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2)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更新时间:2013-08-01 11:45:20

是的,我为可怜的内莉潸然泪下,虽然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她并不是因为穷才去乞讨的;她并不是被人抛弃、被人遗弃,流落街头,自生自灭;她并不是从狠心的欺压者那里逃跑的,而是从爱她、细心照料她的朋友那里逃跑的。她像在建立丰功伟业,想使什么人大吃一惊,或者想使什么人害怕似的;她好像在对什么人自吹自擂,炫耀自己似的!但是一件秘密的事已在她心中渐渐酝酿成熟……是的,老人说得对:她受了很大的委屈,她心中的创伤无法愈合,因此她好像存心用这种神秘莫测,用这种对我们大家的不信任来极力刺激自己的创伤似的;她好像以自己的痛苦为乐,以这种只顾自己受苦受难(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为乐。这种刺激自己的创伤并引以为乐的心态,我是明白的:许多受到命运折磨并意识到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都有这种存心加剧自己痛苦并引以为乐的心态。但是内莉到底能够抱怨我们什么呢?我们对她怎么不公平了呢?她好像要用她的任性捣乱和反常的举动来使我们大吃一惊,吓唬我们似的,仿佛她真的在我们面前自吹自擂似的……但是不!她现在只有一个人,我们中间谁也没看见她在向别人乞讨。难道她在自得其乐?她要这施舍干吗呢?她要这钱又有什么用呢?她收下别人给她的施舍以后就走下桥头,走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商店的窗户前。她就在这里数起了地讨到的钱;我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她手里的钱已经不少了;她分明一大早就在向人乞讨。她手里塔紧钱就跨过马路。走进了一家杂货铺。我立刻走到这家小铺门口(大门洞开着),看她在这家铺子里究竟要干什么了

我看见她把钱放到柜台上,人家给了她一只茶杯,很像她今天上午打碎的那只茶杯,也就是她想借此对我和伊赫梅涅夫显示她有多么坏的那只茶杯。这茶杯大概要十四五个戈比,也许还不到。店老板把茶杯用纸包好了,捆好后交给了内莉,于是内莉便高高兴兴地急忙走出店门。

“内莉!”当她走到我身旁的时候,我叫了一声,“内莉!”

她打了个哆嗦,瞧了我一眼,那只茶杯从她手里滑落下来,掉到马路上,摔碎了。内莉面色苍白;但是她瞧了我一眼之后,深信我全看到了,也都知道了,她的脸刷地通红;她脸上的红晕说明她羞惭无地,十分痛苦。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回了家;路并不远。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家后,我坐了下来;内莉站在我面前,若有所思,神情尴尬,面色依然十分苍白,她垂下双眼,看着地面。她不敢抬头看我。

“内莉,你出去要钱钱啦?”

“是的!”她悄声道,头垂得更低了。

“你想要够了钱,去买茶杯,把今天上午打碎的那只赔我?”

“是的……”

“但是,难道我为这只茶杯责备过你,骂过你吗?内莉,难道你就看不出你这样做有多坏,是多么自鸣得意的坏东西吗?这好不好?难道你不觉得害臊吗?难道……”

“害臊……”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悄声道,说罢,一颗泪珠滚下了她的腮帮。

“害臊……”我跟着她重复了一遍,“内莉,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请原谅我,我们和好吧。”

她瞅了我一眼,眼泪夺眶而出,她扑过来,趴在我胸脯上。

就在这时候,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飞也似的走了进来。

“什么!她在家?又跑了!啊呀,内莉,内莉,你倒是怎么搞的嘛?还好,起码回来了……您在哪找到她的,伊万·彼得罗维奇?”

我向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使了个眼色,叫她别问了,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亲热地告别了内莉,她还一直在哀哀痛哭,我又央求好心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坐在这里陪陪她,直到我回来,我说罢便跑到娜塔莎那里去了。我去晚了,因此很着急。

这天晚上将决定我们的命运:我有许多事要跟娜塔莎说,但是我还是插进了几句话,谈了谈内莉,我把发生过的一切详详细细地都说给她听了。我说的故事使娜塔莎很感兴趣,甚至使她感到吃惊。

“我说万尼亚,”她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她爱你。”

“什么……哪能呢?”我惊讶地问。

“是的,这是爱的开始,女性的爱……”

“你怎么啦,娜塔莎,得啦吧!她还是个小孩呀!”

“快十四岁啦。这是因你不理解她的爱而产生的恨,再说,说不定她自己也不了解她自己;这恨虽然有许多孩子气,但却是严肃的、痛苦的。最主要的是她嫉妒你对我好。你是那么爱我,大概你在家里净惦记着我一个人,说的是我,想的是我,因此很少去注意她。她发现了这一点,这刺痛了她的心。说不定她想同你谈谈,觉得有必要在你面前敞开自己的心扉,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害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她在等机会,可你非但不让这个机会快点到来,反而疏远她,离开她,跑来找我,甚至她生病的时候还整天价往外跑,撇下她一个人。她哭的就是这个:她缺少的就是你,最使她伤心的是,你竟没有发现这点。她明天准会因为这事而生病。你怎么能撇下她到我这里来呢?快回去,快回到她身边去……”

“我本来倒没有想撇下她,可是……”

“对,是我请你来的。可现在,快回去吧。”

“这就走,不过,不用说,这话我一句也不信。”

“就因为这一切跟别人不同。你想想她的遭遇,把一切好好想想之后你就信了。她生长的环境跟咱俩不同……”

我还是很晚才回去。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告诉我,内莉又跟那天一样哭个不停,“而且又眼泪汪汪地睡着了”,跟那天一样。“现在我可要走了,伊万·彼得罗维奇,菲利普·菲利佩奇也这么吩咐来着。他在等我,怪可怜见的。”

我谢了谢她,然后坐在内莉床头。我竟在这样的时候撤下她一个人,我自己也觉得难过。我思前想后地在她身边坐了好久,一直坐到深

夜……这是一个孕育着不幸的时期。

但是必须先说说这两周内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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