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纸上的杏花断弦的琴(2)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0-15 11:07:20

大中急急地说:“亲不够的亲祖宗嗯——你闹多大的动静儿哎——”女人在他怀里一拱一拱地说:“俺想这辈子再没男人的命咧——俺想咬你两口吔——”大中迷迷糊糊要睡的时候对女人说:“俺真傻!谁知道!谁知道!那——那杏花儿,桃花儿,枣花儿,倒也都好,可谁也不想想,这花儿养眼,果儿养人,这光想养眼不想养人,那真是个流光锤……”第二天起,老等脸上的红晕就再也没有散过,不仅泛着笑,身腰也似乎格外柔软起来。

周大中学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令周大中高耸云端的心一下子跌落下来。

这天,他安置老等早些睡下了,收拾好家里家外的琐碎活后,山花哼着歌一身喜悦地从外面进了门。周大中终于说出了好久都没有好意思开口的话:“回来了?又到安排长那边儿去了?”

山花着急地跺着脚说:“爹!——你净说些啥话嘛,叫别人听见没脸见人哩!工作上又没啥事儿,整天往人家领导那儿跑啥哟,传到那边儿耳朵里,咋交代么!”

大中一听就有些着急:“那你整黑夜往外颠颠个啥吔,恁大个闺女了,以后别张嘴闭嘴的那边儿那边儿,那边儿是个啥!东西南北都加起来也不算个啥!再说,新社会了,总不能叫一根旧社会的绳子吊死,安排长不是在韩狗子家说,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旧社会的东西儿,新社会就要当新社会的人……”大中还要说,山花已进屋关上了门。

周大中在山花的门前转了好几圈,几次气哼哼地走到门前,最终却又缩回了要敲门的手,他最终悟出一个道理:爹和闺女之间的说道,就像丝弦戏里戏台上站在一起的两个角儿,一个角儿在字正腔圆地念叨自己的道白,和他站在一起的另一个角儿,看得清楚亦听得分明,但两个角儿表演的,却是近在咫尺亦相差了千里的两件事,另外的一个角儿就必须把看清的当做了没看见,把听清的都当做听不见。——这是一个除了洋鬼子之外大家都懂的东西,他和山花,应该就是戏台上的两个角儿。

大中悻悻地回了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似乎关联不上的牢骚话,韩老等费劲地听了半天想了半天,从被窝儿里又钻了出来,生怕跑了似地攥住大中的手说:“花儿的爹,要说别的事儿,俺是井里头的蛤蟆,要说闺女的事儿,你还得听俺几句儿。——这娘儿们就像糊在窗户上的纸,没粘上的时候儿都好说,粘好后就不容易动了,要是粘的日子再长点儿,就是再能耐的人,鬼法儿神法儿都使上,也找不回原先的那张纸儿了——生抠硬扯更没个好结果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中思谋一会儿,说:“你说的那个理儿,就跟你给俺做的裤衩儿一样,说起来是个东西儿,可再好也顶不了件儿衣裳穿——夏天穿走不到街上,冬天穿也数不着屁股冷,就图多费了块儿布,没有多大用处。”周大中虽然没有像过去一样训教老等,但他把老等的话比做了一个贴身的裤头,噎得她半天不再说话。

大中想:那个杏花儿一般灿烂绽放的闺女,咋就该粘到别人的“窗户”上?就为了一大车麦子一大车米的彩礼?没有那些东西,也不见得就能饿死她!真是!

后来的一件事,使他进一步坚定了决心,不管它时间有多长,必须抠下已粘上窗户的那张“纸”。

一天,周大中还在梨花酒楼里噼噼啪啪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安排长带了几个战士坐在了柜台前,不要钱不要粮也不白吃饭,主要说酒楼里有剥削阶级的产物:那几班唱曲儿的都也是劳动人民,为花天酒地的少数人弹弦子唱曲儿,那是反动派统治的地区才有的事,王炳中顽固不化,屡教不改,希望周大中共同做工作,把受剥削受压迫的劳动人民解放出来,让他们尽快回到劳动人民的中间去。

周大中在安排长的感召下,当场把那几个唱曲儿的叫了来,结清工钱后,一个不留地打发了去。

几个唱曲儿的并没有马上走,他们原本就是几个无枝可依的乌鹊,背着铺盖离开酒楼后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也正像长期养在笼子里的几只鸟,真要哪一天突然被放到大自然之中去,外面的那个世界,真叫它们有些受不了。

他们几个人转悠一阵就来到了王炳中家,一个个唱惯了曲儿的嘴平时就巧舌如簧,加上时下的光景,也实实在在地动了真感情,几个人声情并茂地将一滴滴的眼泪演绎为一片片的波涛汹涌。王炳中在几个人的“说唱”尚未达到高潮时,就抓起那顶白呢礼帽扣在头上,一张脸慢慢地由红变紫后,拄起那根文明棍儿直奔酒楼而来。

周大中跷着腿,在柜台里体味着终于做了一回主人的感觉,整个身心就像飘摇在碧波之上的一叶小舟,既优雅轻盈又涟漪荡漾——那几个人在他的号令下卷了铺盖仓惶地逃离了酒楼,跑了好远后,才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悄悄地张望了两眼,那种极舒服的快感都要把他的心肺一起融化了。安排长双手抱拳对了他说:“不愧为山花的父亲。”他不住地点头回礼,直到看不见安排长的影子,仍觉着胸腔里那只欢快的兔子,还在风风光光地跳跃不止,仿佛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一般。

他隐隐地感到,自己离那个红色的区域又贴近了一步——今后,他再也不能满足于那个只有温饱而没有体面的生活了。

王炳中气冲冲地来到酒楼的时候,周大中仍在被那种幸福震颤激荡着,直到王炳中的文明棍儿敲到了柜台上,他才猛地一惊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王炳中拿拐棍儿“当——当”地敲打着他眼前的柜台:“gcd把俺家的店啥时候儿共给你了?嗯?——你把酒楼当成恁家生养的闺女了?想咋日捣就咋日捣?想咋做弄就咋做弄?这酒楼上三圈儿下三圈儿,你也掰开眼给看仔细了,哪个砖头瓦片儿上写着姓周?羊圈里跑出来个驴驹子——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大东西儿呢,听打狗就上南墙,天生的老鼠尾巴——一百棒子打不出点儿脓血,大年五更拾了个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屎壳螂搬家——你立马给我滚蛋!”

周大中望着王炳中远去的背影,歪着头拿手指节也“当——当”地敲了两下柜台:“哼!哼!一千年的老鸹——身子都烂净了,就剩下了一个大硬嘴!古人说得好吔,为富不仁,耀武扬威,一发如雷,一败如灰!”说完后就昂首挺胸地离了酒楼。

自有生以来,他记不起自己说过一句类似的话,那个畅快淋漓又威武雄壮的表达,比关键时刻韩老等的那一声呼叫还要舒服透顶。可是,回到家也就闲坐了两天,那个美好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王炳中回了家后给早来说:“大丈夫男子汉,给俺长点儿出息打起点儿精神儿!再见你跟周大中的闺女拉扯,把腿打折!”

他翻卷着满腔的怒火四处转悠了一天,天擦黑的时候回到了家,肥沃的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禾苗,还有牲口圈里肥硕健壮的驴骡,在他的心头又慢慢地幻化出一股磅礴无边的雄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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