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难以割舍的心头爱(2)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1-06 19:48:17

安乡长最近老是感到家里家外诸事不顺。自从把农协两间半房卖给了瘦三,他就没有个清静下来的时候。有人说他优亲厚友慷国家之慨,把公家的房子给小姨子作了嫁妆,后来人们从瘦三的嘴里知道了文昌和山杏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儿,这事才算渐渐地平静下来。

瘦三把房子卖掉后买了头灰毛驴,山杏见了安乡长就整日不见了好脸色,她不仅在大中夫妻耳边说些不周正的话,见了安乡长也不再叫姐夫而改口叫乡长了。

她最不能看的,就是白文昌看她时那一副若无其事的眼神,文昌家四面透风的土墙和油漆过一般的黑梁檩,满屋子呛鼻的烟草气味儿,她向来就没有把那个伸着两颗门牙的小个子放到过心里面去,但最令她不能容忍的是,那样的家养出的一个小东西,也不把她周山杏放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知道自己没有倾国倾城的貌,但她的伶俐和手段,只要略施小计,就会轻松地把一帮混小子呼来唤去。在她跟前转悠的人,就像她锄头下的一堆谷苗,白文昌只是她看见的其中一根,她之所以不急于去掉哪根和留下哪根,那是她要等它们再长一些时日,以准确地选好那最雄壮的一株。而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白文昌这株小苗儿,或许根本就没有在她的田地里生根的打算!——在她的心里,就像一个讨饭吃的鄙夷了她的白面馒头。

尤其是瘦三,互助组的时候身边就围了不少的人,初级农业合作社的文件刚刚传达,就又有人嚷嚷着要和他统一经营,在她看来,撬起白家兴旺的那根杠杆上,她周山杏才是那个举足轻重的支点。

这天,安乡长终于忍不住说:“房子是人家掏钱买的,至于卖房买驴,那是钱不多,钱多了人家还买骡子呢!其他的事儿,那婚姻自由两厢情愿,你小黑妮儿是猪八戒扛个耙子横搂竖刨,那都是些驴头不对马嘴的事儿,根本给我扯不上瓜葛!”

山杏把两只手向后乍着,小圆脸向前伸着,鸡啄米一般地嘎嘎着说:“乡长乡长放屁不响!娘儿们有福带满家,男人有福福个人,没俺姐姐就没你……”话还没完,安乡长就抢过话说:“哟!哟!哟!娘儿们有福带满家?倒也是,你上嘴片儿下嘴片儿一碰,这就成人家娘儿们了?就恁简单?要不,就是你给人家做啥了?恁俩人要真有了啥事儿,你小黑妮儿下手也忒快了!要真有——那是得另说。”安乡长揪住山杏的小辫子一般兴高采烈。

山花腾出抱孩子的手就在他的背脊上砸了一拳,山花娘也“吭---吭----吭”地干咳嗽起来。

正说着,乡里的一个干部找来报告说,周巧巧要找绳子上吊呢。

安乡长倒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儿,他把山花和山杏叫到一起说:“恁俩人给咱爹做做工作,再不入社,这个家我就不回了,咋也成不了一个路上的人!”说完就走了。

安乡长自从因为周巧巧的生活作风问题和她谈了一次话之后,巧巧就粘上了他。巧巧的男人蛤蟆作不了活,巧巧的为人又不好,互助组的时候大家就把她撇下了,眼下初级社又闹嚷嚷地开始了,周巧巧四处奔波说好话,仍然没有人愿意和她到一个社里去。多数人都享受了新社会的幸福与快乐,她家的生产和生活却都被远远地隔离开来。

除了几亩地,她家里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农具,该种的时候种不上,该收的时候也收不回。到了每年犁地和耩种的时候,周巧巧都像进入一场无比惨烈的战斗,虽然要不了命,仰脸求人四处碰壁几乎让她蜕一层皮。

屁三那年因为被工作组的柳柳从夜校里给扔到雪地去,回去后就叫他爹打了好几个脖子拐,今年秋天犁地的时候,周巧巧在多数人都耕种上之后,费尽口舌才借齐了牲口和犁,一个人吆喝住了牲口却忘了扶犁,扶好了犁牲口又乱了套。

屁三看不过眼,就帮着周巧巧犁了半天,也是时运不济,那是一块山根的坡地,在这样的地块,那些有经验的庄稼人,会熟记地下的每一块大石头,弄不清也要问一问,或把犁铧插得浅一些,以免被地下看不见的暗石块撞坏了犁。

周巧巧则是季季靠找人帮忙耕种,再说犁地耩地本应是男人常干的活,最勤快的妇道人家也是帮忙牵牵墒打打坷垃。也是因为屁三第一次看到一个面目尚可的小女人,对他如此的献媚和阿谀逢迎,他被一种温柔无边的奖赏击昏了头,使劲地修订了一下犁砣和犁辕,犁铧就深深地钻到地里去,然后似有回报或献殷勤地对巧巧说:“看,这样才犁得深,翻得深庄稼的根才能扎得好,咋也是借来的牲口,一回是一回,今年深点儿犁,一年顶两年,明年借不上牲口,镑镢儿搂打搂打,种上去也不碍事儿。”

周巧巧自然不胜感激地再送上许多亲如一家的俏话。快犁完的时候,离坡根就越来越近了,忽听“咔——嚓”一声响,犁铧挂在地里的大石头上,折了。

送牲口的时候,人家说:“哎呦呦,别人家的东西儿就是不心疼,看,咋把驴给打了一屁股的血道道儿,你行行好,下回再别来借了,你的那点儿麸皮俺也不要,俺家不缺那点儿东西儿!”周巧巧仍是千恩万谢,唯唯诺诺撅着屁股从那人家里退了回来,走出来后才知道出了一身的冷汗。

送犁的时候,人家说:“老天爷吔,这犁铧才磨出来正好使呢,这犁底是从老鸹崖上砍回来的酸枣木,满西山找不到这大这好的材料儿。不叫你使吧,你一趟一趟的跑,伤心得能上吊;叫你使使吧,刚递给你筷子就砸了碗。呀,呀,呀!这爱沾腥惹骚的人就是不吉利,去去去!你也没法儿赔,再别进俺家门儿!”这户人家简直顾不上听她那些一文不值的千恩万谢的话,人家嫌她的屁股脏——她压根儿也就没敢坐就被撵了出来,一身的冷汗加了止不住的哆嗦。

屁三则叫人笑话了个稀屎不上锨:烂眼儿狗,带点儿臭味儿的东西都吃!

周巧巧的地本来种得就迟,加上又是临时拼凑做出来的活,地里水肥又不到,原本羸弱的庄稼苗儿,自然就没有个好长相,由于劳动力少,一个个朝天椒一般的小穗子也不能及时收回来。

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男人蛤蟆打小就有哮喘的病根,担趟水也上气不接下气,巧巧满腹的烦躁自然也不会永远憋在自己的肚里。依蛤蟆自身的条件,倒向来是件经摔受扳的物儿,但时间长了,兔子急了也有咬人的时候。

这天,巧巧担了一担水回来,蛤蟆本想帮个忙,巧巧正要弯腰放下,蛤蟆就提了前边的一只桶,意思是早早接住倒到水缸里。不想摘下了前边的水桶,后边的那桶水就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撒了一地。巧巧刚穿上的一双新棉鞋也给溅了个湿淋淋。

巧巧急得耳朵眼里都要往外冒火星,用手指点着蛤蟆的鼻子骂:“长眼尿尿嘞?要你个男人做啥?男人的活儿一样儿也做不来?就比死人多喘了一口气儿?老天爷咋往你肩膀上给安了个头!去去去!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儿死了算了,也叫俺早早儿割断那根儿筋!”

蛤蟆刚吧咂了几下嘴,巧巧马上接着骂:“咋?你也想在人前放上俩响屁?谅你也不敢,谅你也不能!鹰钩儿鼻子鹞钩儿眼,兔子嘴片儿蒜瓣儿脸,老鼠耳朵青罐头,眉髅不大你下巴不小——嗯?论哪一样儿?使劲儿掰开你那俩蛆窟窿四处儿看看,人家那有本事的男人,光嫌自家的娘儿们嘴小牙不快——人家整到家里的东西儿多,吃不清,喝不清,穿不清,用不清。想想你能干点儿啥,干大事儿你没有心计,干小事儿你没有力气。在家里上供儿,你够不着灯台点不上蜡;去外边行好儿,你腰长腿短走不动路。干好事儿你本命不顾,干赖事儿你下不去手……还蛤蟆,连蛤蟆也不抵!蛤蟆它还有一副好嗓眼!少吃没穿,你脾气儿嘣酸;少铺没盖,你脾气儿嘣赖。谁十八辈儿祖宗都杀人拆庙,谁才会修下你这号儿男人……”

蛤蟆一脸的青筋暴起老高,大嘴唇一抖一抖的,像刚挨了一顿暴打的猩猩:“你,你,你周巧巧,啥,啥时候儿还把俺当——当过恁男人?你想给谁高兴就给谁高兴,想啥时候儿高兴就啥时候儿高兴,浪叫得不是个人声儿,浪够了就叫俺给你捶胳膊捏腿儿,仨俩月想起来了才轮着俺喝碗儿剩饭——剩饭也不管饱!就,就,就半碗儿酸饭!俺——哎,叫俺死,俺就不死!那被屈人常在,俺就是千年王八万年龟,圆瞪着眼儿,眼睁睁看着那高粱杆儿里边儿,看着那块床板儿啥时候儿折了窝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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