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是书香世家,祖父的父亲是个秀才,祖父的祖父是个举人。到了父亲这一代,不但饱读诗书,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更是方圆百里无人不知。记得我六周岁读一年级时,父亲用牛皮纸包着我的书,并用毛笔字在封面上写上语文或数学以及我的名字,老师看得眼睛都直了。
父亲医术精湛,在国民党部队时曾是一名高级医官,后来父亲所在上海的国民党部队逃往台湾时,父亲偷偷的留了下来,在上海开了一家很大的私人诊所,五十年代中期,为了逃离三反五反运动,父亲带着一家人举家迁往了苏北。
我是在六十年代初期的苏北出生的,外婆说,我出生的地方从前是座庵。我出生后,母亲没有奶水,父亲为我先后雇了五个奶娘。外婆说,我何止喝过五个奶娘的奶水,我其实是喝百家奶长大的。那个时候来父亲诊所看病的年轻妇人,我几乎喝过她们所有人的乳汁。
童年时,我无忧无虑,父亲、母亲、外婆、大哥、二哥都视我如掌上明珠,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来父亲走了,外婆走了,母亲也走了。在我七到九岁这三年里,我相继失去了生命中三个最亲的亲人。他们走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在无人的夜晚,坐在黑沉沉的门槛上,看远处人家窗子里透出的灯火,心想那灯火,那人家,一定还有一个娘。常常地在黄昏时一个人坐在小河边看树、看水、看船,说,这个是高的,那个是柔的,这是弯的;说,这高的是父亲,那柔的是母亲,这弯的船是外婆,它的形状像极了外婆弓起的小脚……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样的想象力,就是一个写诗的人所具备的禀赋!
第一次进入文学社团,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诗变成铅字,是在我十七岁读高二那一年。那是八十年代初,在我们县城有一帮文学青年,他们组成了一个文学社,叫《芳草》文学社。当时还办了一本油印的诗刊《芳草》。因为我二哥是剧作家,所以经常有《芳草》诗社的人来请教二哥。那时我在县城下面一个重点中学读书,有一天,我突然收到《芳草》的一封约稿信,向我约诗稿。我一下子吓住了。我从来没写过诗,也不懂诗。只是平时喜欢看诗看文学书籍而已,让我写诗,不是赶鸭子上架么?这么想着心里还是想试一试。于是我找来一些诗读,琢磨人家是怎么写的,看了几首后,我就一口气写了一首。至今我还记得这首诗的名字叫《乡村的小河》,诗一共有二十多行,而且每一行的最末一个字都押一个韵。没想到这首诗寄出后竟然刊出来了,而且是在诗刊的首页。当我翻开《芳草》看到自己的名字时,虽然她是油印的,我还是非常地激动。这之后我找来艾青的《诗论》,认真地读了几遍后,知道了诗应该怎样写。那之后我写诗的生涯才算开始。
我真正处女作的发表是一九八五年,在新疆《阿克苏文艺》上,诗名叫《出嫁的少女》,写给我的一个女友的,她的婚姻很无奈,自己深爱的不能结婚,家里逼她嫁给她不爱的人。记得她结婚回来后看到这首诗哭了,说我把她想说而又无法说出的痛苦都写出来了。这之后我的诗、散文诗开始在全国一些刊物上陆陆续续发表。至今已在国内、海外发表诗作五百多首,并多次在上海及全国获奖,被收进各类诗歌选集,散文、报告文学也曾在江苏、上海获奖。出版有诗集《剃度》,随笔《走进大学生心里》等。2007年5月加入上海作家协会。
二
或许是受我哥的影响,从小我就爱看书,二年级开始看《红楼梦》,记得十一岁跟我哥去看电影《红楼梦》,看到黛玉焚稿那一幕时,哭得稀里哗啦,把我的一条小手绢都哭湿了,引得周围一片惊奇声。到了我发表处女作的八五年,十七、十八、十九世纪的中外名著我几乎没有没看过的。除此外,国内较有名气的作家的小说我也几乎通读个遍。一直到现在,我依然每晚抱着书才能睡觉。我喜欢阅读,阅读于我不仅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安详、恬淡与平和。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外面有多热闹、繁华,只要手中有一本书,我就能瞬间安静下来,如饮甘露般的沉浸到文字中。阅读让我充实,阅读让我滋润,阅读能给我的心灵注入充足的养分。更重要的是,阅读能让我暂时忘却社会、学校里那亦步亦趋的谨慎,那如履薄冰的人际关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冬日里,在一个暖和的小房间,偎在床头,就着阳光,手捧一本书更使我幸福的了。很多时候,当我沉浸在书中的某个情节,我会觉得自己离世界很远,再回头看窗外的阳光时,常常有一种不真实感。
记得在我出生的那座小城,曾有好几个女孩子爱好文学,她们说这辈子不结婚,一定要在文学这条路上走到底,成为一名作家。不结婚这个念头,我那时想都不敢想。父母早逝,我跟着二哥二嫂过日子,他们可能很早就会把我嫁出去。但我当时在心里说:不管我将来能不能成为一名作家,但文学是我的挚爱,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意料之外的是,我竟是最后一个嫁出去的。而且也只有我一个人坚持到现在,成了一名诗人。
在写诗的道路上,一路走来,现在想起来仍有些脊背发凉。记得开始写诗时,我把写好的诗给二哥看,他拿到手上瞄了一眼,随手一扔,道:“这叫什么诗?像你这样水平的人,我们县城最起码有三万。”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我不敢言语,二哥待我一向严厉,他的话与我就是圣旨,我绝不能反驳。心里却在安慰道:“我们这座小城有五十万人口,我能成为三万人中的一个,还可以呀!”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把诗拿给他看,他同样是拿过去瞄一眼,扔在一边道:“你还在写?一个女孩子家,将来要结婚嫁人,相夫教子。想写诗,哪有那么简单。像你这样水平的人,在我们这座县城最少有三千。”从三万到三千,再从三个到绝无仅有,年轻时,我写诗的路是在二哥的骂声里,一步步朝前走的。二哥是剧作家,或许他知道写作是一条艰难的路,其中的艰辛、寂寞不是我一个女孩子家能够承受的。他不愿意我步他的后尘,所以才对我有如此的态度。但潜意识里他是支持我的,因为我读的书都是他从文化局带回来,或从新华书店买回来的。他看完,看似无意又似有意的放在桌子上,只到我看完,几天后放回桌子上,他才不声不响地带回局里。
二哥对我越是泼冷水,我在诗歌这条路上越是走得坚定。
三
准确的说,我的诗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初学诗,刚入门时写的,较为嫩稚;二是成长期,技巧纯熟,但总觉得差点什么;三是成熟期,不仅技巧,最主要的是思想成熟了,从审美上提高了。诗为心声,言志,词写情,曲叙事,三者功能不一样。但写诗和写散文以及小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生活,生活是道铁门槛,没有生活,没有真实感受,何来好诗?好文章?既所以我的诗不同于其他人的,是因为我所有的诗都是用心写的,不是为写诗而写诗。
比如我一直想写一首关于母亲的诗,因为每年的清明节,别人忙着去扫墓祭祖时,我却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我母亲的墓地,她的墓地早在三十多年前,在那个小镇南面的林子里,与那片林子一起被铲为平地。如今,那片平地上早已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于是三十多年来,每年的这个节日,我都会很想去一个空旷的没人的地方,对着天空喊:“妈妈,您在哪里?”但一个繁华大都市,哪儿会没有人,哪儿会有空旷的地方呢?所以每年的这一天,我只能一个人躲在屋里垂泪。因而每年的清明节,就成了我最难过的一个节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是心里空空的,无处着落。而清明这个节日,也从此成了我的伤心日。
于是想写一首关于母亲的诗的念头,三十多年来几乎没有断过。
2008年6月末的那几天,我心里突然涨得满满的,总有什么东西要往出涌,母亲的影子一直在我心头绕,我知道我要写诗了,这是我每次灵感来的前兆。当《娘》这个题目定下后,记忆中,母亲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我开始在心里酝酿句子。每酝酿一句,或是一段,我的泪便如泉涌。我酝酿了三个晚上,也就哭了整整三个晚上,这其中有多次都是号啕大哭。
写《娘》的那几天,正是我要期末考试的日子,当时我在复旦大学攻读新闻学,我竟一点书看不下去。写好《娘》后的第二天,我在前去考试的路上,人依然处在恍惚中,整个人还没有从《娘》的意境中,伤感中走出来。记得在公交车上,一位年青的少妇,一手牵着她六七岁的女儿,一手牵着她的妈妈上了车。看到有一个空座位,小姑娘立即跑去坐在了座位上。这时年青的少妇对她的女儿说:“要嚒你下来给外婆坐,要嚒你让外婆坐,你坐在外婆的腿上,你自己选择。”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说:“我坐外婆腿上。”少妇妈妈推让不坐,但少妇一定要她妈妈坐。在小姑娘坐到外婆腿上时,她手里的饼干盒掉到了地上,我当时正站在她们面前,当我弯下身子给小姑娘捡饼干盒时,我的眼泪滑落下来。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幅图画呀,少妇的女儿这么大了,她的妈妈还这么健康着,如果我的妈妈还在,看到我的即将大学毕业的帅气的儿子,看到我今天的成就,她该有多幸福啊!
我的眼泪滑得越来越多,怕车上人看见,我把饼干塞在小姑娘的手中,在车没到终点站前,赶忙下了车。小姑娘眼尖,就听她在背后说:“妈妈,这位阿姨为什么哭呀?”
《娘》写好后,每当我在电话里读给同学听时,常常的,我在电话这头哽咽着读不下去,同学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一次我上美学课,读给学生们听时,209个学生的教室里鸦雀无声令,不等我读完,教室里已是一片饮泣声。
《娘》写好一个月后,我的心情才得以平静下来,我知道我的心情之所以能够平静下来,是因为我在我的诗里找到了娘,我用我的诗重新为娘凿了一座小小的坟。以后的清明节,我就可以面对着《娘》,面对着我亲手凿的这座小小的坟,与娘对话了。
《娘》一诗,之所以感人,因为它是由我的血泪凝成的!真正的文学作品都是蘸着作家的血墨写成的。
上海诗歌委员会主任季振邦老师说:《娘》一诗,是他看到过的所有写娘的诗中,最好的一首诗。这首诗在《上海诗人》2008年第四期刊出后,我接到了很多人的消息与电话。浙江黄岩经贸局局长,诗人李建军半夜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当场看完《娘》就哭了。陕西著名诗人,《大众诗歌》总编张承信在去年河南荥阳中国诗歌节上,对我说:“孙思,你那首《娘》写得太感人了!”上海诗人田永昌、路鸿、罗琳、戴仁义等都纷纷感慨《娘》的感人之处。
四
我的诗歌创作逐渐趋于成熟,除了得益于生活给予我的磨难和坎坷,同时与审美的提高,艺术的提升也有很大的关系。此外,前辈和名家给予我的指点也尤其重要,记得在创作《娘》这首诗时,我跟一位诗坛前辈说,母亲走时我还小,很多地方没有记忆,不好写。他说:“没有记忆就是最好的记忆!”我听后,恍然大悟。这才有了《娘》中这样的诗句:“我跟你只有八年的缘/你年轻的时候我没有记忆/我第一次叫你娘/你就有了花白的头发。”寥寥几句,把母女仅有的八年的缘分,无奈而心酸的展示在读者的面前。这位诗坛前辈曾说:“诗歌语言如同小时候黏在竹竿上用于粘知了的面筋,那面筋要在水里一遍遍的洗,把所有浮在表层的面皮和屑洗净,这还不够,要一直洗出筋骨来,才算洗好。诗歌语言也要要像洗面筋一样,要反复的洗,反复的推敲、提炼,只有这样,诗歌的语言才能精炼!”所以一直以来,我对诗歌的语言非常重视,我以为好的诗,语言是一把刀,一刀切过见血,而不好的诗,语言是一把钝刀,切了半天,不见一滴血。
好的诗形象都具体集中。实际上形象的具体与集中对一首诗是至关重要的,具体是对繁复而言,集中是对分散而言。一首诗如果意向繁复,重重叠叠,会令人眼花缭乱,如果分散,就会天马行空,让人很难捕捉什么是主体意象。时下诗坛一些现代派自以为深奥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语言。虽然他们也是在求变,希望能够推动诗歌的发展,但实际上他们走入了误区,他们根本没有处理好语言与诗歌内容的关系问题。因此无论他们的语言如何表达,传达给读者的却永远是云山雾罩。他们不知道语言的功能不仅在于表达,更重要的在于传达。这是诗歌的一个根本问题。古往今来,诗歌既所以能打动人,其最主要愿因是内容大于形式,意境比语言更深远。而现代派恰恰在这一点上相反,他们的诗都是形式大于内容,更无从谈及意境,喜欢在语言上玩花梢和深奥,而主要内容却苍白、空洞。忽略了美学中这一重要的审美单元。
一直以来,诗人们都在探讨,什么样的诗能称为好诗。我以为好诗就是言尽意未尽,如李白的《静夜思》,整首诗浅显易懂,没有一句深奥的,却能流传千古,就因为他要表达的意思,远远不止诗的表面,所以人们读完,往往要回味很久,这回味就是意。言尽了,诗结束了,但其中的意味却更长久了。而直白的语言,想把意蕴融进去,非常之难,没有相当的功底绝对做不到。看似寻常却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是对好诗创作过程的最好的写照。
写诗之于我,常常是一件事、一种情萦绕于心,赶不去、化不开,当它浓到要凝结时,我就只好写。所以与其说我在写诗,不如说是诗在迫使我写。克罗齐说:“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我其实就是这“水”,不是自己要成“纹”,而是因了“风”的缘故。至于这“纹”是涟漪,还是波涛,则非我这“水”所能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