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牛

作者:红柯    更新时间:2014-08-13 11:10:01

他们正在喝开桌酒,动筷子前先把自己跟前三杯酒干掉。有人在外边喊他。那人骑在马上,可以听见马蹄刨地的声音。那人说:“你的老朋友马杰龙叫你。”  

“啥事?”  

“叫你吹牛。”  

那人打马走了。  

马杰龙的牧场离镇上有好几十公里。大家嚷嚷:“喝酒喝酒,明天再说。”他把开桌酒喝了,但没动筷子,大家就不高兴:“拉个老太太就可以吹牛,非要你去吗?”马杰龙养了一大群牛,他也喜欢马杰龙的牛。他说:“对不起,我得去一下。”大家都在发愣,他就出去了。  

他跨上马,一抖缰绳,马踢踏踢踏一路小跑。快要出镇子时,他又踅回去。他一直把马骑到商店里,骑到柜台跟前。店里的人都扬头看他。他的马打出一串吐噜,主人问他要什么?他高高在上,指指这个指指那个,柜台上很快放了一堆绿洲方糖云南砖茶还有四瓶伊犁特。主人问他还要什么?他的眼睛搜索半天,他看见了花生和蚕豆,他说就要这个。主人取出几袋花生和蚕豆,问他还要什么,好东西多得很,主人掂两条红雪莲香烟,他把烟收了。主人又掂两袋阿瓦提洗衣粉,他嗯一声拉下脸,主人就尴尬了。旁边的人都笑:“娘儿们才买洗衣粉,人家又不是娘儿们。”他指指柜上的东西:“给我装好。”主人找一个蛇皮袋,往里塞砖茶方糖,主人要装伊犁特时,他把酒抓过来。马脑袋也伸过了柜台,差点把主人撞倒,主人靠在货品架上。他把伊犁特一瓶一瓶插进口袋,肋巴两边全塞满了,像别了几把刀子。他把蛇皮袋压在马鞍上,一带缰绳就出去了。  

出了镇子,马反而慢了,马蹄又碎又轻。马知道主人喜欢这样。主人腰板笔直,可主人的脑袋是耷拉的,灯心绒外套的领子贴着腮,眼睛眯得很细,马背一颠晃,眼睛便晃荡出一丝瞳光,像溅出来的水。马奔上一面长坡,从坡头开始出现零乱而低矮的山冈。山都是赤褐色的沙碛和岩石,植物难以逾越。牧草和骆驼刺越来越少,后来连骆驼刺也不见了。他就睡着了。  

他有马背上睡觉的功夫。到了沙石地带,他就瞌睡。他跟植物一样,对沙石不抱任何奢望。他的头发被风高高吹起来,头发有点鬈,那是风吹鬈的。沙土落在头上很快就不见了,沙土沉淀到头皮上,头发还是很黑的。沙土还在往下沉,那些大颗沙粒跟虫子似地快要叮破脑壳了。他早就习惯沙粒的叮咬,它们跟虱子没什么两样,顶多让你痒痒一下,他确实被痒了一下。他就打呼噜,他的呼噜声是顶有名的。  

他在床上打呼噜,他老婆就往他嘴里灌水。水也止不住雄壮的呼噜声,跟煮茶似的,他睡得更酽了。老婆就哭,老婆一哭,他就醒了,呼噜声戛然而止,老婆的哭声很灵验,别人的老婆是打哭的,他老婆的哭声是呼噜打出来的。他没打过老婆,男人怎么能打老婆呢?他对那些爱打老婆的人说,儿子娃娃是长的,干嘛动手呢?手是对付男人的。人家就嚷嚷,问他有什么高招制服女人,他就说打呼噜。他老婆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呼噜;尽管呼噜让她哭鼻子,可呼噜声也制止了丈夫的牛性子。老婆把家治得井井有条,把他侍候得熨熨帖帖。他吃好喝好,往床上一躺,大型轰炸机就起飞了。他把自己的呼噜声比做威力无比的大型轰炸机。对他来说睡觉不是停顿,而是新世界的开始。呼噜声是做好梦,你说这有多奇妙!  

马杰龙是他的好朋友,去马杰龙家做客,他有这奇妙的感觉,他就能在马背上睡得山呼海啸波澜壮阔。  

他和他的马穿行在连绵起伏的丘冈地带,每上一道冈,身子就猛地往后倾斜,又猛地往前一栽,但绝对栽不到地上。他前后俯仰,绝不左右摇晃,左右一晃非栽下来不可。有时路很窄,路面全是乱石,马就跳起来,他差点惊醒,他都惊出汗了,睡眠眼看就要破裂,他的脑袋不是气球,他的脑袋盛得下任何坚硬的睡眠。他脑袋一涨,山风就软下去,山冈落在马蹄底下。他和他的脑袋高耸在马鞍上,除过太阳和鹰,还没有谁能翻越他的脑袋。  

天空升起绿色的光芒,草原出现在地平线上,马打出一串欢畅的吐噜,他也在这强劲的绿色中醒来了。他看见草地上的牛群,它们都是出奶很多的花牛,黑白相间,跟拼贴画一样。马杰龙的牛群要比这些牛棒得多。他和他的马从牛群边走过去。放牛的汉子跟他打招呼,还丢给他一支烟,他也给人家丢了一支。牧场的人都认识他,他是马杰龙的朋友嘛。  

马杰龙的牛圈空荡荡的,马杰龙的老婆在里边起牛粪。女人看见他衣兜里的酒瓶子,女人就嚷嚷。他每回来都喝得大醉,马杰龙也醉得一塌糊涂,两个壮汉还要胡闹一气,家里跟遭抢劫一样。女人不怕他们喝酒,就怕他们胡闹。有时候他们喝得很高雅,边喝边吹牛,女人不停地加菜加肉,女人很喜欢他们吹牛。那才是他们最得意的时候,酒劲再大也闹不起来,身体壮得跟山一样。酒是什么?不就是哗哗流淌的水么。他是很有酒量的。可他就是喝不过马杰龙。总是他先醉,马杰龙也只好把自己灌醉,否则就不够朋友。每回喝酒,女人总是盯着他这位大兄弟,盯得他不好意思。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  

“嫂子怕你喝醉。”  

“大哥不是也醉了吗。”  

他已经有三分醉态了,他一定要把马杰龙比下去:“马大哥你很稳当啊——嗯,我要让你晃起来。”马杰龙笑。女人说:“兄弟你太傻了,你是远道来的客,他以逸待劳,除非你歇一宿。”  

就这样他养成了马背睡觉的习惯,马杰龙只能跟他打平手。高雅的气氛就是这样出现的,谁也比不过谁,就吹牛,海阔天空无边无际。牧场到底偏僻,吹起牛来马杰龙总是甘拜下风。马杰龙喜欢他吹牛,牧场的人都喜欢他吹。吹牛的范围由小镇而奎屯、石河子、昌吉,最后是乌鲁木齐,那是他去过的最大城市了。  

他们醉酒的时候越来越少,可他这嫂子还这么嚷嚷,他就逗这可爱的女人:“嫂子你开开恩吧,我们兄弟快半年没醉了。”“嫂子不喜欢你们那副醉鬼样子。”女人真生气了,他就掏出酒瓶让女人看:“没几瓶嘛,你不用怕。”  

“你把酒厂搬来我也不怕,我把他赶出去了。”  

“嫂子你真狠心呀。”  

他把蛇皮袋丢在院子里,腿一夹马就窜出去。女人在院子里大喊:“你一定把他叫回来,你们在家里喝,我给你们煮肉。”  

他嘴里嘿嘿直叫,他已经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了。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喝酒,喝得再疯也不用担心撞翻桌子椅子茶几什么的。他和他的马窜成一股风,越上山冈时,大地就像咽下一块东西;他又窜进树林,树叶哗然响动,树好像刚刚站起来,又直又挺。  

草原逐渐开阔,再也看不到低矮的山冈和稀疏的林子了。四野茫茫,天上只有一颗太阳,他就看太阳。太阳肯定知道他的朋友马杰龙,马杰龙就在这片草原上,马杰龙就是跑到俄罗斯,太阳也看得见。他在马背上仰头看太阳,太阳无数道光芒中有一道光变粗变长了,它的锋芒所指就是马杰龙的方位。他一抖缰绳,朝那里奔过去。  

他穿过紫色的苜蓿,穿过蓝色的毋忘我,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草原菊。  

他的朋友马杰龙就坐在金黄的菊花地上。他的朋友马杰龙笑眯眯的,那笑容就像从花里开出来的。马杰龙盘腿坐在花毯上,传说中的哈萨克王就这样坐在白毡上眯着眼睛看他美丽的草原。马杰龙掐着下巴上的黑胡子,说:“我的朋友你好啊。”马杰龙大手一撇,他就顺着那手势坐在地上。他的屁股可以感觉到鼓鼓囊囊的草原菊,他的手也感觉到了,花朵像锦缎绾出来的。四瓶伊犁特蹲在马杰龙的脚边,像四只小猎犬。他也有四瓶伊犁特,他的伊犁特像刀子一样掖在衣兜里。马杰龙说:“你的酒你带回去,怕我马杰龙供不起酒吗?家里还有好几箱呢。”  

“我喜欢喝你的酒。”  

他取出蚕豆和花生,没东西盛,他撕开袋子掏着吃,马杰龙也掏了几颗蚕豆。他们一人一瓶抿着喝。蚕豆太咸。马杰龙说:“吃这个。”马杰龙摘一朵草原菊丢在嘴里,他也摘一朵,慢慢咀嚼,麻丝丝的,草腥味儿很浓,咽下去后却有一股清香,香味儿是从鼻子里散出来的,他说:“好厉害的花,沁到肺里了。”马杰龙说吃惯了,尝不出味儿,他说慢慢吃,马杰龙就慢慢吃,跟吃奶酪一样,细嚼慢咽,一股香气从鼻腔里冲出来,马杰龙打了个清冽的喷嚏。马杰龙抿一口酒,他也抿一口。马杰龙说:“我还想打喷嚏。”马杰龙咽下一棵草原菊,便有一个喷嚏爆出来。马杰龙说:“舒服死了,我从来没这么舒服过。”他说:“这就叫鼻烟。”马杰龙瞪大眼睛,手里的酒瓶也是一惊一乍,晶光闪闪。他说:“清朝的王公贵族就吸这种烟,装在玉石雕刻的壶里用鼻子吸。”  

“不用嘴?”  

“不用嘴。”  

“那烟丝肯定是草原上长出来的。”  

“就是这草原菊,”他摘一朵草原菊,“清朝的祖先是从北方大草原上来的,进了北京老想着老家的特产,就把这草原上的宝贝配制成烟,不用嘴吸,用鼻子闻,闻一下,味儿全都出来了。”  

“草原妙就妙在这味儿上。”  

“还有喷嚏。”  

“喷嚏真好。”  

他打了一个,马杰龙也打了一个。  

马杰龙说:“想女人的时候才打喷嚏,这小玩艺儿也能叫人打喷嚏。”马杰龙捻一朵草原菊,花朵飞旋,马杰龙在他肩上打一下:“好兄弟,大哥我就喜欢听你吹牛,来,咱吹喇叭。”  

他们咬住瓶嘴,整瓶酒嘟嘟嘟响起来,就像骑手吹牛角号。吹完他们长长啊一声,又开第二瓶。瓶盖用牙咬开,酒香冲天而起,像冲出魔瓶的妖魔,向草原的四面八方逃窜。马杰龙说:“我发现我有点着魔。”他说我也是。马杰龙说:“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一起缠上了魔鬼。”  

他们把酒瓶举起来对着太阳看。马杰龙说:“太阳成女人了,太阳穿着红兜兜。”他也看见了太阳的红兜兜,太阳那么一身好肉全让红兜兜给勒出来了,他就把那红兜兜给撕下来。其实那是图案优美的标签,伊犁特曲的标签是红色的,太阳穿上很合身。他叫起来:“哈,太阳成了光溜溜。”马杰龙也叫起来:“太阳是个女的。”他说:“咱们斯文些,女人看咱哩。”他坐端正,马杰龙也挺挺胸,马杰龙说:“你嫂子就是这么个人,爱叨叨,其实她喜欢咱喝酒,也喜欢你吹牛。”  

“嫂子是好嫂子,咱给嫂子敬一杯。”  

酒瓶磕在一起。  

他们喝得高兴,就向太阳敬酒。嘴里嘀咕什么太阳没听清,可太阳看清楚了,他们给她敬酒哩了,太阳就过来了。太阳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打酒嗝;可他们坐得很端正。马杰龙说:“乖媳妇,今儿不吃菜不吃肉,纯纯地喝酒吹牛。”太阳空着手,太阳啥都没端,太阳大大方方走到他们跟前,马杰龙拱拱手:“乖媳妇你坐下。”他也拱拱手:“老嫂子你坐下。”太阳红了一下脸。马杰龙说:“你这兄弟,你嫂子不老么,你一说老,你嫂子就急了。”  

“嫂子年轻着哩。”  

“那你还说她老?”  

“老是好的意思,咱中国人,尊重谁就把谁叫老啥老啥。”  

马杰龙乐了:“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就爱听你吹牛。”  

马杰龙看太阳一眼:“媳妇,咱不叫你乖媳妇了,乖来乖去不如一个老字,咱就叫你老婆。”马杰龙对着太阳叫老婆,他对着太阳叫老嫂子。  

太阳雍容华贵,拎起金光灿烂的裙摆走开了。  

“你嫂子就这么个人,不叫她弄菜,她非弄不可。”  

太阳蹲在绿色草原上,草原亮堂堂的。草原上的女人都是这样做饭,用干牛粪燃起一堆火,煮奶茶煮肉。  

“草原上的女人不容易啊,在屋里侍候男人,男人出外,还得跟着牲口住帐篷。”  

“嫂子跟着你走遍了大草原。”  

“要把牛娃子喂大,就得找最好的草场,它们刚长起来,就变成这个。”  

马杰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片,摇得哗啦啦响。那是一张现金支票,是奎屯一家食品厂的,上面的数字是十二万五千元。  

“老兄你发财啦,你嚷嚷什么?”  

“一大群牛变成一堆洋码数字,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这确实是桩头疼事。”  

“老哥我头疼得厉害,你嫂子头也疼。”  

“她莫(没)事,我来的时候她起牛圈呢,她干得很欢。”  

太阳在草地上捡牛粪,太阳把干牛粪堆起来,堆得很高。  

“你嫂子就这么个人,干活不惜力气,圈里的牛粪够烧,她还要到外边去捡,堆得跟山一样。”  

太阳把牛粪点着了,烈火熊熊,发出轰轰的吼声。  

“那是我的牛在叫。”马杰龙抹一下脸,泪水就不见了,马杰龙说:“我莫事。”马杰龙看他一眼:“我真的莫事,我给你嫂子留了几头牛,女人心软,本来说好留两头小牛,她一嚷嚷,就多留两头大的,那是小牛的爹和娘。”  

“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  

“在圈里,挺不错。”  

“你也觉得不错。”  

“是你马杰龙的牛啊,马杰龙的牛是草原最好的牛。”  

“可我的牛被他们赶走了。”  

“喂老兄,是你卖掉的,人家给你的价钱很公平。”  

“价钱确实很公平,我就是受不了。半夜三更我还提马灯去给牛加料,牛圈空荡荡的,我一下着魔了,骑上马抄起枪,在草原上窜了一夜,把身上的子弹全射光了。我赶到奎屯心里就发毛,那里没有草,我的牛肯定饿坏了。不管怎么说,我得把它们赶回去,赶到草原上去。厂子里的人就是听不进去,还说我无理取闹,为了我的牛我不在乎,我告诉他们,这里根本不是牛呆的地方,牛应该呆在草原上。厂长脸一横,你出尔反尔要受罚。我不在乎,罚多少算多少,我只要我的牛。厂长就往车间打电话,厂长说,你后悔也来不及了,牛全宰掉了。我大叫,二百头牛啊。厂长说,我们是机械化,流水线作业。手下人也嚷嚷,别说二百头,两千头也是一眨眼的工夫。我问他们杀牛干什么,牛跟你们有仇吗?人家就说我是苕子(新疆人把疯子叫苕子),他们跟苕子不说。”  

“你确实有点苕。”  

“你说我的牛能回来吗?”  

“能回来。”  

“那你就给我吹一吹,我的牛怎么能回来。”  

“那里已经有一头牛了,”他指着草原上的太阳,告诉马杰龙,“嫂子在挤奶哩。”  

马杰龙眯着眼睛看,马杰龙喝酒的时候也没挪眼睛。  

太阳的黄裙子拖在地上,太阳的手也是金黄的,在草原菊的花朵上,有一匝红艳艳的牛奶头,太阳的金手紧紧地攥着牛奶头,使劲捋,一道白线就出来了。  

马杰龙直勾勾瞅着美丽的太阳,马杰龙连酒都想不起来了,他碰一下,马杰龙跟着动一下,马杰龙像个机器人一样。他知道他的朋友马杰龙,他也知道马杰龙的婚姻,他往马杰龙的嘴里塞一棵草原菊,他小声说:“这是牛奶头。”马杰龙的腮动一下,草原菊被咂得吱儿吱儿响,马杰龙已经尝到牛奶头的甜头了。他小声说:“你还记得那片草原吗?你肯定记得。草原上最出色的骑手马杰龙赶了好几百里路,干渴难忍,就抓住一头奶牛,咬住牛奶头美美地喝一通,把一对牛奶头都咂瘪啦。”“咂瘪啦。”马杰龙把草原菊咽到肚子里,又一棵草原菊塞到马杰龙的嘴里,马杰龙说:“对,对,是两个,牛奶头是两个。”  

“你的记性还不错,应该是两个。你解了渴就打马走了,你醒来的时候,那头牛卧在帐篷外边。牛吃了一夜草,奶头胀鼓鼓的,你乐坏了,奶牛还要让你喝一回。岂止一回,它要让你天天喝,喝个美。你高兴得发抖,可这回你没咂出奶,你吭哧半天连奶星子也没咂出来。奶牛的那双大眼睛多么亮啊,跟太阳一样望着你,你感动得泪都流下来了,你肯定听见奶牛给你说的话了。”  

“奶牛真的说了?”  

“肯定说了,要不你马杰龙能流泪吗,要不你马杰龙能有那么大胆子,喝了人家的牛奶,还要带走人家的丫头。”  

马杰龙大口大口喝酒,紧张得要命,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好兄弟,我的好兄弟。”他声音小小一点,他几乎是耳语:“那头奶牛显然有神灵相助,神灵附体的动物就能张口说话,给人指点迷津,奶牛告诉你,要成为最幸福的人,必须请来它的主人,主人的手能让牛奶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出来。新婚之夜,你一着急就把新娘子当成了牛,你没叫新娘的名字,你喊出的是:牛啊我的牛。”  

“我这样叫了吗?”  

“你肯定这样叫了,你火急火燎咬新娘的奶头。”  

“有这么回事。”  

“肯定是这么回事,神灵在天上盯着呢,你没咂出奶对吧。”  

“没咂出奶。”  

“也没咂瘪。”  

“没咂瘪。”  

“而且越咂越大。”  

“越咂越大。”  

“草原所有的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那么一对小奶头。”  

马杰龙把酒全灌下去了,马杰龙俯在地上,用嘴噙住金光灿烂的草原菊,“唉,我的小奶头,我的牛。”马杰龙脖子一挺,整个大地都隆起来了,马杰龙噙住了大地的奶头,脑袋左晃右晃咂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头长出一口气,马杰龙说:“我的牛回来了。”马杰龙看他一眼又说:“兄弟我的牛回来了。”  

他说:“我的牛也回来了。”  

他的脑子里铮响一下,他拿不住自己了。他从兜里拔出最后一瓶伊犁特,咬开盖子,对着瓶嘴吹喇叭,嘟嘟嘟,像雄壮苍凉的牛角号。这回他没看见太阳的红兜兜,他也没撕瓶子上的标签。太阳不用穿衣服,也不用给谁做媳妇,太阳完全一副蛮横相,硕大的脑袋上挺着两只角,一颠一颠跑起来。  

他说:“牛来了。”  

马杰龙说:“那是我的牛。”  

他说:“那是我的,是公牛,你看它没奶头。”  

他们争得很厉害。  

马杰龙对自己说:“老婆对不起我得闹一闹。”  

他对自己说:“老嫂子对不起我也要闹一闹。”  

他们的脑袋“嘭”撞在一起,“嘭”又撞一下,他们的脑袋就起了牛犄角,他们嘿嘿笑:“牛犄角,牛犄角,你一个我一个。”他们撞得很厉害,牛犄角越撞越大,他们感到吃惊,这牛犄角怎么像女人奶头,越弄越大,他们就摸自己的额头,上边确实长了牛犄角。  

他们不撞了,他们往回走。走到家门口,女人就叫:“头怎么了?”他们说:“让牛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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