幻觉。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了,两行热泪滴落在淑兰的枕边,并哽咽道:“是的,来世——来世,我们一定有一套好房间。”
“你怎么哭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掉泪呢?”
“我没哭,我是为你说这句话而高兴,我相信来世一定会很美好的。”我擦了一下眼睛。
“是吗?来世,我们还是做夫妻,来世,我们还是做一对恩爱夫妻,来世,我们依然相爱,从青年相伴到老。”淑兰说后,她自己已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潸然泪下……
淑兰的声音很凄美,仿佛在与生命作诀别。我一下子抱住淑兰,痛苦得像失去了理智似的,并大声地说:“淑兰——,我们会好的!只要你好好活着——”我边说边控制不住自己,俯身将脸熨贴到淑兰的脸腮上,热泪滚滚……
淑兰流着眼泪也突然伸出手臂抱住我,并凄婉而又深情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但——我已经不行了……”
这音声仿佛一下子震撼着我的心灵,像撕裂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此时此刻,我们拥抱着,紧紧地拥抱着,并艰涩地接吻,长时间地亲吻定格,像在告别一种永远不能还原的灵魂,又像在呼唤一种遥远的梦幻。我深深地知道,我跟淑兰今后永远不可能再有那种和谐的“美丽”了……
也许,在个世界上,尤其是在中国的大都市中,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与我们同样有着难以言状隐痛故事的家庭,又何止是百家、千家、万家,他们依然掩饰夫妻之间心灵和生理上的痛苦和隐秘,艰难地走在霓虹灯闪烁、现代化浪漫的大街上,照样每天迎着二十一世纪的阳光,跟着社会美好的音符,吟唱生命的颂歌……
也许,我们和所有的恩爱夫妻都有来世,而这来世,能使我们在白骨堆中长眠修身,修一个女人的爱,修一个男人的魂,修一座相爱的坟茔,坟茔上会飞满花蝴蝶,因为垒石上有一束永不凋谢的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