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大风
下大雨
南面来个小闺女
坐坐嘚
歇歇嘚
小脚给我捏捏嘚
——海西童谣
1、家园惊梦
好大的雾啊!一丈开外就看不见人影。
梁浩带着他的一小队基干队员已经在潮河的西三岔口芦苇丛中埋伏好几个小时了。昨天他们接到海西县城新安镇内线传来的情报,说有一队鬼子今晨要经过水路押送一批弹药去响水口据点,海西三区抗日基干大队领导便决定在鬼子必经的西三岔口打鬼子的伏击,由警卫班长梁浩带队完成这个任务。
当夜三更天景时,梁浩就带着大队挑选出来的十几名基干队员出发了。他们从马潮庄营地下到义泽河,趁着微弱的星光划着四只小船顺流而下,十来分钟就赶到了义泽河、北六塘河和大潮河交界的西三岔口,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进芦苇丛里,等着天明鬼子到来。
快天亮的时候,河面起雾了。雾从河中央飘起,缓缓地向岸上铺展着。梁浩和战友们心里窃喜,禁不住悄悄议论起来,说这下好了,有雾更便于隐蔽,鬼子来了更不容易发现。梁浩赶紧制止大家,说不要出声,鬼子就要来了。大家这才不吭声,转而咧嘴偷偷笑着。
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恍惚中这三岔口犹如巨大的蒸笼,不停地在向外喷着热烘烘的雾气,把周边的一切渐渐吞没,啥也看不清了。
梁浩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还没等他弄明白是什么样的不安,新安镇方向的河道便传来哗哗啦啦的划水声。
来了,肯定是鬼子的弹药船来了!只是今天怎么不是小火轮?也许是鬼子小火轮没空,或者是坏了吧?不管它了,他得集中精力盯紧,全队就等他的第一枪呢。
划水声越来越近了,可雾实在太浓,什么也看不见。听声音,船已经进入了伏击圈,再有分把钟就该从他们前面过去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啦?总不能瞎开枪吧?梁浩急得额头渗出汗来。
就在这时,仿佛有神仙赶来帮忙,水面上突然一阵风刮起,把眼前的浓雾吹散了不少,一个船的轮廓立马出现在梁浩的眼前。他努力睁大眼瞄准着这个船影子,屏住呼吸,扣动扳机。
“叭!”浓雾中,枪声异常清脆。枪声未落,船上传来一个女人凄厉的叫音:“啊——浩子哥!”
这女人的叫声比梁浩的枪声还钻心钻肺。梁浩傻了,其他队员也傻了,都忘了跟着梁浩放枪。只听得河中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喊声:“我的亲妈哎,不得了了,哪个狗日的不长眼啦?打中梦蕾了!”
“啊?!”
梁浩一声惊呼,猛地从梦中惊醒,喘着粗气,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是躺在自家的床上,刚才不过是在做梦。他好生奇怪,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噩梦来?
窗外鸡啼鸟鸣,梁浩渐渐走出梦境。他没立刻睁开眼,而是凝神继续听着自家那只大公鸡在雄赳赳地与别人家的鸡比试,顺带着品品屋里屋外的家园气息。鸟禽们倒也挺配合,这不,在“哥哥哥”的主旋律中,麻雀如同一大群无忧无虑的嬉戏孩子,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喜鹊“呱呱呱”地哑着嗓子插话,也不管别人搭理不搭理;布谷鸟则东一声“呱哥”、西一句“布谷”地催促农人下田忙活,一圈一圈,没完没了,执着得让人有几分哭笑不得。尤其是这“呱哥”的叫声,让他一下子响起儿时的“呱哥来,吃朝牌;呱哥去,吃山芋”;“呱哥,呱哥,没得女人真难过”等童谣,不由得一下笑出声来。笑着笑着,梁浩又忽然意识到,这“呱哥”今年似乎来得早了些,莫非是周边的战云惊得它们慌了神,等不及农时节令到来就急忙忙开口催收催种?他又细听那麻雀的叽喳声,感觉跟他和战友们在大潮河边马潮庄集训时听到的也没啥两样,只是这里更密匝些,也许是潮河的芦荡与鱼跃分流了一些麻雀吧?不过听来听去,还是家里的这只大公鸡表现最突出,看它亢奋的,不会是昨天争风吃醋时落了下风,今日来挣回面子的吧?
听到这里,梁浩起床之初那点迷糊劲已全消,窗外分明又飞来节奏舒缓,一板一眼的扫地声,沙——沙——沙——这声音,只有在大竹扫帚划过经草灰杂糅、石磙碾压而坚硬如石的院场,在父亲舞蹈般的张臂、弓步与一进一顿的腾挪、运气、扭腰、摆胯中才会生出。紧接着,一串丝丝拉拉的撕扯草堆声轻轻而起,这多半是母亲在拾掇柴禾准备做饭了。果然,不一会,母亲经过妹妹的窗户时顺便轻声唤了一句:“莞草,该起来了,来帮我烧把火。”
梁浩翻身下床,把短袖衫往肩上一搭,步出堂屋门外。抬眼望去,太阳正露出半边脸,泛出柔柔红光,伴着丝丝晨风,轻轻地抚摸成片的青中泛黄麦田和金黄油菜地,留下一派恬静。他展开双臂,对着湛蓝天空,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声哈欠,伸了一个大懒腰,然后对父亲说,“爸,我来扫吧?”
梁石匠没抬头,也没有吭声,专心致志于他的扫帚舞。梁浩知道父亲听到了,只是不必应答他而已。他也早就习惯了父子俩这种方式的互动,笑笑,扭身走到堂屋西侧的锅屋门口,手扶门框,将自己一米八的个头压低,伸头向屋里问:“妈,我来烧锅吧?”
“不用。也不多睡会?昨天赶了百十里路。”梁浩妈边搅和玉米糊糊,边看着儿子微笑着说。
“哎哟,二哥真勤快!干脆别再往外跑了,就在家帮妈干活。”妹妹梁莞草边说边从梁浩身边闪身进屋,话音未落,已坐到灶门前抓起一把柴禾,续进灶膛。
“这丫头,你哥昨晚才进门,你就掐上来啦?”母亲就着面盆抖了抖饭勺,笑道。
“呵呵,妈,没事。我不在家,多亏妹妹帮着你做事。下次回来,我给她扯块花布做衣裳。”梁浩笑着说。
“妈,你偏心,又护着二哥。二哥要真有心,这次怎么不记着给我扯?”已经十五岁的莞草故意嘟着嘴,将二哥一军。
“这次实在来得匆忙,没顾上,下次一定。”梁浩走进屋内,边从门后的水缸里舀水,边微笑着解释。
母亲取过毛巾,递给梁浩:“快去洗脸吧。”
“哼,尽哄我。”莞草追着哥哥的后背不依不饶。
梁浩把黑窑脸盆放到院子一角的磨盘上,没有立刻洗脸,随手把肩上的布衫扔在场边的柴禾堆上,就在父亲刚扫过的院场上,摆开架势,练了一通拳脚。然后,稍事休息,走到碾场用的一百多斤重的石磙前,站好马步,一使劲就将石磙举过头顶,一气挺举十多下,直练得胸肌起伏,面赛关公,通身大汗淋漓,方才住手,继而绕场慢步走了两圈,把气喘匀,才端过脸盆洗脸擦身。
梁石匠扫完地就蹲在场院旁猪圈跟前,手里端着尺把长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眯着眼,透过自己吐出的烟雾,看完儿子的这通折腾,心想,这小子多会学的拳?没听他说过嘛。看得出,儿子这通有板有眼的拳法,绝不是野路子、三脚猫,显然是得过行家传授,起码经过了几个寒暑的历练才会有这样的龙虎之气,对阵三、五个没武功的青壮年应该不在话下。
梁石匠能看出儿子的不一般,那是因为他本人也非等闲之辈。他本姓徐,祖籍在百里外的海州城南的龙苴码头,民国初期在海州、沭阳一带入过刀会,凭着祖传的锤刀结合的“左刀右锤”武功,名冠海、沭边,当上了一个村的“会头”。后来因在两派刀会相斗中误杀了当地一个豪绅之子,被人家买通潮河悍匪抄家灭门,连累双亲被杀。几天后他悄悄办完双亲后事,潜入仇家,杀了这家的老太爷,放火烧了仇家大院,只身外逃,靠着石匠手艺糊口,辗转到了莞渎一带。作为家中独子,想着仇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再回去难有生路,不得不寻思着在外安家,也好保住性命,为父母留条血脉。正好,梁家庄一户姓梁的老汉家中只有一女,爷俩相依为命,在请梁石匠做磨时得知他孤身一人,看他勤快,少言寡语,又有石匠手艺,就托人做媒,收留他做了上门女婿。因为他只说从小就不知自己姓啥,人家都叫他“小石匠”,岳父就建议他干脆也姓梁算了,他也应了,也没再起什么名字,就叫梁石匠。不久梁老汉病亡,他就成了梁家的当家人,带着梁浩母亲梁翠娥省吃俭用地过日子,相继有了两儿一女。打在梁家庄落户起,为了少惹是非,他再没动过刀枪棍棒,有了子女后,更是少与人争嘴斗气,别说左邻右舍,就连老婆孩子也从不知他的身世,都以为他是自小流浪的孤儿。对已故双亲,逢年过节,他也只能就在路边烧上两刀纸钱遥祭了。
梁浩这年已满十九周岁,生日又在年头,按照当地习惯的虚岁算来,该是傍二十的小伙子了。想着儿子眨眼已经学业有成,在外独立谋生,梁石匠很是欣慰。只是看着儿子这身功夫,眉宇间透出的英气、自信与成熟,使他对儿子多少生出几分疑虑来。在这兵荒马乱,盗匪横行之世,儿子学点防身本事,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有了这身功夫,加上年轻气盛,遇事一旦把握不住自己,恐怕也会衍生祸端。当然,凭着良善勤俭家风,加上十多年的学校教育,梁石匠相信儿子绝不会去干鸡鸣狗盗之事,而且儿子自小就有的那股稳重劲儿也让他相信儿子有稳步立业的潜能,说不定会比左右三庄上的同龄人都会更有出息。只是这次儿子不年不节的突然风尘仆仆而归,让他多少有些意外。昨晚问缘由,儿子只笑笑说“想家了,休休假,回来看看”。儿子前年暑假毕业后就进了海州汽车运输公司,在海州、板浦、杨集、响水、东坎这条线上跑客运,中间也回来过两三次,只是以往都是到家一宿就走。儿子很懂事,每次回来都要给父母、妹妹带点点心、衣物,临走时还会留下几块钱补贴家用,唯独这次却是空手而归,似乎来得不是一般的匆忙。这会又练起了拳脚,招招门派尽显、风起云涌不讲,单是腾挪跳跃中透出的攻击性,还真让梁石匠心里有些吃惊,竟让他在眼前浮现自己那个遥远的敢拼敢闯的年轻身影。看来,这小子身上恐怕藏着什么秘密。乱世啊,马虎不得,得寻个机会和儿子聊聊。
自从八年前大儿子负气出走,渺无音讯以来,梁石匠渐渐把这个家的希望都放在二儿子身上了。靠着石匠这门吃饭手艺,农闲时走东串西,盖房、凿磨、修桥、刻碑,梁石匠几十年辛劳总算攒下了这几间草房,盘下了十来亩旱地,在苦巴苦熬中把门户撑了起来。因此他当初总想着子承父业,让两个儿子都学上石匠这门手艺,好传家立业。无奈两个儿子对石匠手艺都不感兴趣。尤其是大儿子梁潇,当年与父亲飙上了劲,任凭梁石匠枝条、鞋底抽腚,也不愿下功夫学这门手艺。梁石匠也不退让,当梁潇在海西弘文小学念完四年小学加三年高小后、准备报考海州师范时,他坚决不同意,逼着大儿子回家种地、学石匠。梁潇表面屈服,心里却憋足劲跟父亲软磨,有时跟着他外出做工时还故意把人家石料做废几块,气得梁石匠揍他时都用上了手指粗的麻绳。偏偏小子也特别犟,挨揍时也不躲不叫,有时还抱起双臂,耿着脖子,一股挑战的意思,激得梁石匠出手就重,往往一甩手,几股麻绳立马在梁潇的屁股或背上留下几道血印。母亲自然心疼儿子,为此和梁石匠争吵过多次。
到了十五岁那年,家里要给梁潇定亲,经人做媒,父母看中了邻庄炸油条的何三麻子的女儿,非要订下来,梁潇就是不从,说离何三麻子三丈远就能闻到油烟味,想来他家闺女也好不到哪去,娶回家还不熏死。梁石匠说看你烧包的,一年都吃不到三根油条,还嫌人家油烟味?反了天了,这门亲事定了!结果喝订亲酒、过彩礼那天,梁潇一去不返,至今也无音信。何家等了几年,见没音信,也就退了亲,将女儿另嫁了。梁石匠曾经在方圆百里寻找大儿子几年,就是现在外出做活时也没放弃留意寻找,一直没找到。老伴一想起来就流泪埋怨不说,他也暗自后悔不已。到了二儿子梁浩这里,梁石匠起初也想叫他学石匠,结果梁浩试了几次就没有兴趣了。虽然二儿子没有和他吵,梁石头还是伤感地意识到,祖传的这门手艺怕是要到他为止了。妻子处处防着他逼迫二儿子,他自己也不想再逼走一个儿子,干脆就让梁浩一心读书了。梁浩也争气,一口气读完海州中学,前年毕业,自己在海州汽车运输公司谋了一份差事。
看着儿子擦洗完毕,梁石匠在地上磕了磕烟袋,抖尽烟灰,又衔上烟袋嘴使劲吹了几口,然后才把拾弄清爽的烟袋与烟叶口袋卷在一起,随意攥在手里,起身,背手,缓步向梁浩走来。他刚想开口发问,梁浩妈的招呼声却先他一步从锅屋传来:“饭好了,你爷俩看在哪吃?”梁浩应道:“妈,就在外边吃吧,清爽。”说完就去室内搬小饭桌。梁石匠只好把想问儿子的话暂时咽回去,坐到儿子转眼就收拾好的饭桌前。
早饭是玉米稀饭,里面下了些玉米疙瘩,下饭菜的是一盘腌萝卜,一盘韭菜炒鸡蛋。母亲给儿女各夹了一筷子鸡蛋,说:“儿子,新麦还早,陈小面也吃完了,没法给你摊小面鸡蛋饼吃了。这两天妈想法用鸡蛋换几碗去,到时给你们做荠菜盒子吃。”
海州地界把小麦面称为小面,当地多盐碱地,适合种小麦的地很少,而且小麦田产量低,自然金贵,除了大户人家,一般庄户人家平常是吃不起的,逢年过节才会想法吃些。梁浩自然知道母亲心疼他,只是不想让家里为他多破费,便说:“妈,不用了,看我这身板,在外没亏着。”他随手指了指自己。
梁石匠自顾自地喝着稀饭,夹了一筷子腌萝卜干,问:“这次放多少天假?”昨晚梁浩到家已经二更天了,一家人只听梁浩说了句放假,为让他尽快休息,也没顾上多问。
“十来天吧,中间我还要出去办点事。”梁浩夹过一根萝卜干,略顿了一下,给出回答。然后边嚼萝卜干,边问母亲:“妈,我这两天在家也没事,有啥活,派给我吧。”
“行啊,你不嫌累,妈就给你分派。妈在后河滩上刮了亩把地卤泥,晒了好几天了,今天能上池过滤卤水了,你就去帮妈做这事吧。”母亲笑眯眯地吩咐儿子。
为补贴家用,刮卤泥、滤卤、晒盐,是这一带勤劳人家每年春末夏初必做的活。
因明代以来黄河夺淮入海导致海岸线逐渐东移,官办的莞渎盐场和督收盐税的莞渎驿站被迫废弃,连累莞渎河也因官府不再组织疏浚而逐年淤积,到这民国27年,河道已经不能行船,只剩断断续续的浅水芦苇汪塘。春夏之交,雨水稀少,站在河道上东西一望,满河道皆是泛着白盐硝的盐碱地。不过,盐场虽早已被岁月抹去痕迹,这一带的老辈人却传下了在莞渎河故道的河滩刮卤泥制盐的土方法来,为缺钱买盐的人家,留了一条救济生活之路。
梁浩从小就跟母亲学会了在村后河滩上刮卤泥制盐活计。母亲总是选春末夏初的几天晴朗日子,带着他在河滩上选盐碱多的地方,用锄头刮出一层卤泥,放在烈日下连晒几日,然后将细碎的卤泥扫拢起来备好,再在附近选一处近水的河堤,挖成滤卤池。这卤池与锅灶相似,锅灶放锅的位置在卤池则是一个长方形、尺把深的卤泥池,一般长、宽为两公尺、一公尺,卤泥多时也可适当放大;锅灶灶门的位置在卤池则是用于放置接卤水的容器的坑。在池底铺上约三指厚的芦叶或麦秸作为过滤层,从接卤坑部向上斜插一根内芯贯通的芦苇或向日葵杆,直达池底的过滤层。然后将卤泥均匀倒入池里,最上部刮平,做出托盘状,再倒入干净的水,让水自然下渗、过滤。水经卤泥渗入池底,再经芦苇或向日葵滤管滴入接卤坑中的坛子里。当坛子里的水能浮起鸡蛋时,卤水便制成了。然后将卤水运回家放在敞口的大水缸里暴晒,不久就会结晶出白花花的盐。每到这个时期,小梁浩每天总要趴在缸沿看看盐晒出没有,一旦看到卤缸里有了盐粒,他马上就会抠出一点放在嘴里尝一尝,然后欣喜地一路奔跑着叫:“妈妈快来看,盐晒出了,盐晒出了!”
早饭后,梁浩问清母亲卤泥晒场的位置,挑上水桶一副,葫芦舀子、镰刀、铁锨、笤帚、小笆斗各一,还有几根做滤管的芦柴棒,就去了村后的莞渎河滩。
去后河滩要穿村而过,梁浩一路少不得要表叔、三舅、五姨、大嫂地一路招呼过来。梁家庄是个梁姓占多数的百十户的庄子,母亲是本村人,娘舅家的称呼自然就为主了,碰到几个杂姓的,就参照父母的年龄与辈分招呼。梁石匠家的家风好,加上老两口子乐于助人,一辈子与人和睦相处,因此尽管是“倒插门”的,也很受村里人尊敬,连村里的大地主、保长汪文乾都对梁石匠礼敬三分,遇到村里的大事,也会找他商量。如今梁浩在海州中学毕业,进了海州、盐阜一带唯一的一家汽车运输公司做职员,这在方圆几十里内也算是很有出息的了。梁浩兄妹也很懂事,从小就品端行正,一个在外出息,一个在家勤快,村里没有人不喜欢的。因此,庄邻一见梁浩走过来,就亲热地或起身,或停步,有问外甥多会回来的,有招呼大侄子进家坐坐的,有招呼“没吃饭了吧?来喝碗菜粥”的,有啧啧连夸“我亲乖的,长这么高啦”,连满村的狗也跟着接二连三地旺旺起来,仿佛也要表达兴奋与热情。
转眼到了汪家大院,转过大院,往北一百来米就是河滩了。早年莞渎河还能行船时,汪家的后门外就是码头。到了汪文乾爷爷辈,见河淤、码头废,就把后门用砖封死了。如今老院墙还在,只是墙砖被风蚀得斑驳些而已。
自明代以来,海州地界上就没断过匪患。明代海匪、倭寇猖獗,清代湖匪、土匪不绝,民国以来则是土匪、兵痞、强盗作乱,百姓苦不堪言。为了防范土匪袭击,每个村庄一般都筑有土圩子,圩外有丈余宽的壕沟。梁家庄和附近的薛庄、柯庄等都有这样的庄圩子。村里有大户的,庄圩子就夯得更结实。像汪家这样的大户,自家还有砖石结构的院墙和炮楼,并备有几支枪,养着几个家丁护院。世道大乱时,村里就会组织村民修圩、挖壕以护村保家;稍太平时对圩、壕也就不怎么上心,圩子断续坍塌、壕沟渐次淤塞也就常见。梁家庄清末以来因为没遇到大的劫难,除了汪家大院和他家的炮楼坚固完好外,庄圩子、壕沟坍塌、淤积严重,四角四个土炮楼塌了三个,余下的一个也没了顶棚,无法再用,成了孩子们嬉戏场所。村民图进出方便,加上要花费钱粮,也就长期无心集资修葺圩子。圩子北枕莞渎河而建,眼下这淤积严重的莞渎河道竟算是村子四周最像样的一条外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