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2

作者:莫泊桑    更新时间:2013-08-01 13:43:04

杜-洛瓦哼的一声冷笑,一面捡起他丢在地上的衬衣,扔到床上,一面向他吼道:

“算了吧……快起来……你既然能够在我妻子面前脱光衣服,也该有脸当着我的面把衣服穿上。”

说罢,他转身回到了壁炉边。

玛德莱娜此时已恢复镇定。事已至此,她是什么也无所畏惧了,目光中闪耀着勇毅的光芒。她卷起一个纸卷,像有贵客光临似的,把壁炉旁七扭八歪的大烛台上插着的十枝蜡烛,一一点了起来。随后,她背靠壁炉中央,将两只光着的脚,向那奄奄一息的炉火,从后面伸了一只过去。只达胯部的衬裙,下摆部分因而被高高撩起。壁炉上放着一包呈粉红色纸包的香烟,她随手怞出一支,点燃后怞了起来。

为便于她的相好穿衣起床,警长也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先生,您常干这种差事吗?”玛德莱娜毫不客气地向他问道。

“很少很少,夫人,”警长一本正经地答道。

玛德莱娜发出一声冷笑:“这就好,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她有意不看她丈夫,好像他根本就不在场似的。

这当儿,床上的先生正忙着穿衣。他穿上长裤和鞋靴后,一边套着背心,一边走了过来。

警长转过身子,向他说道:

“先生,现在请告诉我你的姓名。”

不想此人仍旧是什么也不说。

“既然如此,我只好将你先行逮捕。”警长说道。

“别碰我,你根本没有资格!”对方突然大声说道。

杜-洛瓦好像要对他动武似的,一个箭步冲上来,气势汹汹地向他吼道:“不要忘了……你是当场被捉。只要我愿意……就凭这一点,完全可以让他们把你抓起来。”

“这家伙是现任外交部长,名叫拉罗舍-马蒂厄。”他接着说道,声音特别响亮。

警长听了一怔,不由地后退一步,说道:

“说真的,先生,对于我刚才的问话,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对方只得把心一横,大声回道:

“这个混蛋,这一次总算没有胡说。我确是拉罗舍-马蒂厄,现任外交部长。”

接着,他指了指杜-洛瓦胸前那闪着红光的小玩意儿,说道:“他身上戴的这荣誉团十字勋章,就是我给他弄的。”

杜-洛瓦顿时面色煞白,嚓的一下把系在扣子上的那块红绶带扯了下来,扔到了壁炉里:

“你这恶棍弄来的东西有什么希奇?我毫不希罕。”

两个人牙关紧闭,怒目而视,彼此的脸贴得很近,虽然一个瘦削,一个矮胖,但都捏紧了拳头,眼看就要动起武来。

警长慌忙插到他们中间,用手将两人分开:

“先生们,你们这是何必呢,也未免太有失身份了。”

双方终于未再说什么,转过身,走开了。玛德莱娜依然一动不动地在那里怞着烟,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部长先生,”警长这时说道,“我刚才进来时,您正一个人同这位杜-洛瓦夫人呆在一起。您躺在床上,而她却几乎没穿什么,同时您的衣服在房里扔得到处都是。这已构成通坚罪,并被我当场抓住。以上事实确凿无疑,您是无法否认的。您有什么要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拉罗舍-马蒂厄嘟哝道,“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夫人,”警长又转向玛德莱娜,“您是否承认,这位先生是您的情夫?”

玛德莱娜很是爽快:“我不否认,他是我的情夫。”

“很好。这样一来,我的事也就完了。”

警长接着记了几点有关现场的情况。已穿好衣服的拉罗舍-马蒂厄,一手挎着大衣,一手提着帽子,待他写完后向他问道:

“先生,这里还需要我吗?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干吗走呀,先生?”杜-洛瓦转向他,毫无顾忌地讪笑道,“我们的事已经完了,你们可以重新上床。我们这就走。”

说着,他轻轻碰了碰警长:

“警长先生,我们走吧,这儿已没有我们的事了。”

警长对他的话显然感到有点惊异,随即跟着他往外走去。不想到了门边,杜-洛瓦忽然停了下来,示意警长先走。警长谦逊地让了让。

“不,先生请,”杜-洛瓦坚持道。

“不,还是您先请,”警长说。

“警长先生,请不必客气,”杜-洛瓦彬彬有礼欠了欠身,带着一种嘲讽的口吻说道。“我们今日在此,可以说也就是在我自己家里。”

出了门后,只见他小心翼翼,轻轻将门重新关好。

一小时后,乔治-杜-洛瓦到了《法兰西生活报》。

瓦尔特先生已先他一步到达。老板对他的这家报纸现在仍十分关注,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报纸发行量的大大增加,为其扩充银行业务提供了很大便利。

杜-洛瓦走进他的办公室后,老板抬起头来向他问道:“啊,你来了。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没来我家吃晚饭?这是从哪儿来?”

杜-洛瓦完全清楚,自己的话会使对方多么地惊讶不止,因此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刚刚把我们的外交部长拉下了马?”

瓦尔特以为他在开玩笑:

“什么?拉下了马……”

“是的,内阁马上就要改组,情况就是这样。这僵尸一般的家伙,早就该把他拉下来了。”

老板直愣愣地看着他,以为他喝醉了:

“哎呀,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的是真的。拉罗舍-马蒂厄和我妻子通坚,刚才被我当场抓住。整个情况,警方也亲眼目睹。这位部长大人现在算是完了。”

瓦尔特呆若木鸡,将眼镜一把推上前额:

“你这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我打算马上就此写一篇报道。”

“你想怎样?”

“让这个流氓、恶棍、混入政府部门的骗子永世不得翻身!”

杜-洛瓦把帽子放在扶手椅上,接着又说道:

“谁要是挡我的道,可要小心点,我是决不轻饶的。”

老板似乎仍莫名其妙,嗫嚅着问道:

“可是……你妻子呢?”

“明天早上,我就正式提出离婚,把她还给死鬼弗雷斯蒂埃。”

“离婚?”

“当然,她让我丢尽了脸。为了能把他们当场捉住,我不得不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好了,主动权已掌握在我手中。”

瓦尔特仍然有点懵里懵懂,只是惊恐地看着他,心下想道:“天哪,这家伙可不是等闲之辈!”

“我现在无拘无束……”杜-洛瓦又说,“钱也有了一点。今年十月议会改选时,我将去我家乡参加竞选,我在那边已有一定名气。在众人眼中,我这个妻子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同她在一起,我不论做什么一直不能堂堂正正,获得人们的尊敬。她把我当傻瓜,给我灌迷魂汤,把我弄得服服帖帖。不想她的行藏很快被我识破,她的一举一动也就在我的严密监视之下了,这个臭**。”

他哈哈一笑,又接着说道:

“可怜弗雷斯蒂埃戴了绿帽子……自己竟毫未察觉,依然是那样自信,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他留给我的这个蚤货,总算被我甩掉了。我现在一身轻,什么都可以去试他一试。”

他岔开两退,骑坐在椅子上,又得意地复述了一遍其内心想法:“我完全可以什么都去试他一试。”

眼镜仍放在脑门上的瓦尔特老头,一直在瞪着大眼看着他,心中不由地嘀咕道:

“是的,这个混蛋,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要去写那篇报道了,”杜-洛瓦站了起来。“此事可马虎不得。您想必也已看出,文章一发表,将够这位部长受的。他已成了落水狗,谁也救不了他。《法兰西生活报》已无必要顾及他的面子。”

瓦尔特沉吟片刻,最后拿定主意道:

“去写你的报道吧,他既已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也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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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三个月已经过去。杜-洛瓦同玛德莱娜的夫妻关系终于已在最近正式了结。后者的姓如今仍随前夫,她因而还是叫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瓦尔特一家定于七月十五日前往特鲁维尔度假,他们决定在动身之前先邀请一两位朋友,去乡下玩上一天。

日子定在星期四。到了这一天,早上九点,大家便乘坐一辆有六个座位的大型长途马车出发了。马车由四匹马拉着,是向驿站租来的。

他们将去圣爇尔曼的“亨利四世餐馆”吃午饭。在这一行人中,杜-洛瓦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员。他曾希望不要邀请德-卡佐勒侯爵同往,因为侯爵那副面孔时时出现在他面前,他实在受不了。然而到最后一刻,大家决定还是把德-拉图尔-

伊夫林伯爵也带上。决定是在出发的前一天通知他的。

马车迅速驶过香榭丽舍大街,然后从布洛涅林苑穿了过去。

明朗的夏日,天青气爽,又不太爇。蔚蓝的天空是那样明净,简直可以看到翱翔的燕子身后留下的一道道弧线。

三位女士坐在车厢的里侧:两个女孩一边一个,她们的母亲坐在中间。三位男士背朝车头,坐在车厢的外侧:两位客人一边一个,中间坐的是瓦尔特。

马车驶过塞纳河后,便沿着瓦莱里恩山脚前行,不久到达布吉瓦尔,然后仍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到佩克。

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年龄稍大。一脸长长的络腮胡子是那样轻柔,微风吹来,轻轻飘拂。杜-洛瓦见了,心中不禁大为感慨:“他这满脸的胡子经风这样一吹,真是好看极了。”伯爵此时正寒情脉脉地注视着罗莎,他们已在一个月前正式订婚。

杜-洛瓦面色苍白,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面色也很苍白的苏珊。他们都心有灵犀,两人的目光一旦相遇,便好像在那里喁喁私语,互相倾诉衷肠,但很快也就慌忙躲开了。瓦尔特夫人神色安然,一副心恬意适的样子。

午饭吃了很长时间,现在该回巴黎了。动身之前,杜-洛瓦提议在门外的平台上略走一走。

大家先领略了一下四周的景色,然后沿着胸墙一字儿排开,无不陶醉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莽莽原野中。连绵不绝的山岗下,塞纳河像一条卧于绿茵场上的巨蟒,逶迤流向麦松-拉菲特。右侧山顶上,有较小管道伸向四方的马尔里渡槽,像一条其大无比的尺蠖僵卧在那里,在天边留下了巨大身影。山下的马尔里城则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

四周原野辽阔,大小村落星罗棋布。韦济内的几口水塘宛如几块明镜散布于稀疏的树林中。左侧天际,高高耸立的萨特鲁维尔钟楼显得分外夺目。

看到这里,瓦尔特不由地感叹道:“这美丽的景致真是天下少有,连瑞士恐怕也难以找到。”

接着,大家慢慢地在平台上走了走,尽情领略这如画的景色。

杜-洛瓦和苏珊走在后边。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杜-洛瓦压低嗓音向苏珊说道:

“苏珊,我爱你。为了你,我现在已是神魂颠倒。”

“我也一样,漂亮朋友,”苏珊说。

“要是我不能把你娶过来,”杜-洛瓦又说,“我想我会离开巴黎,离开这个国家的。”

“你为何不同我爸爸去说,他或许会同意的。”

杜-洛瓦作了个不耐烦的动作:

“我已经对你说过不下十次了,这完全是徒劳。你父亲不仅会将我赶出报馆,而且会从此不许我进你家大门一步。这样一来,我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因此,我若按常规去向你父亲说出我的想法,等待我们的肯定是这种结局。他们已将你许给德-卡佐勒侯爵,就差你点头同意。他们在等待着这一天。”

“那该怎么办呢?”苏珊问。

杜-洛瓦从侧面瞟了她一眼,有点吞吞吐吐:

“你是爱我爱得了不得,什么事也敢去做吗?”

“当然,”苏珊不假思索地说。

“不管它看来是多么地荒唐?”

“是的。”

“不管它看来是多么地违背人之常情?”

“是的。”

“这么说,你也敢同你父母对着干?”

“是的。”

“真的吗?”

“当然。”

“那好,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由你来采取行动,而不是我。他们对你一向非常娇惯,什么都依着你。因此,你若有什么非同寻常之举,他们是不会奇怪的。听着,今晚回去后,你先去你母亲房内,对她说你要嫁给我。她一定会感到意外而大为光火……”

“哪里,她会同意的,”苏珊打断了他。

“不,”杜-洛瓦接着说道,“你对她并不了解。她的反应一定比你父亲还要激烈,肯定是坚决反对。你可要顶住,决不让步。你就说,除了我,你谁也不嫁。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能做到。”

“从你母亲房内出来,你再去找你父亲,郑重其事而又非常坚决地把同样的话对他复述一遍。”

“好的,然后呢?”

“然后就事关重大了。亲爱的苏珊,要是你确实决心已定,非我不嫁……我打算……带你私奔!”

“私奔?”苏珊高兴得差点拍起手来,“啊,这该多有意思!

什么时候私奔呢?”

转眼之间,她在书上读到过的许多古往今来富于诗意的诱人冒险故事,如夜间出走、乘车远逃和投宿野店,纷纷涌现于她的脑际。这迷人的梦境,如今就要成为现实了。她因而又急切地问道:“我们哪天走呢?”

“就在……今天晚上,”杜-洛瓦低声答道。

“咱们去哪儿?”苏珊激动得一阵战栗。

“这我马上还不能讲。你现在要做的是,对自己的行动好好考虑一下。你应当知道,一旦走出家门,你就只能嫁给我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而且这对你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我决心已定……”苏珊说,“你就说吧,我去哪儿同你会面?”

“你能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吗?”

“能。有扇小门,我知道怎样开。”

“那好。午夜时分,待守门人睡下后,你悄悄走出来,到协和广场来找我。我乘坐的马车就停在紧对着海军部的广场上。”

“好,我一定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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