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木井架

作者:赵钧海    更新时间:2014-10-10 14:33:38

肉孜·阿尤甫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老牌的石油人。他1939年就在督办盛世才独裁天山南北时当钻井工了。那时新疆省政府与来自伏尔加河流域的一帮苏联人正在合作开发独山子石油厂。那时人们还不习惯油田一说。苏联人把石油厂叫石油康宾纳。那时苏联的巴库油田名气很大。 

我1987年春天在肉孜·阿尤甫三拐两拐的维吾尔庭院里找到他时,他正怡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身体显得有些臃胖。但看上去精神十分抖擞,说话说到激动时,眼睛会闪烁晶莹的液体。他会一口气说很多话,并且用那种老干部爽朗的笑感染聆听他调侃的人。他和颜悦色,面部表情丰富而精彩。

这一年肉孜·阿尤甫已经六十五岁,他思路清晰,思维敏捷,一点没有颠三倒四的废话。我从心底敬佩他。

肉孜·阿尤甫说,三十年代与苏联老毛子办石油厂并不是起点。清朝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就有官方布政使派员采集过独山子的石油,还拿到沙皇俄国去化验,说是质地非常好,可以与美洲相抗衡。那时候独山子隶属于库尔喀喇乌苏直隶厅,就是现在的乌苏县。

肉孜·阿尤甫给我说这些话时,我并没有刻意铭记。我那时只一门心思地琢磨他个人的石油经历,一切与个人经历相悖的东西,我都有点排斥。不过,我还是将当时感觉不重要现在感觉极重要的东西记在了小笔记本上。这一年我家还没有搬进市区,我得每天早晨很早就挤班车进市区上班。这一年还实行着夏时制。当然,不是我不想搬进市区,而是我没有能力找到搬进市区的住房。

现在我翻出二十年前的那个小笔记本,感觉肉孜·阿尤甫的那些话语,份量远远在他个人经历之上。那个在夕阳照射下,有着一派黧黑剪影的木井架,那个闪烁着熠熠光泽的小油罐和釜式蒸馏装置,代表着东方大中国工业开采石油的起点之一,不管你是否认可,它可能就存在于九曲回旋的历史长河中,如果你不触摸它,它可能就会被湮灭。

肉孜·阿尤甫在我的生命中恍惚就是一个谜。虽然他后来于1993年谢世,但他那敛息静气的神情依然留在我心间。他叙述时虽然没有什么修饰词,汉语水平也有些坷坷绊绊,但那洪钟般的磁铁之声,使我多年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独山子油田就坐落在天山北麓一个倾斜的丘陵地带,近旁有一突兀而立的独山,俗称泥火山。因贴近天山山脉,气候温润清新,阳光充沛,没有大漠戈壁的干旱与酷热。独山子的原油色浅质轻,是一个油质清纯的精良油田。1906年曾有沙皇俄罗斯的商人阔阔巴夫请求清政府租开这个油田。那时衰败的大清王朝虽然腐朽与没落,但却也有几个骨性刚烈的新疆大吏阻挡了俄罗斯商人的觊觎之心。后来,我查阅了《新疆图志》、《库尔喀喇乌苏直隶厅乡土志》和《清朝续文献通考》,那个阻止沙俄扩张行为的官员没查到,却查到了首先确定开采独山子石油的官员是主持新疆财政的藩司王树楠。

那位有着维新思想的近代学者,长相英武,眉宇间透着一股睿智和英气,嘴唇还有些微微上翘。在他1909年刚刚到任,就马不停蹄地操办了一件大事,派人赴俄罗斯国购置挖油机器,倡办新疆自己的石油工业。那时候新疆与内地相隔千山万水,道路崎岖遥远,舍近求远就是愚钝。用俄国那“挖油机开掘油井,声如波涛,油气蒸腾,直涌而出,以火燃之,焰高数尺”。

1935年,当八十五岁高龄的王树楠在耄耋之年,依然惦念着新疆的石油,他在给游历了准噶尔盆地,也游历过外高加索阿塞拜疆巴库油田的吴蔼宸所著的《新疆纪游》作序时,仍然高呼一种阔大的理想:他说新疆“矿产之富,尤甲于全球,即煤油一项,足供五大洲之用而千百年不绝”。

这是1935年王树楠老先生的肺腑之声。按照王树楠的这个呼号推算,新疆准噶尔与塔里木的石油应该储量巨大,但浩浩五大洲之用显然是话大了。当然,那时石油之用与今天石油之用已不可同日而语。

在新疆任职四年的王树楠是近代新疆石油工业的创始人之一,这个称谓虽然有人认可,但仅仅生存在极小的石油圈子内。因为偌大的泱泱中国,有众多风云变幻的大事,这点区区石油小事早被闲置在一边了。

肉孜·阿尤甫荣幸地作为天山北麓褶皱带和准噶尔盆地南缘石油工业早期亲历操作者之一,有着发自内心的感慨和自豪,也显露出一种对早先石油钻井的怀恋之情。我在1987年春天对他采访时,完全没有想到二十年之后,我会突发奇想地写这段鲜为人知的记忆。因为在我整理旧物时,偶然翻到了那个小笔记本。我对当年我的幼稚和海阔天空般的责任感十分惊诧。我写到:石油,一条奇异的大河,你总有一天会让世界为你而颤栗。今天,我看着这句可笑的话,隐隐感到暗藏着一种奇异的杀机,也隐隐有一种被击中的快慰。是的,今天的世界经济正在为突然膨胀又突然疲软的石油而心痛着。

肉孜·阿尤甫说,他十七岁到独山子当石油钻井工时,还是个毛孩子。那时他们用的还是木制井架和柴油机动力,更早一些是蒸汽机动力。木井架需要搭架子工用一段时间搭好后,钻井工才上井。那时他每天徒步翻山去南沟上井,而苏联人就坐老式嘎斯小汽车巡井和监督生产,中国职员们就骑马上班。那时油矿总计约有二百多名职员和工人。1941年他们打出一口高产井,就是赫赫有名的二十号井,日产原油四十余吨,据说还惊动了退缩在千疮百孔的山城重庆又忐忑不安的委员长蒋介石。

肉孜·阿尤甫给我们叙述时,他刚刚离休,正静静地坐在自己家里沙发上打发时光,虽然身体有些臃胖,但从骨子里能分辨出早年那精明强悍的风采。我尊重他的品德,是因为在对他前后九天的采访过程中,他居然没有说过他后来的官位和权力,他的淡泊和清雅的心态让我钦佩,也让我多年之后仍怀有真挚的仰慕之情。

肉孜·阿尤甫干石油钻井近五十载,是最早看见石油从地底下咕嘟咕嘟涌冒出来挖油工之一,也是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新中国石油壮士的最早实施者。他裹着一件老羊皮站在油兮兮的木井架下提钻、打卡之后,又在阿合买提江、阿巴索夫领导的三区革命军当军人,而当他于1951年重新回到独山子油矿时,看着那荒废又凄凉的旧日油井,心里虽然有一股苍凉感,但也有一种对未来大油田的美好憧憬。肉孜·阿尤甫这样想着,就綩起衣袖投入到新中国刚刚成立的中苏石油股份公司向茫茫土地的探求之中。

这一天,身穿中国人民解放军鹅黄色军服的肉孜·阿尤甫,快乐而充满朝气。他看到一位当年也在独山子油矿当技师的苏联人切那柯夫。肉孜·阿尤甫有些兴奋得不知所措。切那柯夫拍着他的肩膀说,当年的毛头小伙,今天白杨一样挺拔的汉子,你会用你隆起的肌肉去挖掘金子般的石油,因为我们当年是雇佣关系,今天是达瓦力西(同志)。肉孜·阿尤甫也高兴的回应道:达瓦力西!达瓦力西!是的,肉孜·阿尤甫没有忘记,眼前这个苏联老大哥钻井处处长切那柯夫,当年曾是个脾气颇大的技术权威,他曾暴怒着脸解雇过一名整天酗酒的浪荡青年。

肉孜·阿尤甫回忆着1939年的古旧记忆,他的一只眼睛有一些不太好。他看人时你会觉得似有更深一层意思潜伏在话语背后。后来,我们熟悉之后,我反而觉得那才是真实可信又独具魅力的肉孜·阿尤甫。他说:那时候机器都是从塔尔巴哈台(塔城)那边的巴克图,当时叫苇塘子的口岸运来的。苏联老毛子很会算帐,他们一边画图纸,一边支使年轻人卖力干活。我们当时吃的是从老西湖乌苏种植的粮食和蔬菜。于是,我们就不停地干活。我还知道一个秘密,我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的家人。那一年,我曾听过新疆学院教授的讲演,那个讲演的人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讲的是怎么抗日,怎么多产石油,听得我心里一阵阵震颤。直到解放后在中苏石油公司呼图壁区块打井时,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杜重远。我一直把这件事珍藏在心底,它像一盏明灯,是点亮我几十年石油岁月的圣火和懊恼时追寻的精神支柱。

杜重远让肉孜·阿尤甫心存敬意也心存一角明丽的阳光。

肉孜·阿尤甫说的杜重远,就是那个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又为人正直豪爽的谦谦学子和实业家杜重远。杜重远曾经是新疆督办盛世才留学日本的老同学。在他的实业救国梦被日寇的铁蹄踩碎之后,他放弃了国民党高官厚禄的诱惑,来到偏远的迪化(乌鲁木齐),企图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寓意深远的思想去开辟筑就美丽的抗日大后方。杜重远看中了同学情谊,也看中了云雾缭绕的天山之巅那抗日救国的火热环境。虽然那环境有些薄雾朦胧,但他还是走进了氤氲的迷雾。就是这一年夏天,身为新疆学院院长的杜重远,组织了一个二百人的“暑期工作团”深入伊宁、绥定、精河和热火朝天发展的天山北坡石油小镇独山子,宣讲抗日,痛斥日寇的强盗罪行,并且排演了大型话剧《新新疆万岁》。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又多么晴朗明净的画面啊,杜重远以他意气纵横的才能,撼动着翠绿的天山松林,也撼动着浩浩旷远的大漠与戈壁。

杜重远当然逃不脱隐藏极深老同学盛世才的奸计,并且最终被盛世才以捏造的罪名套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于1943年5月2日杀害。杜重远是一个被云雾缭绕的同学情杀害的冤屈者,更是一个英名永存的爱国勇士。杜重远后来成为了与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等英勇就义的中共党员们齐名的盖世英杰。

肉孜·阿尤甫是幸运的,他居然能亲耳聆听杜重远那洪亮而才华横溢的演讲,亲自感受那硝烟弥漫年代的荡气回肠之正气,我为肉孜·阿尤甫的幸运而庆幸和欢悦,不管这个欢悦的结局如何,我都把它视为珍宝。也因为这次采访,我对肉孜·阿尤甫有了一隅更深层意义上的崇敬。

后来我核实过一些肉孜·阿尤甫油田钻井工作历程,我发现,他的钻井经历也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甚至让我流连忘返。从1951年打准噶尔盆地南缘构造开始,他就转战于玛纳斯、呼图壁、托斯台、安集海等地,这一连串的地名让他变成了一位真正的钻井专家。最难忘的还是1955年打卡因地克构造,那时他已是勘探大队的大队长。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率领钻井队打出了当时全国的最深井卡4井,井深达3224米,也享受了密密麻麻的长脚大蚊子的叮咬。以后,他就带领着他的队伍来到了准噶尔盆地西北缘的克拉玛依,在克乌大断裂带上寻找和挥洒着他的宏图大志。他还说,1958年他被任命为第一钻井处处长,当时浩瀚的盆地西北缘矗立着几十个巍峨的钢铁井架,气势宏伟,场面热烈。那些喷涌不绝的一区、二区的许多产油井都是他们用不倦的激情打下的,那真叫过瘾啊。

我诡异地问肉孜·阿尤甫,你一共打了多少井?

他略微想了一下,说:算上解放前用木井架打井,我真的记不清了,大概有七八十口井吧。

七八十口井,在那个年代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石油钻井是计算进尺的行业,它分为勘探井和生产井,它记录着钻头向下挺进的距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口二三百米深的井,需要打四、五个月时间,而现在由于机器设备的更新,打一口三四千米深的井,也仅仅需要一个月时间。这就是生产技术水平提高带来的速度。肉孜·阿尤甫几十年下来打了或带领大家打了七八十口油井,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纪录。虽然它与如今的钻井速度相比显得相形见绌,但它还是确立了肉孜·阿尤甫那个时代的历史高度。

这七八十口油井,如果有三分之一的油井出油,那它们流溢三十年下来就是一组不可低估的石油数据。在石油大亨、石油财团不断垄断着世界经济走向甚至搅动世界政治涡流的今天,石油的确蕴含着一股奇异又奇妙的惊人力量。

肉孜·阿尤甫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石油符号。

那是1987年春天,六十五岁的肉孜·阿尤甫显得还很健康,虽然身体稍稍有些臃胖,但行动依然敏捷和干练。如果肉孜·阿尤甫依然健在,今年应该是八十五岁。

1939年,十七岁的肉孜·阿尤甫在独山子油田踩踏的那种木制井架高二十二米,动力装置是当时最先进的柴油机器,叫切留纳巴拉格列氏油机,有十八匹马力。钻机叫斯塔劳斯阿别,可钻井深三百余米。那时,出油井占六分之一,其余都是废井。如今,若要寻找这种古旧的石油钻井设备,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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