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段时间,维贵看似快要挺不住了,枪洞里的血水汩汩地往外流,人也整日的高烧不退,大儿媳牛文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宽慰公公,她一手操了手里的活计,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不管咋样儿,爹也是辛苦了多半辈子的人了,四乡八里的人谁不知道,王家的时光过得热火朝天,哪样儿离得了爹?这家里家外,哪样儿爹不操心能办?好好儿养着,啥也甭想,爹在就是咱的福气,别光听她们乱嚷嚷——以后该给谁留些啥念想啥的——先顾住自己的身子再说。”炳中盘腿坐在炕头上,凝视着那张墨梅老鹰美人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牛文英自从来到王家的第一天起,总是那一副慢条斯理的腔调,受过专门训练似的,把想表达的意思说了个洞若观火,而把自己又撇了个干干净净,就像维贵的烟袋敲击的那只大铜盆,永远的闪亮光净,永远的滴水不漏。——她刚才的话分明是借了“她们乱嚷嚷”,却摆脱了自己的干系,又把“该留个念想”的意思,给听话的人说了个明明白白。
这天,炳中一早起来就到他父亲那里坐了一小会儿,因有人要包销王家的梨花烧锅,便去说那件事去了。将近中午,三个媳妇儿竟齐刷刷地立在了维贵的炕前,端来的条盘上糊搅搅的一碗绿豆稀饭,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两荤两素盛在小碗里的四样菜,也齐刷刷地摆到了炕桌上。
“爹,春天阳气儿升得快,绿豆儿稀饭败火。”
“爹,俺蒸的馍摸,暄腾腾甜丝丝,多吃块儿。”
“爹,俺炒的菜,尝尝对不对口儿。”
三个媳妇儿叽叽喳喳,亲昵热烈胜过房檐下鸣叫着的燕子。维贵却要找早起吃剩的豆芽菜,月琴说:“哪儿能叫爹吃剩菜,俺都温了温吃了。”其实收拾了碗筷之后,月琴就倒入泔水桶里了。
维贵的食欲今日也似乎特别的好,吃得只剩了小半碗菜。吃完后,他说躺了这么长时候儿了,想去院里头坐会儿,天又不冷。三人便将公公一齐架到一把罗圈椅子上,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院中的北墙根下。
院子里未出芽的树木已泛出蓬蓬勃勃的新绿,花池子中两棵榆叶梅一串串厚绒绒的花朵缀满了枝头,伴合着春光可着劲地竟相开放,远远望去像两团炫目的火焰,温暖如薰的日光,慷慨地铺满了整个院落。
维贵说:“留一个人就行了,都过去吧,今儿黑夜都过来,商量些事儿。”文英说:“要不香香在这儿?你不是正绣枕头,在哪儿坐着都一样。”
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维贵忽然感到腹部隐隐作痛起来,用手一摸,竟是满巴掌的脓血。“快点儿香香!”维贵一边拿烟袋使劲敲砸那个大铜盆,一边大声地呼喊着正在不远处绣花的香香,香香看过一眼,便旋风一般地招呼人去了。
惊弓之鸟一般的三个媳妇儿,七手八脚地将维贵抬回到土炕上,不长的工夫儿,炳中领着先生也进了屋,满仓和林先生也来了。
先生仔仔细细地察看一番后,和从前一样紧锁着眉头,叫赶快把人送往县城去。维贵却死也不去,气喘吁吁地说:“哪儿也不去!前年一个中了枪的往县城去,好不容易过了三百台,不想在白口镇叫日本人查住了,硬说人家是八路军,连赶车的都给崩了!至如今连个尸首儿也没整回去,俺六十多岁的人,一把老骨头了,临死再叫日本人折腾一回?不!死也死在自己家里,哪儿也不去。”
先生又说找些盘尼西林也行,维贵摇着头说:“早有人说过了,那洋药比黄金还贵不说,这一层一层的查,弄不好再搭上条人命。你该忙啥忙啥去,这多少天了,你费的心劲也不小,俺扛过去了,算命大;扛不过去,也算寿终正寝。”说完便躺了下去不再吭声。
炳中倒背了手在地下来回地转悠,红通通的眼睛在三个媳妇儿身上扫来扫去,大家屏声静气,端午节的蛤蟆一般大气儿不出。先生劝说着:“这谁也不碍,那窟窿儿原本就没有长好,只是在外头结了一层血痂儿,这阳气回升天气转暖,老人家想到外边儿透透气儿,也是常理儿。”
太阳落山的时候,王维贵浑身上下便又烧得火炭一般,原来苍白的脸膛通红如天空的晚霞,叫两声,竟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汤药已经煎好,却无论如何也灌不下去。他紧咬着牙关,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像正在耕地的牛,手背贴近鼻孔,喘息的粗气竟如蒸笼里冒出的热气一般。
炳中又叫满仓去请先生,左等右等总不见个人影。好歹盼来了满仓却不见先生来,满仓说:“俺好话说了一大车,他就硬是不愿意来。”文英从怀中掏出两块银元,叫满仓再去,炳中忽地从那张罗圈椅子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说了声“俺去”,那“去”字刚出口,人已走到了门外。
炳中出门后,文英便端坐在那张罗圈椅上,一会儿看看炕上的公公,一会儿看看月琴,一会儿又看看靠在门扇上默不作声的苗香香,那神情似乎是希望谁说出点什么来。屋子里除了王维贵那沉重如牛的喘息声之外,再听不到其他的响动。
文英似乎坐不住,粽子一般的两只小脚离开罗圈椅子,颤巍巍地前后挪了几步,纂子上的银饰伴着一对小脚叮叮当当地响,来来回回地挪了一会儿,还是一副站立不住的样子,就又坐回到那把罗圈椅上。她终于忍不住,冲着月琴说:“俺说亲姊妹,数你的脑瓜儿好,咱爹后晌说,今儿黑夜商量事儿,不知是啥事儿?”
过了好大一会儿,竟也没人吭声。“月琴,给你说话儿呢,回个声儿也不使得慌!”
“嗯——”月琴不紧不慢地从鼻子中哼出一声来,“爹到啥时候儿还不是就待见你——俺脑瓜儿好?省省儿吧,别人卖了俺还帮着数钱儿呢!”月琴一边说,一边换掉捂在维贵头上的湿毛巾,头也没有回。
正说着,炳中忽地带着一阵风进了门,那盏高脚豆油灯忽闪忽闪地晃了几下。他一只手勾着几个捆在一起的纸包包,一只手挥了挥:“都走都走,该干啥干啥,一个个闲着没事儿啃槽耍,自己不知道牙痒,也不怕别人牙痒!”三个媳妇儿嘀嘀咚咚地去了。
过了半夜,正迷糊着的王炳中被维贵叫醒了,定睛看时,维贵正像刚洗了个热水澡,满头热气腾腾的大汗,嗓音却比原先清亮了许多:“去给俺整点儿水喝,把你三个媳妇儿都叫来。”
维贵喝完水,浑身又湿乎乎的一片,烧竟退了许多。三个媳妇儿一字的在火台边垂手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静地等着老太爷的吩咐。
王维贵咳嗽两声,说:“你们要听话,打今儿以后,啥药也别拿了,先生看的是不死的病,该死的活不成,不该死的也要不了命,谁记不住俺的话,就别进俺的门儿!”
大家都知道维贵的脾性,一生一世以来,向来是吐口唾沫砸个坑,一句话一个钉,他要是认准了的事情,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众人一边点着头,一边屏声静气地听。“扶俺起来。”维贵说。在坐起来的时候,他咬着牙,身子微微地抖动着。
他叫炳中掀起脚下的炕面,敲碎一块炕坯,从下边拉出一个二尺多高的粗瓷坛子来。把里边的东西倒在炕上后,三个媳妇儿都探了身子翘着脖子,瞪了眼睛在使劲看,像几只鸭子正在围观着一群游在水中的蝌蚪。维贵先把一个玉石长命锁给了文英。
长命锁是一块亮晶晶的白玉,拿在手中几乎可以看到对面透过来的灯光,擦油一般的温润,上面刻了两个憨态可掬的娃娃:四只胖乎乎的小手捧了一个碧绿的桃子,嫩白嫩白的玉石只那桃子是绿色,绿莹莹的桃子仿佛六月天大雨过后的小草,鲜嫩得青翠欲滴。
维贵说:“这长命锁给早来。”他又拿起两只细脖子圆肚的花瓶看了又看,然后在三只浅翠色的细碗上敲了敲,那声音比文英头上的银铃还要清脆悦耳。他最后抓起一把银洋看了看,说:“银洋一共七千,加上这些个东西,恁几个人商量商量——俺说,恁仨人一人一份儿,早来算人数儿,因为小一辈儿,商量商量该咋分,人人都有,自己分——记住一个就行,商量好了,出了这门儿就不能后悔。”
三个媳妇儿咕咕哝哝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等炕头上的油灯又续了一盏油之后,维贵拍了拍脑门儿,睁开眼,说:“炳中今儿在这儿睡,恁仨先去商量商量,明儿了给俺个话儿也行。”当三个媳妇儿各怀心事往外走的时候,维贵说:“哪个顺手给俺的石鸡子抓两把米喂喂。”
三个媳妇儿走后,维贵叫炳中把那些东西包了,压在自己脚下的褥子下面,然后躺在炕上,脚蹬着那个布包和炳中说话,正说着话,听见东房的石鸡子扑棱扑棱地乱响了一阵,然后“咯咯咕咕——咯咕,咯咯咕咕——咯咕”地叫了起来。维贵说:“你去看看石鸡子,到底喂了没有。”
炳中点上灯笼,往笼子里照了照,几只石鸡子半眯着眼,挤在一起咯咯咕咕地叫着,两只空碗别说是米,竟连一滴水也没有。
石鸡一共有六只,是维贵去年秋天在西山上抓的。那日天上下着大雨,维贵在石崖下避雨,忽然看见不远处一只老雕猛地冲下来,又叫着飞上了天,多次的反复,像在和什么东西打架。他悄悄地靠上前去,原来那只老雕正在和一只石鸡打斗,石鸡伸展了双翅,浑身的羽毛全乍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翅膀下的几只小石鸡,叽叽咕咕地乱做一团。
维贵拿了上衣向空中的老雕扑打几下,老雕转了几圈,“哇——哇”地叫着飞走了,地下的母石鸡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他便拿随身挎着的荆条儿篮子将几只石鸡提了回去,母石鸡到家后,一直不吃不喝,没几天就死了,剩下六只小石鸡,毛绒绒的羽毛已长了半齐,廷妮儿帮着维贵一直喂到现在鸽子一般大小,把那石鸡看护得如同孩子一般。
没受伤的时候,维贵总爱拉着早来逗石鸡玩耍,说石鸡大了就能叫了,维贵还给早来学着石鸡那类似“领着俺吔——哥哥”的叫声,给早来说些孩子们似懂非懂的故事,直逗得早来也时不时地来给送点儿水喂把米。
炳中给石鸡添好了米和水,回来告诉父亲米和水还多着呢。听听已鸡叫三遍,父子俩便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