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见曹家集的时候,赵起升浑身上下就充满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过了曹家集进了那片葱笼的柳林后,万福来叫汤驴肉的青砖瓦舍,就凝重无比地闪现在青枝绿叶之中了。
运河的水很清,清得可以看见深处的每一根水草。起升刚要弯下身洗一把脸,几只蛤蟆就叮叮咚咚地跳入水中,游到远处后才惊恐地“咕——哇,咕——哇”叫两声,一群大白鹅警惕地张望着岸边的陌生人,张望一会儿后猛地把头伸到水里去,然后继续在惊恐的张望之中把捞到的食物吞下去。
他忽然感到自己像那些入水的蛤蟆或捕食的鹅,完全不必要的惊恐万状,却自己把自己搞了个慌乱不已。他有些恨自己,恨过之后,敏敏的形容面貌在脑海里就渐渐地生动而活泛起来:那个长脖颈白皮肤香生生的女人呦,无疆的温柔和爱恋就像这运河里的水,清澈见底浩浩荡荡;无言无语的滋润就像无焰、无形的火,能熔化所有的刚烈,能囿禁所有的桀骜不驯。
赵起升像一根鱼刺,苏敏敏是一勺合了醋的白糖,她见到他,他就化了。
起升刚看清楚叫汤驴肉店的牌匾,大门口坐着的老杜就一拐一拐地冲着他走来,根据他走路的姿态,起升就远远地立了不动了,老杜走到跟前后,低声说:“鬼小子,俺就知道你要来了,也不给顺个信儿,叫俺在门口儿白坐了好几天——远远儿的,撵着俺屁股影影儿走!”
他跟了老杜,来到曹家集运河边上一个不大的小酒馆坐下,看见的人就问:“老杜,这长时候儿也不来?敢是叫妖精给迷住了?不操心,说不定啥时候儿就叫别人把你给煮了‘叫汤人肉’了——咦?把小子也给领回来了?”
老杜就笑,撮着嘴,像个折折皱皱的圆核桃。“看,像不像?一条腿儿不少做活儿,孙子也早恁高了——你个狗攘的吃材,嫌你的家具儿不好使,把俺的借给你使使?咳!——人跟人就不能一样,干革命的时候儿,咱冲锋陷阵马不停蹄,搞生产?咱也——那句话儿咋说来着?噢,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唉!俺要赶上就真好咧,留在朝鲜,也是个华侨,再找个俊生生白年年的高丽棒子伺候着,生个窜种就跟你一个样儿!你个狗攘的……”
被骂的人跑上来轻轻一抠老杜的屁股,他就倒了,拐腿子歪歪地坐在了屁股下面,虾米一般地弯着腰。
起升以为他疼得哭了,低头一看老杜正在笑,圆乎乎的脑门儿上,一根一根的青筋跳跃着,咬着下嘴唇,嘴里的唾沫星子从大金牙的缝里呼呼地往外蹦。老杜终于喘上来那口气之后,拿拐棍儿敲着起升说:“还不快搊恁大爷,孙子在他爷爷的腿肚子上正转筋呢!”
老杜的无比兴奋把起升搞了个晕头转向,乡下人没有太多的文化,能激起他们激情的,似乎只有裤裆里的那两件东西,拿了那两件东西互相叫骂一阵,就像拴在槽上的两头驴,互相帮忙啃了一会儿脖子上奇痒的疙瘩,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所以起升就奇怪,他把老杜搊起来后,心里感到隐隐的不快:在他父亲之外竟又遇见一个拐子,两个拐子又都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阴阳。
当老杜要了一斤散酒一盘茴香花生米后,他把那个倒三角形状的脸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费尽了心思也没有看出个或晴或阴的征兆,他感到这是一种宿命。
老杜嚼花生米时总会绷紧嘴片儿,好像是怕那颗花生豆跑出来似的,嚼来嚼去地嚼了个够之后,就端起酒碗喝下一口,然后绷住嘴再咬嚼一阵,咽下去时咬着牙,上下两个嘴片儿飞快地碰撞着,叭叭叭叭地响,然后就眯上眼,身子来回晃荡一阵子。起升就歪过脸去,斜眼瞅着老杜“嗤——嗤”地笑。
老杜晃荡着大梨脑袋说:“吃啥,喝啥,跟活人一样,都得好好儿地咂磨,要品不出个味儿来,一泡屎屙出去就都可惜了。”
酒菜钱不多,总共花了不到两块,两个人出了门以后,老杜说:“俺得先走,万掌柜还有点活儿俺忘了跟他说,店里有客房,你得登记才能住,都是新床板儿,单人儿的,操心睡觉不好掉下去磕破头!”老杜走了一段之后,又回过头来,冲他挤了挤眼。
赵起升在叫汤驴肉店里住了下来,床板在两摞土坯上架着,躺上去只要一翻身,不堪重负似的就吱呀吱呀地响,门闩早已断裂,闩门靠竖在门后的一根木棍去顶,起升把门轻轻地关了,拿那根木棍支住了来回晃荡的坯摞。
赵起升总以为在半夜里的某个时段,苏敏敏会悄悄地推门进来。自从走进这个屋门的时候他就计划着,那个香生生的女人进来后他首先要做什么。
白天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万福来:头顶上亮堂堂的,四周稀稀落落花白的头发,一脸的麻坑像他家里的草筛底,黑洞洞的幽暗,笑起来时,麻坑就一阵又一阵地透亮,大胖身子坐在敏敏坐过的那把藤条椅子上,吱吱嘎嘎地响。
在他看来,那就是一堆会行走的肉坨,刮着凉风的天还汗水横流,那简直又是一坨臭肉。但那坨臭肉却把他挡在了这吱嘎乱响的破木板床上,他浑身燥热心情沉重,胸膛里像压了一大块青石板,就像有人吃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五六岁的时候,老拐领了他到石碾街买了一个大酥烧饼,一个小要饭的就一直撵着他巴瞪着眼看,他就把那个烧饼藏在了屁股后边,不想要饭的特机灵,他没有料到那个脏兮兮的孩子,饿急了的智慧是那样的超人,他给他伸了伸舌头扮个鬼脸,他就傻了好一阵子,小要饭的就猛地把他屁股后边的那块烧饼抽走了,而且跑得飞快,一蹿一跃的,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整个晚上,他一直巴巴地向敏敏住的房间望,灯亮,灯灭,再灯亮,再灯灭,直到他再也顶不住困乏。
东升的太阳把床板烤了个热烘烘时他才醒来,他又梦见了那个讨饭的小孩子,又抢了他的烧饼。
秋日的阳光明媚而清爽,院里院外婆娑的绿柳,袅袅婷婷地塑造着一方妖媚如烟的澄明天地。赵起升去外边转了半天,又回来坐了半天,老杜却不爱给他说话。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才终于远远地看见了苏敏敏,披头散发的样子,从楼上“哗——”地一声泼下一盆子脏水,一只手叉着腰,回去了。
第二天,老杜才叫起升到他的屋里坐,说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敏敏一身的牡丹花的红绸衣服,宽宽松松的像睡衣,手里拿了一把鹅蛋圆的布扇子,并没有扇,只在手里随便地摇了几摇,起升没有闻到那股香香的风。敏敏皱着眉头在腰间掐着手,很疼痛又很疲惫的样子,她眼看着远处淡淡地说:“老杜,牲口圈里草不多了,一二十头东西儿,吃老多呢,掉了膘可就赔了。”说完就走了。
叫汤驴肉店离曹家集二里多的路,天黑的时候起升就愈燥热难耐,他在床板上睁开眼闭上眼都会闻着一缕香气,香气像随风而来,跟人而走,他问老杜闻到啥味儿没有,老杜头也不回说:“你中邪了!”起升就到村边的运河去,脱光衣服浸到水中。
皎洁的明月亮得有点儿刺眼,大银盘一般悬挂在一缕一缕的薄云中,看得久了,就说不清是云在动还是月在行。开始的时候,水面上漂浮着一股浓郁的淤泥夹杂了青草的味道,当又一股香气渐渐袭来的时候,水面上的圆月就忽漂忽漂地碎了,像掀翻了苗银匠化银的坩埚——一大片流淌着的银光闪闪。
运河本来就是一条河,却听不到哗啦啦的流水声,岸上的秋虫唧唧地鸣叫,像此起彼伏摇响的铃铛。除了天上撒到河里的那点儿暗银色的光亮外,四周净是些光怪陆离的树影和黑蒙蒙的田。赵起升比往日格外胆大,他真希望从水里钻出一个和苏敏敏差不多一样的妖孽,让他在朦胧如梦飘忽似雾的夜色中,再猛吸一口那凉阴阴甜丝丝的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