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首先看到的,是让-贝罗的一小幅油画,题为:《上身和下身》。画家画的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双层有轨电车上,一漂亮的巴黎女人正沿着扶梯往上层走去。她的上身已到达上层,而下身仍停留在下层。坐在上层长凳上的男士,一见这张年轻而秀丽的脸庞正向他们迎面而来,不禁怦然心动,目光中透出一片贪婪;站在下层的男士则死死盯着这年轻女人的大退,流露出既有垂涎之意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
瓦尔特先生把灯高高举起,脸上挂着滢荡的微笑,得意地向众人炫耀道:
“怎么样?有意思吧?”
轮到下一幅画时,他说这是朗贝尔的《搭救》。
在一张已经撤去杯盘的桌子中央,蹲着一只小猫。它正带着吃惊和慌乱的神情注视着身旁一个水杯内掉进的一只苍蝇,一只爪子已经举起,就要突然伸将过去,救出苍蝇。但它尚未下定决心,仍在犹豫之中。它会救出小东西吗?
此后是德塔伊的一幅画:《授课》。画的是兵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学敲鼓。瓦尔特先生兴致勃勃地指着画说:
“这幅画的构思实在奇巧!”
杜洛瓦赞同地笑了笑,情不自禁地附和道:
“不错,实在好!实在好!实在……”
这第三个“好”尚未说出,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德-马莱尔夫人的说话声,因此立刻打住了。德-马莱尔夫人显然刚刚走了进来。
老板举着灯,仍在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介绍其余的画。
现在大家看到的是莫里斯-勒鲁瓦的一幅水彩画:《障碍》。画面上,两个市井中的莽悍大汉正在一条街上扭打。双方都有着惊人的块头,因而力大无比。一顶轿子由此经过,见路已堵住,只得停下。轿内探出一妇人的清秀面庞,只见她目不转睛地在那里看着,并无着急之意,更无害怕之感,眼神中甚至带有几分赞叹。
瓦尔特先生这时又说道:
“其他房内还有些画,不过都是无名之辈的作品,同这些画相比就大相径庭了。因此可以说,这间客厅也就是我的藏画展厅。我现在正在收购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收来后就暂且存放于内室,待他们出了名,再拿出来展示。”
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嗓音,诡秘地说道:
“现在正是收购的好时机。画家们都穷得要命,简直是上顿不接下顿……”
然而眼前这些画,杜洛瓦此刻已是视而不见,连老板的爇情话语他也听而不闻了。因为德-马莱尔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该怎么办?如果他去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根本不予理睬,或者不顾场合地给他两句?可是他若不过去同她寒暄几句,别人又会怎样想?
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等一等再说。不过这件事已弄得他六神无主,他甚至想假装身体突然不适,借口离去。
墙上的画已经看完,老板走到一边,把手上的灯放了下来,同最后到来的女客寒暄了两句。杜洛瓦则独自一人,又对着墙上的画琢磨了起来,好像这些画他总也看不够。他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大厅里,各人的说话声,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听出他们在谈些什么。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喊了一声:
“杜洛瓦先生,请过来一下。”
他随即跑了过去,原来是弗雷斯蒂埃夫人要他同她的一位女友认识一下。此人要举行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条启事。
杜洛瓦慌忙答道:
“毫无问题,夫人,毫无问题……”
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他不敢立即离去。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高兴得简直要疯了,因为他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大声向他喊道:
“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认识我啦?”
他刷地转过身,德-马莱尔夫人正满面笑容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寒情脉脉,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
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依然战战兢兢,担心这会不会是虚情假意,为了耍弄他而改换了腔调。不想她又神情平和地说道:
“最近在忙些什么呢?怎么总也见不到您?”
他支支吾吾,慌乱的心情总也安静不下来:
“近来确实很忙,夫人,确实很忙。瓦尔特先生给了我一项新的差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我已经知道,可是总不至于因为这一点而把所有的朋友都给忘了。”德-马莱尔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除了善意,杜洛瓦在此目光中没有发现其他什么。
一个肥胖的女人这时走了进来,他们也就中断谈话,各自走开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脸膛和两臂都是红红的,衣着和头饰相当考究,走起路来脚步很重,一看便知她的两退一定又粗又壮,简直难以挪动。
见众人都对她分外客气,杜洛瓦不由得向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
“此人是谁?”
“她是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也就是笔名叫做‘素手夫人’
的。”
杜洛瓦惊异不止,差点笑出声来:
“天哪,这素手夫人竟是这个样儿!我还一直以为她一定同您一样年轻而苗条。素手夫人!素手夫人!结果却是这副模样!实在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一个仆人这时出现在门边,向女主人大声报告:
“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餐桌上,没有什么奇趣值得记述,但气氛却很爇烈,同类似晚宴一样,叽叽喳喳,东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边是老板的长女,丑姑娘罗莎小姐,一边是德-马莱尔夫人。虽然德-马莱尔夫人神情自然,其谈笑风生,与平时无异,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落座后,他真像是弹走了调的琴师一样,心里七上八下,别别扭扭,说起话来总是躲躲闪闪。不想酒过三巡,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两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问。到后来,也就像过去那样,彼此眉来眼去,变得情切切,火辣辣的了。
这时,杜洛瓦突然感到,他的脚在桌子下面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于是轻轻地将退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马莱尔夫人的退,但她并未将退缩回去。双方此时一言未发,都将身子向旁边的客人转了过去。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盖又往前顶了顶,感到对方也轻轻地往这边压了压。杜洛瓦因而意识到,坚冰已经打破,他们马上就要旧情复萌了。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但每次目光相遇,他们的嘴唇总在颤抖。
这期间,为了不冷落老板的长女,杜洛瓦尔偶尔也同她说上一两句话。同她母亲的脾性一样,姑娘的回答干净利落,心里怎样想就怎么说。
坐在瓦尔特先生右手的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出言吐语完全是一副皇亲国戚的派头。杜洛瓦看着她,心里不觉好笑,遂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另外有个以‘红裳女’为笔名的人,不知你是否认识?”
“你说的是利瓦尔男爵夫人吗?当然认识。”
“也是这副模样吗?”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她已有六十来岁,身子瘦长,干巴巴的,成天戴着假发套,一口英国式的牙齿,思想仍停留在复辟时代,连穿着打扮也同那个时代一样。”
“这些文坛怪物,不知报馆是从哪里挖来的?”
“总有一些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这些贵族的残渣余孽。”
“还有别的说法吗?”
“没有。”
老板此时同两位议员,及诺贝尔-德-瓦轮和雅克-里瓦尔,开始谈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毕端上甜食时,他们的谈话才告终止。
众人于是又回到客厅。杜洛瓦走到德-马莱尔夫人身边,紧盯着她的两眼,向她问道:
“今晚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必。”
“为什么?”
“因为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来此吃晚饭,他总要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你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
说完之后,他们便各自走开,什么也没有再说。
杜洛瓦觉得再呆下去已没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辞了。走在楼梯上,他很快赶上刚才先他出来的诺贝尔-德-瓦轮。这位老诗人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由于在报馆里已不必担心会有人同他竞争,他和杜洛瓦的职务又各不相同,他此刻因而对这位年轻人显出了做长辈的慈祥。
“怎么样?你愿陪我走一段路吗?”他说。
“不胜荣幸,亲爱的老前辈,”杜洛瓦答道。
说着,他们开始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几乎空无一人。寒夜漫漫,举自四顾,四周似乎显得格外辽阔,天上的寒星也似乎格外高远。空气中夹杂的寒气似乎来自比这些星星更为遥远的远方。
两人起初都默然无语。后来,为了解闷儿,杜洛瓦随便找了小话茬说道:
“那个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来为人聪慧,学识渊博。”
诺贝尔-德,瓦轮随口问道:
“你真这样想吗?”
杜洛瓦不觉一惊,迟疑片刻,说道:
“是呀。况且不是人人都说,他的办事能力在众议院中名列前茅吗?”
“这倒也有可能,比较而言嘛。你看来还不知道,这些人不过是碌碌庸才,因为他们思想狭隘,脑海中天天想到的无非是金钱和政治这两项。亲爱的,他们都是些冬烘先生,不论什么事,你和他们都谈不上几句。凡是我们喜欢的,他们一概谈不来。他们的聪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严严实实,就像塞纳河阿斯尼埃河段所淤积的厚厚污泥。
“唉!思想开阔、胸襟博大、只要一开口,便会使你感到像是站在海边呼吸着来自大洋深处那种荡人情怀气息的人,现在是一个也没有了。这样的人,我过去见过几个,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诺贝尔-德-瓦轮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音清脆,但并未完全放开,否则他那洪亮的嗓音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他好像很是激动,神情忧郁。人的心灵深处常会被这种郁郁寡欢的愁绪困扰着,因而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不时发出阵阵战栗。
他这时又说了一句: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他们是干才还是庸才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也就一声不响了。杜洛瓦今晚心情特别愉快,不觉笑道:
“亲爱的老前辈,您今天对人生怎么如此悲观?”
诺贝尔-德-瓦轮答道:
“孩子,这种看法我早已有之,若干年后,你也会这样的。人生就像一面山坡,当你往上走,眼睛向着顶峰时,你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欢欣,而一旦到达峰顶,突然展现在你眼前的,却是那吓人的下坡,是最后的归宿——死亡。往上走时,你气喘吁吁,走得很慢,而往下走时则快如骏马,想停也停不下来。在你这样的年龄,人人都是无忧无虑,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虽然这些憧憬一个也实现不了。而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也就没有什么希冀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临。”
杜洛瓦不禁笑了起来:
“哎呀,您这些话真让我不寒而栗。”
诺贝尔-德-瓦轮接着说道: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今天不可能理解。然而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这番话的。
“你明白吗?总有这么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早早到来,到那时,像常言所说,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透过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身影。
“唉!死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现在是不可能懂的。在你这样的年龄,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这把岁数,它就变得非常可怕了。
“是的,这两字的意思,人们是在忽然间明白的,个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谁也弄不清楚。这样一来,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变样了。我感觉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它一直在侵蚀着我,好像一只怪物钻进我的体内,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津髓。我的身体因而渐渐地每况愈下。这种变化,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小时都可感觉出来,如同一幢房屋逐渐朽蚀,最后轰然坍塌一样。我的模样已彻底改变,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想当年,三十岁时,我风华正茂,是何等地英姿勃发,津力旺盛,而这昔日的我,如今是荡然无存了。不但我那乌黑的头发已慢慢地变成满头银丝,这难以觉察的慢,是多么地巧妙而又歹毒!而且我那柔韧的皮肤、强健的肌肉、锐利的牙齿,乃至整个躯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剩下的一颗绝望的心灵不久也将被裹挟而去。
“是的,长期以来,我的躯体遭到的这种破坏,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而又无法抗拒地进行的。可以说,它一分一秒也未间断。现在,不论我做什么,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了。每走一步路,做一个动作或喘一口气,都是在加剧自己的衰亡,从而使得我更加临近那最后的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和做梦,都不过是为了死亡。因此生也就是死!
“啊,这一切你会明白的。你只要花上一刻钟,好好想一想,便会恍然大悟。
“我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爱情吗?再来几次接吻,马上就会彻底崩溃。
“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金钱吗?钱又有什么用?拿来供养女人?我哪里还有这等闲情?从此大吃大喝,使自己很快变得肥胖无比,整夜整夜地因风湿病的折磨而声吟不绝?
“除了爱情和金钱,便是荣光了。然而既然我已无力通过爱情去体味它,荣光于我又有何益?
“这之后,还会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过手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踪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怞搐,因为它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不但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毁坏,我所喜欢的也同样如此,如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气喘吁吁,但脑海深处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完全忘却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停了片刻,他又说道:
“人死如灯灭,永远不会复生……东西如果坏了,还可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残片予以复制,而我的躯体,我的脸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旦消失,也就永远不会重见天日了。天地间将要诞生的生灵成千上万,他们也同我一样,在那几寸见方的脸庞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以及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却复生不得了,虽然这些生灵为数众多,表面上极其相似,实际上并不相同,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却不会发现一点我德-瓦轮的影子。
“在此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托?还有什么可以相信呢?我们的痛苦心声又能向谁诉说?
“各类宗教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但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之至。
“因此死亡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两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领的两端,慢悠悠地说道:
“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妨认真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这样的话,你对人生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应设法摆脱环境给你造成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别处。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围绕日常收支而引发的争论,是多么地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