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麻奶骨朵儿开得黄烂烂。大坡地一带都是靠天吃饭的旱地,一场透雨过后,春耕就忙了起来,每当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发动了所有的劳动力涌向田间,一来是为了不误农时,二来是为了那点雨水,时间一长就耽误了墒情,出苗就受到了影响。
魏老大既无牲口也无犁耧,别人耩种完后才轮得到自己。他东家忙一天,西家忙一天,终于借下了耩地的牲口,小旦耩地的耧却又叫别人扛了去。
后来,林先生从棋盘山里买回了一头驴,和老大、小旦三个人起了个大早就到了地里,能互相看清对方的五官时就开始套驴耩,老大急得满头大汗,一遭地也没有耩到头儿。
一向好脾气的种地把式也失去了耐性,他一会儿说林先生喝墨水喝多了不摸驴脾气,就叫小旦牵驴;一会儿又说李小旦不会使牲口把驴打毛了③,又叫小旦扶耧自己牵驴。自己牵上驴后,毛驴照样不是尥蹶子就是掉屁股,一会儿驴不走,一会儿套股断。
折腾到早饭时,他才终于从驴身上找到了毛病:棋盘山里的牲口干活以驮为主,山外的牲口以拉为主,山里的牲口脊背上缺了驮东西的驮子,就很不习惯。此外,吆喝牲口的方式也不一样,山外人吆喝“唷——吆吁”和“喔——喔哈”代表左和右,山里人吆喝牲口则和吆喝牛一样,“得——得得”和“咧——咧咧”代表左和右,三个人都弄明白后,受了一早起埋怨的林先生和李小旦都说,老大就数你精,咋不早早儿放你那个大屁!
小旦回家去做了一个简单的驮架,往上面放了两块石头放到驴脊梁上,毛驴在老大“得——得得”和“咧——咧咧”的叫声中好使了许多。
王炳中到底为种地犯了难,廷妮儿还要看护两个不大的孩子下不了地,她就去叫了林满仓来。王炳中还是至死不变的那种犟脾气,令他尤其忘不了的是,斗争他的时候,满仓摇晃在手里的小旗。那比抡了他一记耳光还难受。
看见一脸惶然的满仓后,王炳中直起了早就发酸的腰说:“呃——你是,满仓?知道自己是满仓,那还算好,还算好!从今儿往后,俺不剥削人了,也当个劳动者,再不榨贫下中农的血汗!”满仓悻悻地走了,王炳中拍着两手土说:“俺还就不信,耩下去高粱能长上来绿豆?”
最后他给周巧巧搭了伙。王炳中平生第一次扛起耩地的耧,刚扛起时还说没多沉,不想路远没轻担,到了墓丘沟的时候就肩疼腰酸起来,两只手摁着耧杆浑身不舒服,弯着腰撅着屁股还是感觉后头沉。
久种地的人扛耧时,都把用来盖种籽敲土块的泼拉棒绑到前头的耧杆上,扛耧的时候两头重量好平衡也好走路,到了地里用耧的时候才摘下来绑在耧腿上。王炳中在家时就把泼拉棒绑到了耧腿上,所以一直感到一头沉,走起路来的时候,泼拉棒随着步伐晃荡晃荡地敲打着耧腿,一个劲儿地呱嗒呱嗒直响,像驴骡走路时的蹄声。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到了白坡沟里套上耧后,没走几步周巧巧就叫青花骡子踩了脚,时间不长,她的脚面肿得就像个发面馒头。
王炳中把耧铧插入土中后,他才知道看着容易做着难,开始的几步双手抱着耧像是在摔跤:耧铧插得深时骡子拉不动,往起提一提浅点儿吧,骡子又不知道他把耧给提起来了,还是使着同样的力气,一下子就又蹿了出去。他顾得上摇耧又忘了看垄线,看准了垄线却忘了摇耧,终于感觉深浅合适了,垄线也走直了,才发现耧斗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种籽,到底耩到哪里没有了?也不知道,还得顺着垄沟一截一截地挖开土找。
周巧巧也顾不上喊叫脚疼了,弯着身子弓着腰,一只手捂着嘴“哧——哧”地笑:“你不是说除了生孩子,啥事儿能难为得了你?”
王炳中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把大把地甩着脸上的汗,翻过来半只眼乜斜着周巧巧悄悄嘟囔:“你个——咳!年头儿变了,那鸭子都想打更叫鸣儿!和尚他也敢不吃斋念佛!你个——臭——脏——屁,屁……”唧唧哝哝了一阵子后,忽然往起一站,掐着腰冲着周巧巧说:“有啥!有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没经过?——跟头一回入洞房一样,这本来哪儿也都好生生的,又不是个啥技术活儿,嗨!还就是楞手忙脚乱!——你少操费心,弄不了几下儿就好了。”
王炳中到底为种地犯了难,廷妮儿还要看护两个不大的孩子下不了地,她就去叫了林满仓来。王炳中还是至死不变的那种犟脾气,令他尤其忘不了的是,斗争他的时候,满仓摇晃在手里的小旗。那比抡了他一记耳光还难受。
看见一脸惶然的满仓后,王炳中直起了早就发酸的腰说:“呃——你是,满仓?知道自己是满仓,那还算好,还算好!从今儿往后,俺不剥削人了,也当个劳动者,再不榨贫下中农的血汗!”满仓悻悻地走了,王炳中拍着两手土说:“俺还就不信,耩下去高粱能长上来绿豆?”
最后他给周巧巧搭了伙。王炳中平生第一次扛起耩地的耧,刚扛起时还说没多沉,不想路远没轻担,到了墓丘沟的时候就肩疼腰酸起来,两只手摁着耧杆浑身不舒服,弯着腰撅着屁股还是感觉后头沉。
久种地的人扛耧时,都把用来盖种籽敲土块的泼拉棒绑到前头的耧杆上,扛耧的时候两头重量好平衡也好走路,到了地里用耧的时候才摘下来绑在耧腿上。王炳中在家时就把泼拉棒绑到了耧腿上,所以一直感到一头沉,走起路来的时候,泼拉棒随着步伐晃荡晃荡地敲打着耧腿,一个劲儿地呱嗒呱嗒直响,像驴骡走路时的蹄声。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到了白坡沟里套上耧后,没走几步周巧巧就叫青花骡子踩了脚,时间不长,她的脚面肿得就像个发面馒头。
王炳中把耧铧插入土中后,他才知道看着容易做着难,开始的几步双手抱着耧像是在摔跤:耧铧插得深时骡子拉不动,往起提一提浅点儿吧,骡子又不知道他把耧给提起来了,还是使着同样的力气,一下子就又蹿了出去。他顾得上摇耧又忘了看垄线,看准了垄线却忘了摇耧,终于感觉深浅合适了,垄线也走直了,才发现耧斗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种籽,到底耩到哪里没有了?也不知道,还得顺着垄沟一截一截地挖开土找。
周巧巧也顾不上喊叫脚疼了,弯着身子弓着腰,一只手捂着嘴“哧——哧”地笑:“你不是说除了生孩子,啥事儿能难为得了你?”
王炳中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把大把地甩着脸上的汗,翻过来半只眼乜斜着周巧巧悄悄嘟囔:“你个——咳!年头儿变了,那鸭子都想打更叫鸣儿!和尚他也敢不吃斋念佛!你个——臭——脏——屁,屁……”唧唧哝哝了一阵子后,忽然往起一站,掐着腰冲着周巧巧说:“有啥!有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没经过?——跟头一回入洞房一样,这本来哪儿也都好生生的,又不是个啥技术活儿,嗨!还就是楞手忙脚乱!——你少操费心,弄不了几下儿就好了。”
周巧巧歪过头去冲着地堰说:“一个放臭屁的嘴,一个不中用的货,弄多少下儿你也是傻屄软蛋一个!”
过了麦收,王炳中耩到地里的高粱倒也没有变了绿豆,一块块的地却像一个个生了癞疮的头,没苗儿的地方儿露着一块块黄地皮,有苗儿的地方忽稠忽稀,弯弯曲曲的像一条条气息奄奄的蛇,稀的地方苗儿不够用,稠的地方一簇一簇的苗儿无法儿锄。
锄地的时候,满仓让廷妮儿给他捎了几回信儿,第一次说锄的太稀了,打不了粮食。王炳中说:“稀谷秀大穗!”第二次又叫廷妮儿给他捎信儿说,锄的太稠了,一堆一堆的谷苗间距,应不小于一大拃,他的地上不了粪,没劲儿,要太稠了,到了秋天收一堆谷杆子收不了穗儿。
过了几天廷妮儿又给炳中说,满仓说棉花和芝麻都要种到高处的阳坡上,沟里不透风哪能种花,西沟里的棉花到了伏天一捂,都得掉蘖儿,咱的棉花比萝卜种得还稠,伸不开胳膊儿(横枝),坐不上桃子——没吃过猪肉,也不看看猪走?
在王炳中种的地里,只有大西沟里点种的棉花绿油油的一片喜人,满仓这么一说,把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喜悦和安慰也给荡涤个干干净净。他终于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就把一腔的燥热给倾泻了出来。
有一天,满仓正在锄第二遍谷苗,小苗儿不到一拃高,看上去虽绿油油的兴旺,却还苫不严垄背,绿的苗和黄的土看得真真切切,让那些不经常种地的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那个一望无际的收获。
满仓锄地的时候不弯腰,光着黑油油的脊背,肩上搭了一条黑油油的粗布手巾,不慌不慌地一锄紧挨一锄,明晃晃的锄头向前一伸插入土中,再往回一拉,然后翻了两翻又搓了两搓之后,地下的湿土翻了上来,上面的干土又翻了下去。垄背是一条浅浅的沟,多余的土都被推到了谷苗根。
常种地的庄稼主儿都是这样的锄法儿:地面上的麦茬和杂草翻到下面都成了肥,地面下土里的杂草种籽刚发芽,被翻了上来就活不成;垄背的小沟有利于蓄水,推到苗根的土又利于小苗扎根。
过去王炳中似乎也听满仓说过,他也曾竭尽全力地做,无奈锄头到了他手里,无论如何都不发使唤。用的劲儿小了,锄头下不到地里去;使的劲儿大了,往回一拉连谷苗也搂掉了。攥住锄头弯下腰去仔仔细细地作弄了一会儿,回头看一看似乎该有个差不多的效果,无奈腿也索索腰也打颤,浑身就和水洗了一般。
刚擦了擦流进眼睛里的汗,紧挨着的地邻就喊他:“王炳中,你咋锄去了谷苗儿留下了抓地蔓?”“抓地蔓”是田间的一种野草,刚长出时叶子和谷苗一般模样,比麦苗和韭菜还难以区分,王炳中急得把锄一抡扔出去好远——可惜又蹚倒了一大片。
林满仓微微侧着身,不紧不慢地一搂一翻又一搓,手里的锄头就像丝弦戏的演员玩耍的折扇,似乎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叫王炳中看了个眼花缭乱。他每锄一会儿,就从肩上扯下那条黑手巾在脸上抹一把,忽扇一下又搭到另一个肩头,在手里吐一口唾沫后,又悠悠然地翻舞起锃亮的锄头,一会儿工夫儿就锄到了地头,然后蹲下来抱起粗瓷的黑水罐喝一通水。
王炳中四处瞅一下无人注意,就连连地给满仓招手,满仓刚放下黑水罐,回过头正要再锄,看见王炳中正在比比画画地招呼着,他以为老东家有什么急事,就连忙赶过来在炳中身边蹲了下去。王炳中压低声音气呼呼地说:“林满仓!你个吃屁长大的东西儿,大坡地就你是个种地把式?有事儿没事儿去俺家瞎捣鼓个啥,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怕使死你?俺的棉花坐不住桃儿?一菶结一个也收他一大堆,净干些放屁漤茄子的活儿!——哼!”说完后扛起锄撅屁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