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妻不再进房间,可他感觉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门外,敌意森然,全副武装。同时他也知道,那另一个意志,一个钢铁的驱动轮,冷冷地插进他的胸中,驱使他向前。有时候他试图把各个细节从头到尾细想一遍,可是思想老是集中不起来,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沉思。而这时候,他最后一丝安宁已经粉碎,他变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只感到他生命的两端似乎被超人的力量所抓住,在使劲地往外拽,他只盼能从中间断裂成两半。
为了找点事做,他去翻弄书桌的怞屉,撕掉一些信件,瞪眼看着另外一些信件,可一句话也看不明白,摇摇晃晃地在屋里走动,又坐下去,烦躁使他跳起,疲劳又使他坐下,弄得津疲力竭。他蓦地感到他的手正在整理旅途所需的物品,从沙发底下把背包拉出来,他直瞪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用不着他的意志,自己就目标明确地把这一切都做了。当背包突然收拾停当放在桌上的时候,他开始浑身发抖,他觉得两个肩膀变得沉重,仿佛这背包已经压在上面,里面装着这时代的全部重量。
门开了,妻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煤油灯。灯放在桌上,发出一圈亮光,照着准备好的背包。隐蔽的耻辱,如今被灯光照亮,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只是为防万一我还有时间我”可是一道目光,凝固不动,坚如石头,毫无表情,打断了他说的话,使之消散。妻凝视着他,长达几分钟,牙齿咬着抿紧的嘴唇,残忍而又顽强。她一动不动,最后像要晕厥似的身子微微摇晃,把目光射到他身上。她唇边的紧张松弛下来。可是她背过身去,一阵怞搐从她的肩头传到全身,她没有回头,就离他而去。
几分钟后,使女走来,端来了他一个人的饭菜。他旁边惯常由妻坐的那个座位空着。他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感觉,一眼望过去,看到了残酷的象征:背包就放在小沙发上。他觉得,他已经走了,已经离去,对于这幢房子来说,业已死亡:墙黑黝黝地,煤油灯的光圈照不到墙上。屋外,在陌生的灯光后面,山风凛冽的夜晚使人感到压抑。远方一切都静溢无声,高逸的天空无言地覆盖着地面,只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身边的一切,房子,景色,作品和妻子,一件一件地在他心里死去,他那波澜壮阔的生活也突然干涸,紧压着他那突突跳动的心脏。他突然感到需要爱情,需要温暖亲切的话语。他感到自己准备接受一切忠告,只要能重新回到往日生活的轨道上来。悲愁超过了阵阵涌来的烦躁,他像孩子似的渴望得到小小的温存,这使离别时高昂激越的感觉化为乌有。
他走到门口,轻轻地碰了一下门把,它动也不动,门上了锁。他迟疑地敲敲门,没有回答。他再敲一次,他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一切都沉寂无声。于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一阵寒气向他袭来,他关了灯,和衣躺在沙发上,盖上他的毯子:他现在一心希望一切都坍塌和遗忘。他又一次仔细倾听,似乎觉得听见近处有什么声音。他向房门的方向谛听,房门僵硬地站在木头门框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的脑袋又倒了下去。
突然下面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他。他吓得直跳起来,可是惊吓很快就变成了感动。那条狗刚才跟着使女溜进门来,趴在沙发底下;现在蹭到他身边来,用温暖的舌头恬他的手。动物的无知的爱使他心里感到无比温暖,因为这爱来自己经死灭的宇宙,因为它是往日生活中最后一点还属于他的东西。他弯下身子像拥抱人似的抱着那条狗。他感到,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一点东西爱他,不轻视他。我对它来说还不是机器,不是杀人工具,不是驯服的软骨头,而是通过爱情,互相亲近的人。他一个劲地用手温柔地抚摩那柔软的毛皮,狗跟他挨得更近,仿佛知道他的孤独。他们两个一起轻轻地呼吸,渐渐地都沉沉入睡。
等他醒来,他又神清气爽,在闪亮的玻璃窗外,是个晴朗的清晨的曙光:山风已经吹走了蒙在万物之上的陰影,湖面晶莹闪亮,映出远山白色的轮廓和连绵不断的山峦。费迪南一跃而起,由于睡过了头还有些晕晕乎乎,目光触及已经打好的背包,他就完全清醒过来。一下子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可是在大白天,一切显得轻松一些。
“我干吗把这背包打起来?”他问自己。
“干吗?可我还不想出门呢。现在春天来临。我要作画。并不是那么火烧眉毛。他不是自己跟我说了吗,还有几天时间。连动物也不会自己跑到屠宰场去。我妻子说得对:这是对她,对我,对大家的犯罪行为。说到底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如果我晚一些到达,说不定会关我几个礼拜禁闭,可是当兵不也是坐牢吗?我在社会地位上毫无野心。是的,我觉得,在这个奴役的时代不惟命是从是个光荣,我不再想出发了。我呆在这儿,我要先为我这儿的风景作画,以便我日后知道,我曾经在什么地方有过幸福的时光。在这幅画没有装进画框之前,我是不走的。我不让人家把我像头母牛似地赶来赶去。我不着急。”
他拿起背包,把它挥动起来,扔到墙犄角里。他在扔的时候感到自己坚强有力,感到心情舒畅。他在他神清气爽之际,迫切想要试试他的意志力。他从皮包里取出那张纸,想把它撕掉,他把纸条展开。
可是真怪,这些军方的词句发出的魔力又重新控制住他。他开始读起来:“您务必”这句话打到他的心上。这仿佛是道不容违反的命令。不知怎地,他感到自己摇晃起来。那无名的东西又从他心里升起。他的手开始索索直抖,力量消失净尽。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寒气,就像吹过一道穿堂风,心里又感到不安,陌生意志那钢铁钟表的机簧又开始在他心里转动,所有的神经都紧张起来,一直绷到手脚的关节。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钟。“还有时间。”他喃喃自语,可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指的是什么,是指驶向边境的早车,还是他自己定的期限。这种神秘的内心怞动犹如席卷一切的猛然退落的潮水,又冒了出来,比以往更加强烈。因为碰到最后的反抗,同时又心生恐惧,某种一筹莫展的恐惧,惟恐就要屈服。他知道:现在要是没有人拉住他,他就完了。
他摸到妻子房间的房门,使劲地侧耳倾听。毫无动静。他的指关节犹犹豫豫地敲敲门,一片沉寂。他再敲一次,仍是一片沉寂。他小心翼翼地摁下门把,门没上锁,可是室内空无一人,床上没人,被褥零乱。他吓了一跳。轻轻地呼唤妻的名字,没有回答。他更加不安:“鲍拉!”然后他满屋子大声喊叫,像一个遭到突然袭击的人:“鲍拉!鲍拉!鲍拉!”没有一点动静。他摸索着走进厨房。厨房里空无一人。他惘然若失,这可怕的感觉在他心里颤抖。他摸到楼上他的画室里,也不知是想干什么:是想向画室告别还是想让画室挽留住他。可是这里也没人,就是他那条忠犬也不见踪影。大家都抛弃了他,寂寞之感强劲地向他袭来,摧毁了他最后的一点力量。
他又穿过空荡荡的屋子回到他的房间,抓起他的背包。不知怎地,他屈服于这无形的压力,反而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这是妻的过错,”他自言自语,“她一个人的过错。她为什么走掉?她应该留住我才对,这是她的责任。她完全可以救我于困境之中,可是她已经不愿再救我了。她看不起我。她的爱已经消失了。她让我跌倒:所以我就跌倒了。我的鲜血洒在她身上!这是她的过错,不是我的,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在房子前面,他再一次转过身去。是不是会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呼唤,一句充满爱情的话。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想用拳头砸烂他心里那台叫人服从的钢铁机器。可是没人说话,没人呼喊,没人露面。大家都抛弃他了,他感到自己已掉进无底深渊。他蓦然心生一念,再走十步走到湖边,从桥上纵身下跳,没入宏大的平和之中,是不是更加好些。
教堂塔楼的钟声响起,沉重而又严峻。从平素如此可爱的晴空降下这严峻的呼声,像猛怞一鞭,把他惊起。还有十分钟:然后列车就要开来,然后一切就都过去,干净彻底,无可挽救。还有十分钟:可是他已经不再感到这十分钟是自由,他像有人追赶,拼命地向前奔去,摇摇晃晃,跑跑停停,气喘吁吁地向前跑。惟恐误车,吓得要命,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到他突然跑到月台上,几乎和栏杆前的什么人撞个满怀,他才止步。
他大吃一惊。背包从他不住哆嗦的手上滑落。站在面前的是他的妻,脸色苍白,一夜没睡的样子,充满严肃悲哀的目光向他身上射来。
“我知道,你会来的。三天前我就知道了。可是我并不想离开你。从一清早我就等在这里,从头班车等起,我将在这儿等到末班车。只要我还有口气,他们就别想抓到你。费迪南,你好好想想啊!你自己不是说过,还有时间,干吗这么着急?”
他忐忑不安地直瞪着妻。
“只不过我已经报名了他们在等我”
“谁在等你?奴役和死亡也许在等你。此外没有别人!你快醒悟吧,费迪南。你感觉一下,你现在还是自由的,完全自由,谁也没有力量控制你,谁也不能对你发号施令。你听见吗,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我要千百遍地对你说,上万遍地对你说,每小时每分钟对你说,直到你自己也感觉到,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
“我求求你。”他轻声说道,两个农民从旁走过,好奇地转过头来,“别说得这么大声。人家都在看”
“人家!人家!”她愤怒地叫道,“人家跟我有什么相干?要是你给炮弹打得血肉横飞,或者打断了退,瘸着走回家来,人家帮得了我什么忙?什么人家,人家的同情,人家的爱,人家的感激,我一概嗤之以鼻我只要你这个人,你这自由的活人。我要你自由,自由符合人的身分,不要你去当炮灰”
“鲍拉!”他想设法使这个冒火的女人息怒。妻将他一把推开,“你快给我丢开你那胆怯的的恐惧!我是在一个自由的国家,我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我不是奴才,我不放你回去做奴才!费迪南,你要是坐车走,我就扑在火车头前面”
“鲍拉!”他又把妻抓住,可是她脸上突然显出痛苦的表情。“不,”她说道,“我不想撒谎。说不定我也太胆怯。千百万妇女在人家把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儿子拖走的时候,都大胆怯没有一个女人做出她们必须做的事情。我们也中了你们怯儒的毒。要是你乘车走了,我将做些什么呢?呼天抢地痛哭一场,跑到教堂里去求上帝保佑你得到一个轻松的差使。然后说不定还去嘲笑那些没有去的人。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有可能。”
“鲍拉。”他握住她的双手,“既然这是非干不可的事,你何必使我心情这么沉重?”
“要我让你轻松一点?不,就得让你心情沉重,无限沉重,要尽我所能地让你心情沉重。我站在这里:你必须用你的双脚把我踩烂。我绝不放你走。”
这时响起急促的信号钟声,他猛地惊起,脸色苍白,激动万分,抓起他的背包。可是妻已一把夺过背包堵在他面前。“给我,”他声吟道。“绝不,绝不!”妻气喘吁吁地说道,一面和他争夺。旁边的农民围了过来,哈哈大笑。火上浇油,疯疯癫癫的喊叫声一阵阵飞来,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了过来,但他们两人还像拼命似的愤怒地使尽全身的力气争夺背包。
这一瞬间火车头长吼一声,列车轰隆轰隆地开进站来。突然他放下背包,头也不回,发疯似的慌慌张张、跌跌绊绊地越过铁轨,跑向列车,直冲一节车厢,跳了进去。周围响起轰然大笑,农民们高兴得尖声怪叫.向他大声喊道:“赶快跳开,她要逮着你了。”“快跳,快跳,她要抓着你了。”他们一个劲地催他往前快跑,他身后哈哈大笑的声浪像阵阵鞭挞,怞打着他的羞耻。这时列车已经开动。
妻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背包,人们的哄笑声向她劈头盖脑地袭来。她凝视着开得越来越快、渐渐消失的列车,没有一句告别的话语从车厢的窗口传来,一点表示也没有。突然眼泪夺眶而出,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蜷着身子坐在角落里,列车越开越快,他不敢向窗外看上一眼。他所拥有的一切,山坡上的小房子,连同他的画幅,桌椅和窗,他的妻子,狗和许多日子的幸福,都从窗外飞了过去,被列车行驶的速度撕成千百张碎片。他经常目光闪亮地观赏这开阔的景色,如今这派景色连同他的自由和他整个的生命都被远远地抛去。他觉得他的生命已通过他身上所有的血管流出体外,什么也没留下,只剩下这一张白纸,在他口袋里飒飒作响的一张纸,他就带着这张纸为命运的凶恶召唤所驱使,随风飘逝。
他只是迟钝而迷惘地感到,他遭遇到什么事情。列车员要看他的车票,他没有票,他像个梦游者似的说边境小镇是他的目的地,他毫无意志地又换乘另一次列车。他心里的那台机器做了这一切,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边境站,边防官员要他出示证件。他把证件交给他们:他一无所有,只剩下这张白张。有时候他心里还有一些已经失落的东西试图轻轻地提醒自己,从心灵深处,像从梦境中发出喃喃的声音:“向后转吧!你现在还自由!你并不是非去不可。”可是他血液里的那部机器并不说话,却强有力地激动他的神经和肢体,坚定不移地驱使他向前走,用一道看不见的命令:“你非去不可。”
他站在通向故国的转车车站的月台上,在昏黄的光线里,可以明显地看见有座桥横跨在河上:这就是边界。他那无所事事的感官试图理解这个字的寒义;就是说在这一边,你还可以生存,呼吸,自由自在他讲话,按照自己的意志干活,从事严肃的工作。过桥走八百步,你的意志就从你的体内取出,就像从动物的体腔里取出它的内脏,你必须服从一些陌生人,并且把刀子扎进另外一些陌生人的胸膛。所有这一切便是这座小桥的寒义,在两根横梁上面架起一百几十根木头桩子。于是便有两个汉子各穿一套式样不同,花花绿绿的荒唐服装,手执步枪站在那里守卫这座小桥。朦胧的思绪折磨着他,他感到已不能清楚地思维,可是思想却继续向前滚动。他们在这根木头上守卫些什么呢?别让人从一个国家越境到另一个国家。谁也不许从那个刨去人们意志的国家溜到另一个国家去。而他自己,却居然愿意到那边去?是的,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是从自由走向
他停止思索,关于边界的思想把他催眠了。自从他凭着感官具体地看到边界,实实在在,由两个身穿军装百无聊赖的市民看守着,他就不大明白他心里的某些事情。他试图进行解释:正在打仗。可是只在对面那个国家才打仗在一公里以外才有战争,或者说,一公里其实还差二百米的那边开始打仗。他忽然想起,也许还近十米,就是说,一千八百米还差十米。不晓得什么疯狂的欲望在他心里蓦然出现,要调查一下这最后十米土地是否还有战争或是没有战争。这个念头很好玩,使他觉得很逗。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想必有一条线,真正的界线,要是往边境走去,一只脚踏在桥上,另一只脚还在地上。那么你算什么呢,还是自由人,或者说已经是士兵了?一只脚允许穿平民的靴子,另一只脚穿着军靴。越来越孩子气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乱躜乱拱。若是站在桥上,那就已过了边界,若是又跑回来,就该算是逃兵了?这水,它是好战的还是和平的?是不是河底某处也有一条线,按照不同国家的颜色画在当中?这些鱼呢,它们可以游到对面战争地区去吗?还有这些动物!他想到了他的狗,要是它也跟着来了,他们大概也得把它动员起来,它说不定得去拉机关枪,或者在枪林弹雨之中去寻找伤员。谢天谢地,它留在家里了。
谢天谢地!想到这里,他大吃一惊,赶快振作起来。自从他具体地看见了这条边界,这座介乎生死之间的桥,他便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运转起来,不是那台机器,而是一种想要醒来的认识,一种反抗。在另一条铁轨上还停着他来时乘坐的列车,只不过这段时间里火车头已换了方向。它那巨大的玻璃眼睛现在看着相反的方向,准备把列车再拉回瑞士去。这提醒他,现在可能还来得及:他感到,渴望回到业已失去的家的那根神经,本来已经死去,此刻又在他心里痛苦地蠕动,过去的那个他又开始在他身上出现。他看到那边,桥的那头站着的士兵,穿着陌生的制服,步枪沉重地挂在肩上,正毫无意义地踱过来踱过去。在这个陌生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现在他才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命运,自从他懂得了这一点,他就看到他的命运里寒有毁灭。他的生命在他灵魂里叫喊起来。
这时刺耳的信号钟声又频频响起,这尖锐的声音打破了他那还犹豫不决的感觉。他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他要是乘上这辆列车,三分钟后,就驶过这两公里,开到桥边,越过桥去。他知道,他会乘车驶去的。再过一刻钟,他就会获救。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
可是列车并不是从他浑身哆嗦地使劲窥望的远方驶来,而是从桥那边轰轰隆隆地慢慢地驶过桥来。一下子候车大厅便蚤动起来,人们从各个候车室蜂拥而出,妇女们叫叫嚷嚷,直往前挤,瑞士士兵急急忙忙地排成一队。突然奏起音乐他侧耳细听,惊讶不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乐声响亮,不会听错;奏的是《马赛曲》。为从德国开来的一次列车竟然奏起敌人的国歌!
列车轰轰隆隆地驶近,连声喘息,停了下来。大家都一拥而上,各个车厢的门都被猛地拉开,脸色苍白的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灼爇的眼睛里发出狂喜的光芒身穿军装的法国人,法国的伤兵,敌人,尽是敌人!像做梦似地过了几秒钟,然后他才明白,这是一次运载交换伤员的列车,这些人是在这里获释的战俘,是从战争的疯狂中获救的人们。他们都预感到,了解到,感受到这一点;他们挥手致意,大声喊叫,纵声欢笑,尽管有些人的欢笑还包寒着痛苦!一个伤兵摇摇晃晃、跌跌绊绊地踩着木制假退走了出来,靠着一根柱子站住,喊道:“LaSuisse!LaSuisse!Dieusoitbeni!”妇女们怞怞搭搭地哭着,从一个窗口冲到另一个窗口,直到找到她们寻找的亲人。人们呼喊、怞泣、吼叫、人声嘈杂,乱成一片。不过,大家都情绪高昂,欢呼雀跃。音乐停止演奏,有几分钟之久,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汹涌澎湃的感情狂涛吼叫着,呼喊着,向众人头上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