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4

作者:莫泊桑    更新时间:2013-08-01 13:44:14

这时,她蓦地看到画上的基督,于是打开小屋的门,走进去跪了下来。

她立刻便狂爇地祷告起来,口中喃喃自语,说着美好的祝福话语,一片痴心而又带着分外的绝望,祈求基督的保佑。这之后,随着她激动的心绪逐渐平息下来,她举目向基督看了看,不由地感到深深地骇异。因为在她脚下那昏暗的烛光照耀下,基督的相貌同漂亮朋友竟是如此相像,她现在所看到的简直不是这位神明,而是她的情夫。这眼神,这宽宽的前额,这冷漠而又傲慢的面部表情,分明都是她的情夫乔治的!“基督!基督!基督!”她仍在一个劲地祷告着,但“乔治”两字却在不知不觉中涌到了嘴边。她忽然想起,此时此刻杜-洛瓦也许已占有她女儿。他们现在一定呆在某个地方的一间房间里。他和苏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停地祷告着,但心里却想的是他们……想的是她女儿和她的情夫!他们正单独呆在一间房间里……而现在已是深夜。她看到了他们,而且非常清楚,他们就呆在她面前这放油画的地方。他们相视而笑,互相拥抱。房内很暗,床幔露出一条缝隙。她站起身向他们走去,想揪住女儿的头发,把她从杜-洛瓦的怀内拖出来。她要掐住她的喉咙,把她活活掐死。她恨死了她女儿,因为她竟然同这个人睡在一起。她已经碰到了她……不想她的手所接触到的,却是那幅油画,却是基督的脚。

她大叫一声,仰面倒了下去。放在地上的蜡烛随即被碰翻,很快熄灭了。

后来怎样呢?她久久地沉陷于梦幻中,梦见许多古怪而又可怕的事情。眼前总浮现着紧紧搂在一起的乔治和苏珊,站在一旁的耶稣基督,在为他们的可恶爱情祝福。

她隐约感到自己并不是躺在房间里。她想站起身,离开这地方,但周身麻木,手脚瘫软,怎么也动不了,只有头脑还较为清醒,但也充斥着许多荒诞离奇、虚无缥缈的可怕梦幻。来自南国的植物,因形状古怪,香味浓郁而常会使人昏昏欲睡,做出这种颠三倒四,甚至危及生命的恶梦来。

天亮后,人们在《基督凌波图》前发现她时,她已是人事不知,气息奄奄了。她的身体状况是那样糟,谁都担心她是活不了多久了。不想第二天,她又恢复了知觉,且一醒过来便呜咽不止。

关于苏珊的失踪,对仆人说的是,已临时决定将她送到一所寄宿学校去了。这期间,瓦尔特先生收到了杜-洛瓦一封长信。他立刻作了回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

杜-洛瓦这封长信是在他离开巴黎时投入邮筒的,因为他在动身前的头天晚上就写好了。这封信言辞殷殷,说他早就对姑娘产生爱慕之心了,不过他们之间并未山盟海誓,私订终身。只是在她主动跑来对他说,定要与他终身相伴时,他才觉得有必要将她留下来,甚至藏起来,直到她父母给予正式答复。虽然他觉得,他们的结合主要取决于姑娘本人的意愿,但父母的同意却可使之具有合法性。

他要瓦尔特先生把信寄到邮局,他的一位朋友会设法转寄给他。

现在,他终于如愿得偿,因此将苏珊带回巴黎,送到了她父母身边。他自己则打算过一段时候再露面。

他们俩在塞纳河边的一个名叫拉罗舍-吉昂的地方呆了六天。

苏珊从未像这次外出玩得那样痛快,完全是一副无忧无虑牧羊女的样子。由于在外人面前,杜-洛瓦一直把她说成是自己的妹妹,两人的相处因而亲密无间,无拘无束,很有一点纯洁初恋的味道。因为杜-洛瓦觉得,自己对她还是以不躁之过急为好。他们到达那里的第二天,苏珊便买了些内衣和村姑穿的衣服,走到河边钓起鱼来,头上戴着顶大草帽,草帽上插着几朵野花。她觉得这地方真是美极了,且有一座年代久远的钟楼和一座古堡,古堡内陈列着津致的壁毯。

杜-洛瓦穿着一件在当地一家商店买的短上装,不时带着苏珊在河边漫步,或在水上泛舟。他们情爱甚笃,时时相拥,激动得浑身发颤。在她,完全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心态,而他却有点难以自持了。不过他终究不是那种一时冲动,便忘乎所以的人。因此当他对苏珊说:“你父亲已同意把你嫁给我,我们明天就回巴黎”,苏珊竟有点恋恋不舍:“这样快就走?做你的妻子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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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读者所熟悉的君士坦丁堡街那间小套房现在是一片漆黑,在公寓大门边相遇的乔治-杜-洛瓦和克洛蒂尔德-德-马莱尔匆匆进入房间后,杜-洛瓦还没来得及打开百叶窗,克洛蒂尔德便向他问道:

“这么说,你要娶苏珊-瓦尔特了?”

杜-洛瓦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你不知道?”

克洛蒂尔德怒不可遏,站在他面前气冲冲地说道:

“你要娶苏珊-瓦尔特!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三个月来,你对我甜言蜜语,把我瞒得死死的。这件事现在谁不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到后来,还是我丈夫告诉我的!”

杜-洛瓦发出一声冷笑,但心里毕竟有点歉疚。把帽子放在壁炉上后,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克洛蒂尔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忿忿地低声说道:

“看来同你妻子分手后,你便开始这津心谋划了。而你竟煞有介事地继续让我作你的情妇,给你暂时补一补缺。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卑鄙?”

杜-洛瓦没好气地说道:

“怎么这样说呢?我妻子欺骗了我,并被我当场抓住。我设法同她离了婚,现在打算另娶一个。这有什么不对?”

克洛蒂尔德气得浑身发抖,说道:

“啊!你竟是这样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危险家伙!”

杜-洛瓦笑了笑:

“是啊,上当的总是些傻瓜和白痴!”

克洛蒂尔德没有理他,接着往下说道:

“对于你的为人,我怎么没有从一开始就看出来呢?可是我哪里能想到,你竟会坏得这样出奇?”

杜-洛瓦突然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情:

“请你放尊重些,不要太过分了。”

经他这样一说,克洛蒂尔德更是火冒三丈:

“什么?你难道也配我同你客客气气,温文尔雅?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对我的种种表现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这些话,你竟有脸不让我说。哪个人没有上过你的当?哪个人没有被你利用过?你到处寻欢作乐,到处骗取钱财,而你竟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杜-洛瓦站起身,嘴唇气得直打哆嗦:

“住嘴,否则我就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把我从这里赶出去……你……你……你要把我从这里赶出去?……”克洛蒂尔德嘟哝道。

怒火中烧的她,现在是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不想这怒火忽然像是冲开了闸门,一下迸发了出来:

“把我从这里赶出去?你难道忘了,这套房间从第一天起,就是我出钱租下的?当然,你有时也付过房租。可是是谁租下来的?……是我……是谁把它保留下来的?……是我……而你竟要把我从这里赶出去,还是闭上你的臭嘴吧,流氓!沃德雷克留给玛德莱娜的遗产,你从她手中夺走了一半,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也一定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同苏珊发生关系,然后迫使她嫁给你……”

杜-洛瓦双手按住她的肩头,使劲将她摇了摇:

“不要提她,不许你把她也拉进来!”

克洛蒂尔德大声喊道:

“你同她睡了觉,还有脸不让我说?”

她不论说什么,杜-洛瓦皆可忍受,唯独这无中生有的捏造,却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她刚才当着他的面,把他的那些丑行都喊叫着抖落了出来,这已在他心中激起一股股怒火。现在,她竟又对这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姑娘,说出这种毫无根据的话来,他不禁恨得手心发痒,要对她报以拳脚了。

他因而又说道:

“住口……你要再不住口……我可要不客气了……”他一边说,一边摇晃着她的身子,好像在摇一根树杈,要把树杈上的果实摇落下来。

不想蓬头散发的克洛蒂尔德仍带着凶狠的目光,张着大嘴咆哮道:

“我就说,你同她睡了觉!”

杜-洛瓦松开手,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使她一个跟头栽倒在墙边。不甘示弱的克洛蒂尔德用手支撑起身子,向他转过头来,又声嘶力竭地重复了一遍:

“我就说,你同她睡了觉!”

杜-洛瓦一个箭步冲过去,伏在她身上,像揍一个男人一样,对她抡起了拳头。

克洛蒂尔德再也硬不起来了,只是在杜-洛瓦的重击之下不住地声吟。她动也不动,脸藏在墙脚下,发出痛苦的叫唤。

杜-洛瓦停住手,站了起来,在房内走了几步,使自己平静下来。接着一转念,走进卧室,拧开水龙头放了盆凉水,把头在水里浸了浸并洗了洗手。然后一边仔细地擦着手,一边走回来看她怎样了。

克洛蒂尔德仍躺在地上呜咽啜泣。

杜-洛瓦不耐烦地问道:

“你号丧什么,还有完没完?”

克洛菩尔德没答理他。他站在房间中央,对着这躺在面前的女人,心中不免感到有点羞愧和尴尬。

他于是把心一横,拿起壁炉上的帽子,向她说道:

“我走了。房间钥匙,你走的时候交给门房好了。我就不等你了。”

走出房间并关好房门后,他到了门房那儿,对他说道:“太太还在房里,她一会儿就走。请告诉房东,这房子我打算从十月一日走不来住了。今天是八月十六日,到这一天还有些日子。”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因为给新娘的礼物尚未备齐,得抓紧去办。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日两院复会以后。婚礼将在玛德莱娜教堂举行。外间传说很多,但真实情况谁也未能弄清。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新娘曾被拐走,但实情如何,谁也拿不准。

仆人传出的说法是,瓦尔特夫人已不再同她那未来的女婿说话。定下这门亲事的那天晚上,她让人在深夜把女儿送往寄宿学校后,曾在一气之下服毒自杀。

她被人发现时,已经快要气绝了。今后要彻底恢复过来,显然是不可能了。她现在已完全成了一名老妇,头发尽皆花白。与此同时,她已变得非常虔诚。教堂于星期天举办的大型弥撒,她是每场必到。

九月初,《法兰西生活报》宣布,该报主编已改由杜-洛瓦-德-康泰勒男爵担任;至于报社经理,则仍是瓦尔特先生。

报社在人员上作了大大扩充,靠金钱而从历史悠久、实力雄厚的各大报馆挖了许多有名的专栏编辑、本地新闻编辑和政治编辑,以及艺术评论员和戏剧评论员。

新闻界德高望重的老报人在谈到《法兰西生活报》时,过去那种轻蔑的神情如今是再也见不到了。甚至那些对该报当初所作所为曾有微言的严肃作家,也因其在短时间内所取得的全面成功,而开始对它刮目相看。

鉴于一个时期来,乔治-杜-洛瓦和瓦尔特一家已成为人们经常议论的话题,这位大主编的婚礼也就成了巴黎的一件大事。姓名常常见诸报端的社会名流,都纷纷表示届时要前往祝贺。

婚礼举行那天,时当初秋,明丽的阳光洒遍大地。

早上八点,位于罗亚尔街的玛德莱娜教堂全体员工便忙着在教堂门前高高的台阶上铺了一块大红地毯。街上行人禁止通行,巴黎市民由此得知这里将举行重大活动。

上班的机关职员、青年女工和商店店员纷纷驻足观看,很想一睹这些为一场婚礼而如此耗费的阔佬,究竟是什么模样。

十点左右,驻足观看者越积越多。不过大多只是呆上几分钟,见婚礼一时半刻还不会举行,也就走开了。

但是到了十一点,围观者又已是黑压压一片。这时来了一些警察,开始疏散行人。

不久,首批宾客终于到来。这些人显然是想占个好位置,好将整个仪式看个清楚。因此,他们都在教堂大厅靠近中间过道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接着,其他宾客陆续到来。女士们花团锦簇,裙裾——,男士则大都已谢顶,个个神情严肃,步履庄重,比平时显得益发端庄。

大厅里已渐渐坐满了人。灿烂的阳光从敞开的大门直射进来,把头几排亲友座席照得一片明亮。大厅尽头似乎仍有点昏暗,同门外长驱直入的耀眼阳光相比,祭坛上的烛光是显得多么昏黄,渺小而又苍白。

旧友相聚,彼此很快认出,于是纷纷点头致意,不久便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文人蚤客在此场合的表现,历来不如社交人士。他们在低声说着话,目光在女人们身上转来转去。

诺贝尔-德-瓦轮正在找一位熟友,忽见雅克-里瓦尔就坐在几排位置中间,于是向他走了过去。

“看到没有?”他说,“到底是有心计者神通广大。”

对方对他们的这位仁兄倒并不怎样嫉妒,因此说道:“这样也好,他现在总算有了个归宿。”

接着,他们就各自在人群中见到的人,一一向对方说了说。

“你知道他前妻的近况吗?”里瓦尔突然问道。

“可以说既知道也不知道,”诗人笑道,“据说她住在蒙马特区,平时深居简出。不过且慢……我最近在《笔杆报》上看到几篇政论文章,文笔同弗雷斯蒂埃和杜-洛瓦的文章如出一辙。作者名叫让-勒多尔,此人年轻英俊,为人聪颖,同我们的朋友杜-洛瓦属同一类型,且与他的前妻过从甚密。我因而认为她喜欢同后起之秀为伍,而且会始终如此。况且她非常富有。作为她家的常客,沃德雷克和拉罗舍-马蒂厄在这方面不会对她毫无助益。”

“玛德莱娜这个小娘们确实不错,”里瓦尔说道,“不但聪明伶俐,而且生得一副肌肤玉骨!如果脱了衣服,一定非常迷人。不过奇怪的是,杜-洛瓦的离婚既然无人不晓,他怎么又能到教堂里来举行婚礼呢?”

“他到教堂里来举行婚礼,”诺贝尔-德-瓦轮答道,“是因为在教会看来,他的前次婚姻可不算数。”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因为未加考虑还是出于节约,我们这位漂亮朋友当初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结婚时,认为去区政府登个记也就可以了。因此他们未去教堂接受神甫的祝福,而这在神圣的教会看来,不过是同居而已。这样,他今天是以未婚男子的身份来教堂的,教堂对他倒也非常卖力,将其豪华陈设全都摆了出来,这可要我们的瓦尔特老头破费一点。”

宾客仍在源源不断地到来,大厅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有的人甚至在说话时声音很响。几位要人成了人们注视的中心,他们则为自己能引起众人的关注而备感荣耀,因此神态庄重,十分注意保持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仪表。他们觉得自己是各种喜庆活动所必不可少的装饰,是烘托气氛的高雅摆设,所以对于自己在这种时候该如何表现,非常老练。

“亲爱的,”里瓦尔这时又说道,“你是常到老板家去的,瓦尔特夫人和杜-洛瓦彼此间真的是一句话也不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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