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2)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0-31 15:32:13

他被人推着、搡着、牵着,嘀嘀咚咚地往前走,那群人说着、笑着、闹着,像终于找回了自己丢失已久的牛或羊。王炳中来来回回地一直想在中间的青石路面上走,因为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怕走到边上叫凸起的石头给绊倒了,屁股上却猛地叫人踹了两脚:“日恁奶奶的你!娶了仨俊媳儿,恁老汉爷爷连个寡妇儿也混不上!”忽然又有人在他的肋下打了一拳,硬邦邦的拳头像一个石头蛋子:“灾荒年也舍不得少要点儿租子,吃糠面撑得俺满屁眼儿流血!还想拣好路儿走,你比驴还精嘞!”说着说着就又往他的腋下砸了两拳。

王炳中忽然感到肋下疼痛钻心,呼出去的一口气再也吸不回来,他猛地蹲到地上,不一会儿就躺下去翻滚起来。当他终于吸入那口气后,就大骂:“狗攘的窜种们,没冤没仇的,往死地儿整恁老子,叫老子反过手儿来,看整不整死你……”还没骂完,数不清的拳脚就铺天盖地而来。

正打着,廷妮儿忽然抡着一个铁耙子大叫着跑了过来:“从哪儿借来的胆儿这的撒野!看恁姑姑不一个一个搂死你!”上来两个人夺下了廷妮儿的铁耙子,又有两个人一边儿架着她一只胳膊,使她动弹不得,廷妮儿往起一蹿一蹿地跳着:“哪个王八蛋不是爹生娘养的?下恁娘的死手不怕断子绝孙儿?有事儿说事儿,谁再捅他一指头儿,俺搂不死你,手指头儿也得抠死你!”

王炳中挣脱拉着他的手,“扑——通”一声跪到廷妮儿面前,泪眼汪汪地说:“姐姐吔,别着急了,三砖两瓦的俺能扛得住,你要再急出个好歹来,可叫恁兄弟不能活咧……你快回去,快回去!就当可怜俺,咱家再不能出啥事儿咧……”

斗争王炳中的大会和大坡地乡成立的仪式在同一天进行,安区长为大坡地乡的第一任乡长。王炳中再次被扣上那个麻头纸糊的高帽子的时候,看见上面还写着他的名字,斗争大会仍然在石碾街。大会进行了精心的安排和准备,第一个走上台的是瘦三的弟弟白文昌。

文昌是真正的贫下中农,而且有文化,他是安乡长亲自选中的人才。瘦三挤在台子的最前面,伸长了脖子高仰了脸,嘴微微地张着,看得出来,他的两只嘴唇在兴奋地抖动着。他拾来的闺女小玉已有四五岁,细皮嫩肉瘦瘦削削,娇嫩得豆芽儿一般。小玉骑在他的脖子上,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一只手在空中乱舞着东张西望。瘦三一只手抓着小玉,一只手半弯着,大拇指和其余的四个指头不停地在搓捻着。

瘦三比文昌大十一岁,眼看三十的年龄,却找不到那个谈婚论嫁的人,尤其是拾了小玉之后,更没有人愿意刚走进他那个一穷二白的家,进门儿就做了后娘,而每当瘦三看到弟弟的出息,就比他自己娶了媳妇儿还要高兴,他梦想着白家将要出一个骑马坐轿的人,他也将以此去回报姐姐惨白的脸和老爹那合不上的眼。——那是他牺牲自我托起弟弟永不枯竭的力量之源。

当文昌走上台去,向台下鞠了一躬又拿出一卷纸时,他感到自己无怨无悔又经久不衰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就像他蒸煎的贯尝——把一粒粒的荞麦筛好、捡净,再晒干,去了壳、磨成粉、搅成糊、加上盐、烧上火、上了笼、蒸成坨,终于小心翼翼地割成薄片,一片片放入滚烫的驴油中,随着“嗞——嗞”的爆响,扑鼻的香气终于四溢开来。——老白家终于出了一个站在台上高高地对着台下讲话的人!——那是经了他瘦三多年的不懈努力,才终于捧出来的一个空前绝后的荣耀。从此以后,大坡地村就没有谁不知道,那个离骑马坐轿已不再遥远的白文昌的哥哥,就是煎贯尝的瘦三!弟弟托起白家的荣耀,他瘦三就是那荣耀的根。他手里的一块块贯尝,经了他不遗余力的努力,变成了文昌肚里的一个个字;他的一坨坨的贯尝,就是弟弟头脑里的一篇篇光辉灿烂的文章。

瘦三内心的骄傲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川流不息汹涌澎湃,唯一使他感到愧疚的是弟弟的个头儿。文昌虚岁十九,身上的肉不算太多骨架也很嫌不大,略略前伸的一对门牙总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略略弯曲的腿和永远也走不快的步子,小时候在学堂里是坐在最前面的一个,排队时是站到最后面的一个。

瘦三总以为弟弟没有长高,是该吃饭的时候没有让弟弟吃好吃饱,就像一棵短缺了水肥的谷苗儿,随着季节的到来,还未长高的棵子却到了秀穗的时候,晃晃悠悠的不如人意。而他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总是捂住了屁股又露出了脊梁,再大的努力,小贯尝锅也完不成“肥大水勤不用问人”的不二使命。

文昌洪亮的口音和清晰的吐字,令在场的人深深地震动,最后的几句话瘦三听得真真切切:“毛主席说,‘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鸽子岭上的杨老歪就是一个有力的明证,人民发动起来时,他夹起尾巴就跑了。”

台下百姓就乱纷纷地议论:“毛主席咋也说些咱庄稼主儿的话?不识字儿的也能听懂吔。”“敢是文昌编的,人家那是真龙天子,能净说些咱大坡地的话儿?没看过戏?听那皇帝的圣旨?净是些呜哩哇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安乡长拿手拍着桌子叫大家安静,文昌继续念:“毛主席又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王炳中砍伤民兵,就是活生生的教材!”

魏老大拿手扯扯盖大全说:“毛主席也认识王炳中?”大全就用胳膊肘戳老大:“好好儿听吔,咱都分了他家的房和地,他能高兴?王炳中在作拼死斗争,不能轻视,咱们不绑起来跟他斗争一下,就犯错误咧!”

王炳中越听越咬牙切齿,他想不到许多年前给他伸手要大洋的那个“小蹦豆儿”,如今也会站在他跟前咄咄逼人!

文昌发言完毕以后,赵老拐第一个跳上台去,一对小眼睛比原先更加地明亮,精神似乎比所有人都振奋,他耸着膀子握着双拳说:“王炳中整治疯了雷月琴,这就是文昌说的活生生的教材,王炳中就是反动东西,不打他就不倒,大家看大家看,戴个高帽子也不低头……”

赵老拐激动有加地喊叫不停。——当初,他赵家的一块块肥沃的良田,变戏法儿似地一块又一块都姓了王,那个变来变去的戏法儿,曾把他折磨得坐卧不宁生不如死,至今他真是庆幸人算不如天算!如今那一块块肥沃的良田,又变戏法儿似地谁知道都姓了啥!不知道姓了啥还不算,还要麻绳儿一绑,拉到千人欺万人唾的大台上斗,哼呀呀呀!——要不是gcd,有谁能整治得了不可一世的王炳中!落在王家花园里的那个炸雷,就是“天算”他王炳中的开始!他赵聚财才是大坡地命大、福大、造化大的大福大贵之人。

也许是赵老拐说雷月琴的话激怒了武小魁,他跳上台去就在王炳中的后脑勺儿上狠抽了几巴掌,大高帽子也被打得龇牙咧嘴地掉到了台下,王炳中向后扭了扭脖子,武小魁又抡圆了巴掌在他的脸上掴了几掌:“俺叫你烧包!叫你满脸横肉蛮不讲理!原先你咋打别人唻?这改天换地了,别人就咋打你!”

斗争大会后,王炳中的认识态度令安乡长和工作组的同志很不满意,大家讨论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拿出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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