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盖狗剩回到大坡地,后来又当了兵,盖大全就一直不敢正眼去看林满仓,狗剩和满仓的儿子一块儿放牛出的事,后来两个人又商量着一齐让孩子走掉,满仓的儿子有田却一直没有回来,大全见了满仓,几次想问却欲言又止,万一有个不吉利的结果则更伤了面子。即使在大街上碰了面,也远远地能躲开就躲开了去。
季节刚到九月末,本来还不算太冷的天气,昨天下午忽然刮了半晌的寒风,到了晚饭的时候,就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天空没有一丝风,飘飘摇摇的雪片轻柔如梦弥漫似云,宛若一瓣一瓣的梨花自天边轻盈而来,那些梨花刚刚擦到地皮就倏然而逝,转眼就钻入泥土中。后半夜,天气就渐渐地寒冷起来,早晨的时候,地面上就蒙了一层半指厚的雪。当东升的太阳挂上树梢,草垛上扯着嗓子吆喝的大公鸡扑棱棱地飞到地上开始四处刨食,热辣辣的太阳就重新把田野温暖起来,那层雪就开始迅速地消融瓦解。
盖大全出门的时候把手抄在袖口里,从鼻子和嘴里呼出的呵气在胡子上结成一个个水珠儿,他本来想到静峦寺讨得头柱香,图个吉利换个安慰,刚走近静峦寺的大门就吓了一跳,雷月琴咬着手指从那棵大银杏树后猛地跳了出来,两个**在外面忽颤颤地甩着,拍着两只手追着大全说:“你会不会弹琴?到底会不会弹琴?你要会俺就叫你弹弹,好听得很!咦?——这糟老头儿扯蛋得很,不说话儿,你就是头骟了的驴,嗷!——嗷!骟了个净年年,屁儿也不能给来一个!”
盖大全扫兴之外就感到莫名的神伤,他的儿媳妇儿小彩是他心中终生的疼痛。大坡地人常说,“娶媳娶豝子③,种地种洼子”。在他看来,媳妇儿的标准是丑一些而生育能力奇强的最好,就像多产多育的豝子,不担心招摇来太多的是非,照样儿女绕膝子孙满堂;而沟洼里的地最托水分,最容易收获,平时不易惹人眼,收时照样沉甸甸,穷苦人都喜欢洼子地。
他总感觉儿媳小彩是一只满天飞的翠鸟,她根本就不屑建在他家这个圪针菶上的孱头的窝。时至今日,他就像念着口诀拨错了算盘珠子,擎着圣训自寻了个凌辱不堪——都是一些毫无由头的烦恼。从寺里出来后,心腔里就如乱纷纷的一地残雪。静心师父说他讨的那个签,上面写的是“桃花一枝天外香”,他似乎听说,桃花专指那些爱做出些丑事来的女人,所以不等静心往下说,就怒不可遏地走了。
下了山后,他忽然觉得全身汗浸浸的燥热,摘下头上那顶半圆形的旧毡帽,拿在手里过一会儿扑扇一下,刚到山口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林大头和媳妇儿陈宝妮拉了一驾小车,正趟着泥泞向山里边走,盖大全没好气地爬到地堰上,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宝妮双手抓着车杆,肩膀上挎着一个拉车的粗绳套,林大头和他的四弟四麻子坐在车上,唧唧扭扭的车轱辘碾轧着山石路,拉车的女人一脸的愉悦满足和幸福无边。
令盖大全妒羡不已的是,那个无与伦比亦无可挑剔的拉车女人,如何竟鬼使神差地成了林大头的媳妇儿!那白皙滚圆的身子和肥硕的大屁股,任何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那才是个百分百的“豝子”!她来林家不到一年,就给生了个胖小子,或许是林家还在忌恨盖狗剩,大头的儿子取了个名字就叫大狗。
坐在车上的四麻子也就是有余,八九岁的样子,去年又大病了一场,已经怀揣大肚的宝妮,硬是把有余给送到了白口镇,有余才捡回了一条命,要是依了把每个铜钱都拴在肋条骨上的满仓,四麻子恐怕早到那边伺候他娘去了。
盖大全想,你林满仓少了一个儿子,却捡回来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儿媳妇儿,俺盖大全也给庙上背过石头挑过水,凭什么那白面馍馍楞往你林家的嘴里送!
等小车转过弯后,他才从地堰上面跳了下来,在路边的石头上蹭了蹭粘在鞋子上的泥,心中的郁闷渐渐地变成了烦躁。儿子狗剩走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儿媳小彩的腰就一日日地粗壮起来,他最怕看见妇女们打量小彩时那一张张窃笑的脸,那是一记记掴向他眉面的耳光。尽管世上也有不少开花就结果的树,但即使是粒落地就生根的种,也总要赶对了时日才行!
盖大全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儿媳石小彩那颤悠悠的扁担腰,会是个落地即生根开花即坐果的“豝子”坯。——如果没有那些风言风语的话,大全或许会相信是巧子爹娶了巧子娘,生了个孩子叫巧子——那巧上加巧的事,也应该不是奇闻。但人们那些说有若无、说无还有的指指戳戳,又似乎在明证着那原本就是一件看巧不巧的事。
盖大全从大北沟走上来的时候,村里的民兵正在谷场上练正步,大全的侄子盖二楞刚提了个民兵副排长,正是心高气盛烧三把火的时候。
二楞个头儿不大却活泼好动,天然一头弯弯曲曲的小黄毛,或许是因早早就没了爹娘的缘故,自小就有些歪性子、邪脾气,也总爱想些稀奇古怪的事,除此之外,他还是个有事怕事躲事、没事找事惹事的人,或因如此,人送外号黄毛怪。二楞比大全的儿子狗剩小三岁,除了一身孓孤的大全时不时地瞅上个一眼半眼之外,他那个形影相吊的家境,令他很难找上一个媳妇儿。
二楞见大全在一边看,就叫民兵一字排开给做示范。他大袅裆的最下边几乎和膝盖相齐,每踢起一个正步,大袅裆和两个叉开的腿就呼扇一下全张开来,像一只展开来的燕子尾巴,连贯起来踢打的正步要是侧身看,又像一只一开一合的鸭掌。
他的鞋上或许是沾了太多的红胶泥,猛踢正步时,忽然将一只鞋踢飞了出去。他大声训斥着笑作一团的人,跑过去穿上飞远的鞋后自打圆场说:“这鞋倒挺跟脚,就是带的泥太厚了。”——他是怕别人笑话他穿在脚上的鞋不好。
二楞穿好鞋后,就一路小跑着来到大全跟前,神秘兮兮地给大全说:“叔吔,今儿真逮住了,在石碾街又看见那个琉璃球了。”
二楞说的琉璃球是指小彩原来的那个相好马宁。或许是因为乍贫难改旧家风的缘故,马宁家虽然也是被斗户,却仍然纽扣洋装大皮鞋,一副大家阔少的装扮。在庄稼主儿的潜意识里,这种人往往为人办事靠不住,自己做事又放不稳,都是一些小事不想做大事做不来主儿,对他们鄙夷不屑的称呼就是“琉璃球”。
盖大全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淡淡地说:“咋咋呼呼的逮住啥了,咱大坡地也不是断人行,人家也不是日本人,别整天像个事儿奶奶似的没事儿生事儿——再说,嗯?——你二楞子眼里从来没好人!”
盖大全转身要走的时候,二楞不服气地说:“给你说了几回就是不待听,俺狗剩哥哥走的时候儿还专门儿给俺说唻,咱总不能眼看黄鼠狼跑到家里来了还不垒鸡窝儿吧,好好好!真叫俺逮住那琉璃球的把柄儿,看俺不把他打出屎来!”大全低声呵斥说:“真有啥事儿还有政府管呢,甭操那个废心——咋也使不死你?”二楞马上接过话头儿说:“那就叫政府管,这可是你说唻!”大全头也没回就走了。
盖二楞对马宁的不满,一来是因为盖狗剩临走时的托付,但主要还是因为五月的时候,他叫马宁给打过一回。
当时正是收麦的时节,大地叫毒辣辣的日头儿熏烤得像一爿滚烫的鏊子。二楞担了半晌麦子,临近中午的时候,本来再担三趟就完了,他却并做了两趟。当他双腿打着颤颤挪到麦场时,沉重的担子压得他几乎要拉出屎来,他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罐子凉水后,就再也不愿意动弹了。
大全走过来说:“咋样儿?懒汉做一遭!仗着年轻,有点儿蛮气力儿,就不知道紧走还赶不上慢不歇着呢,叫俺吧,还是老骨头硬!”看见二楞支持不住的样子,大全心疼侄子,他想把剩在地里的麦子给担回来,要走的时候,二楞却死活夺下了扁担,又喝了半罐子水后就往地里去了。
二楞的地在大西沟里,越走越觉得闷热难耐,刚进沟子不久,就又口干舌燥起来,路上的细土在脚下一股股地荡着黄烟,钻到鞋里热辣辣地烫人,正中的太阳找不到一个避凉的去处,四周高高低低全是滚烫的黄土,堰边和崖根的狼尾巴草,耷拉着的叶子打着卷儿,连通体灰黄的嫩蚂蚱,也没有了蹦跳的力气,呆头呆脑地在草叶上蠕动着——在这一天里最酷热难耐的时候,这也是二楞在苍茫的四野里见到的唯一活动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