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作者:屠格涅夫    更新时间:2013-08-01 10:25:43

季洪•伊万内奇•涅多皮尤斯金就没法像潘捷莱•叶列梅伊奇那样以自己的出身自诩了。他的父亲出身于独院地主,当了四十年的差,才捞到个贵族称号。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也是一个时乖命蹇的人,灾难如冤家似的紧追着他。这个可怜的人从生到死的整整六十年里,一直同小人物所必遭的种种贫困、疾病和灾祸奋力拼搏;他如鱼撞冰似地拼命挣扎着,吃不饱,睡不好,低头哈腰,操劳、忧心、疲惫,为每个铜板而战战兢兢,工作确实任劳任怨,可是既没有为自己也没有为孩子挣得温饱,最后就不知死在阁楼上或是死在地窖里。命运就像猎犬追兔子似的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他是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只按“职位”收点贿赂从十戈比到两卢布。老涅多皮尤斯金有过一位生肺病的瘦弱的妻子;养过几个孩子,幸亏不久大都夭折了,只剩下儿子季洪和女儿米特罗多拉;这个女儿有个外号叫“俏妞”,经过一连串既可悲又可笑的事件之后,嫁给了一个退职的司法检察官。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总算在生前给季洪谋到一个编外办事员的职务;但父亲去世后,季洪便立即辞职不干了。长期的忧心焦急、与饥寒的苦挣苦扎,母亲的悲愁丧气,父亲的拼死奔忙,房东和店主的粗暴欺压季洪天天受到所有这些痛苦的不断折磨,便养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一见到上司,就会浑身哆嗦,吓得要死,像一只被抓住的小鸟。他放弃了职位,漫不经心的、也许爱开玩笑的老天爷赋予人以各种各样的能力和爱好,但一点也不考虑人的社会地位和财产;老天爷凭着自己特有的关怀和爱心把穷官吏的儿子季洪塑造成一个多愁善感、懒散、柔弱、窝囊的人一个特别贪图享受,并具有极灵敏的嗅觉和味觉的人老天爷把这个作品塑造好了,给以精心的加工之后,就让它靠酸白菜和臭鱼生长了。这件作品长大了,便开始了所谓“生活”。好戏就开场了。曾对老涅多皮尤斯金折磨不休的命运又来折磨这个儿子了:显然,它折磨出瘾来了。不过它折磨季洪的方式大为不同:不是让他受苦,而是拿他逗乐。命运从来不使他陷于绝境,也不让他体验饥饿的羞辱辛酸,但迫使他浪迹全国.从魏里基一乌斯秋格到察列沃一科克沙依斯克,去干一种又一种卑贱可笑的差事:有时关照他,让他到一个脾气暴躁而又爱唠叨的贵族女善人家里去当“大管家”,有时安排他到一个富有而吝啬的商人家充食客;有时派他给一个突眼睛、留英国发式的老爷当家庭秘书长,有时又支使他到一个爱犬者家里充当半家仆半小丑的角色总之,命运驱使可怜的季洪一滴一滴地喝干尽人摆布的生活的苦涩毒酒。他一辈子都是为那些百无聊赖的贵族老爷效劳,满足他们刁钻古怪的要求,调节他们空虚无聊的生活有多少回,客人们拿他取笑逗乐个够,才放了他,他独自回到房间里。心里羞惭如焚,眼里涌上绝望的冷泪,他发誓第二天要偷偷跑掉,到城里去碰碰运气,哪怕当一个小小抄写员也好,要不然干脆饿死在街头算了。可是一,上帝没有赐与他意志力,二,他胆小怕事,三.最后不知如何去谋职,不知去求谁?“人家不会要我的,”这倒霉蛋常常在床上灰心丧气地辗转反侧,自言自语地说:“人家不会要我的呀!”于是到了第二天,还是老着脸皮去干原来的差使。可是那瞎操心的天老爷却没有赋予他一丁点儿干滑稽小丑这一行所必不可缺的能力和才华,所以他显得格外难堪。比如说,他不善于反穿着熊皮本衣跳舞跳到累倒在地的程度,也不善于在乱舞鞭子的人旁边插科打诨献殷勤;在零下二十度时要他脱光衣服,有时就会伤风;他的胃既耐不住掺进墨水和其他脏东西的酒,也耐不住泡了醋的蛤蟆菌和红菇。要不是他的最后的恩人,一个发了财的专卖商,因一时高兴而想起在遗嘱中添了一笔,那季洪的前途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呢。那商人在遗嘱中写了这样的话:“将我自己购置的别谢连杰夫卡村连同所属土地分给焦贾(即季洪)?涅多皮尤斯金,作为他永久的世袭产业。”过了没几天,这位恩人在喝鲟鱼汤时突然中风身亡了。一时间吵翻了天;法院派人来了,把财产暂加封存。亲戚们也都前来;打开遗嘱并宣读了,就派人去叫涅多皮尤斯金来。涅多皮尤斯金来了。大部分到场的人都知道季洪?伊万内奇在恩人这里是干什么的,因此都以震耳的喊声和嘲笑的恭喜话去迎接他。“地主来了,他就是那位新地主呀!”另一些继承人这样叫嚷道。“可不是吗,”一个有名的爱说俏皮话和笑话的家伙接过话说,“可以说一点也不错确确实实就是那个所谓的继承人。”大家哄堂大笑。涅多皮尤斯金久久不肯相信自己有这份福气。人家把遗嘱给他看他脸红了,眯起眼睛,挥动双手,放声大哭。众人的哈哈笑声汇成一片浓重的喧哗声。别谢连杰叶夫卡村,一共只有二十二个农奴;没有人为它而大感可惜,为什么就不趁此机会寻点开心呢?有一个来自彼得堡的继承人,一个长着希腊人鼻子、带着高贵的脸部表情、显得神气活现的汉子罗斯季斯拉夫?阿达梅奇?什托佩利忍不住了,侧着身子走到涅多皮尤斯金跟前,扭过头傲慢地瞅了他一眼。“先生,据我所知,”此人带着轻蔑而随便的神情说起话来,“您在尊敬的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家里是一个所谓逗乐解闷的仆人吧?”这位从彼得堡来的先生把话说得干净利落、正确无误。惶惶不安的涅多皮尤斯金没有听清这位不认识的先生的话,而其他的人立刻都不作声了,那个爱说俏皮话的人傲慢地笑了笑。什托佩利先生搓了搓手,把自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涅多皮尤斯金惊讶地抬起眼睛,张着嘴巴。什托佩利先生鄙薄地眯起眼睛。

“恭喜您呀,先生,恭喜,”他接下说,“真的,可以说不是每个人296

都愿意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挣饭吃的;不过,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也就是说,各有各的口味嘛对不对?”

后边有一个人由于又惊又喜,迅速而不失礼貌地尖叫了一声。“请您说说,”什托佩利先生受到众人的笑声的巨大鼓舞,又接下去说,“您主要是靠什么才能获得您的这份福气呢?别难为情,说说吧;我们这里可以说都是自家人,en famille。诸位,我们这里都是famille,对吗?”

什托佩利先生拿这话随便问了问一个继承人,可惜那个人不懂法语,所以只能带着赞同的神情轻轻地支吾一声。然而另外一个额门上有些黄斑的年轻继承人连忙接话说:“维,维,当然哕。”“也许,”什托佩利又说道,“您会两脚朝天用两手走路吧?”涅多皮尤斯金愁苦地瞧了瞧周围:每张脸孔都恶意地笑着,所有的眼睛都笑出了泪水。

“或许,您会学公鸡叫?”

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随即又静了下来,等着看下面的热闹。“或许,您能在鼻子上”

“住嘴!”一个尖锐而响亮的声音猛然打断了什托佩利的话。“你们欺侮一个穷人,多不害臊!”

大家转过头瞧了瞧。门口站着切尔托普哈诺夫。他是故世的专卖商的远房侄儿,所以也接到请帖前来参加亲属集会。在宣读遗嘱的整段时间里,他像平日一样矜持地站得离别人远远的。“住嘴!”他骄傲地昂着头,重复了一下。

什托佩利先生一下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衣着寒酸、外表很不起眼的人,便低声问身旁的一个人(总是小心为好嘛):

“他是什么人?”

“切尔托普哈诺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个人在他耳边回答说。

什托佩利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您算老几,竟敢发号施令?”他眯起眼睛,用鼻音说,“请问,您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切尔托普哈诺夫像火药碰到火星似的立即就炸了,他愤怒得喘不过气来。

“哧哧哧哧,”他好像被扼住脖子似的哧哧地喊了起来,突然又如雷鸣般喊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是潘捷莱?切尔托普哈诺夫,世袭贵族,我的祖先是替皇上效过力的,而你算什么人?”

什托佩利的脸一下刷白了,后退了一步。他没料到会受到这样的回击。

“我是我是”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什托佩利惊慌万状,急忙后退,客人们向这个怒不可遏的地主涌上来。

“决斗,决斗,马上隔着手绢射击!”气得发狂的潘捷莱大喊大嚷,“否则要向我道歉,也要向他道歉”

“道歉吧,道歉吧,”在什托佩利周围的那些惊慌不已的继承人们低声说,“他可是个十足狂人,会动刀子的。”

“请原谅,请原谅,我不知道,”什托佩利喃喃地说,“我是有眼不识”

“也向他道歉!”不肯罢休的潘捷莱吼道。

“也请您原谅,”什托佩利又朝涅多皮尤斯金说,而涅多皮尤斯金此时却像患热病似的在打哆嗦。

切尔托普哈诺夫气消了,走到涅多皮尤斯金跟前,拉住他的手。神气地向周围扫了一眼,毫不理睬任何目光,在一片肃静中带着死者自购的别谢连杰叶夫卡村的这位新主人堂而皇之地从房子里走了出去。

他俩打那一天起就形影不离了。(别谢连杰叶夫卡村和别索诺沃村仅隔八俄里地。)涅多皮尤斯金的无限感激之情立即变成俯首帖耳的敬仰。懦弱温顺而非十分单纯的季洪便拜倒在大胆无畏而又公正无私的潘捷莱的脚下了。“那真是不容易呀!”他有时暗自地想,“他跟省长谈话,敢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呢确实是直盯着看的呀!”

他对他惊奇得不得了,简直惊奇得不可思议,认为他既聪明又博学,不是寻常之辈。倒也是,切尔托普哈诺夫所受的教育不管怎样差,而同季洪所受的教育一比,那就显得多得多了。的确,切尔托普哈诺夫俄文书读得甚少,法文学得很差,差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有一次有一位瑞士籍家庭教师问他:“Vous parlez francais,monsieur?”他回答说:“热不会,”又稍想了一下,补说了一个字:“帕”。不过他总算记得世界上有一个非常机智的作家伏尔泰,也记得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一世,知道他在军事方面也赫赫有名。在俄罗斯作家中,他尊崇杰尔查文,又喜欢马尔林斯基,并把一只最出色的狗取名为阿马拉特?别克

同这两位朋友初次见面之后过了几天,我便去别索诺沃村拜访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老远就瞧见他那不大的住屋;它矗立在离村庄半俄里的一片光秃秃的地方,真可谓“茕茕孑立”,宛若停在耕地上的一只老鹰。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整个宅院共有四座大小不一的破旧房子,即厢房、马厩、棚屋和浴室。各座房子都是互相分开的,自成一体,没有围墙,也不见大门。我的车夫迟疑地把车停在一个井栏烂了一半、井身已淤塞了的旧水井旁边。在棚屋旁边有几只瘦巴巴的、毛蓬蓬的小猎狗在啃食一匹死马,大概就是那匹叫奥尔巴桑的马吧;一只小狗抬起沾满血的嘴,匆忙地叫了几声,又啃起那露出来的肋部。马的旁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长着一张浮肿的黄脸,穿着仆人服,光着脚丫;他正经八摆地看着那些交他照管的狗,有时用鞭子抽几下最嘴馋的狗。

“老爷在家吗?”我问。

“谁知道呢!”那小厮回答说,“您去敲敲门看。”我跳下马车,走到厢房的台阶前。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的住屋的外观是极为寒伧的:圆木都变黑了,向前突着“肚子”,烟囱倒塌了,屋角有些霉烂,又倾斜了,灰蓝色的小窗在耷拉下来的乱糟糟的屋檐下显得说不出的萎靡,宛如一些老荡妇的眼睛。我敲了敲门,无人回应。然而我听到里面有刺耳的声音:

“跟着念,笨蛋,”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不对!…跟着念,笨蛋!”

我又敲了敲门。刚才那声音喊道:“进来吧,是谁呀?”我走进空荡荡的小前室,从敞开的门里看见了切尔托普哈诺夫。他穿的是油迹斑斑的布哈拉长袍和肥大的灯笼裤,头戴红色小圆帽,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抓住一只小狮子狗的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面包,伸在狗的鼻子上边。

“啊!”他庄重地说,仍坐着不动,“大驾光临,非常欢迎。请坐。我在训练这只文佐尔呢”他又提高嗓门喊道:“季洪-伊万内奇,上这儿来。客人来了。”

“马上来,马上来。”季洪?伊万内奇在隔壁房间里回答说。“玛莎,把领带拿给我。”

切尔托普哈诺夫又转向文佐尔,把一小块面包搁到它鼻子上。我打量了一下周围。在这房间里,除了一张有十三条长短不齐的腿的、歪歪扭扭的活动桌子和四把坐瘪了的草垫椅子之外,就没有其他家具了;很久以前粉刷过的墙上布满星形的蓝斑,多处已经掉了白灰;两扇窗子之间挂着一面镶有很大红木框的镜子,镜面已经裂了,显得模糊不清。角落里搁着几根长烟管和猎枪;天花板上挂下一条条又粗又黑的蜘蛛丝。

“a,6,B,r”切尔托普哈诺夫慢条斯理地念着,突然气恼地大喊:“e!e!e多笨的畜生!e”

而这只倒霉的狮子狗只是哆哆嗦嗦着,不想张开嘴巴;它仍然坐着,难过地蜷着尾巴,歪着头,灰溜溜地眨巴着眼睛,又把眼睛眯起来,仿佛心里在说:随您便吧!

“吃吧,来!抓住!”不肯罢休的地主叨咕着说。“您把它吓着了,”我说。

“那就让它滚吧!”

他踹了狗一脚。这只怪可怜的畜生慢慢地站起来,鼻子上的面包掉了下来,仿佛踮着脚尖似地朝前室走去,一副深受委屈的样子。的确是的:生客头一次来,主人竟这样不顾它的面子。

具一房间的门小心地开了,涅多皮尤斯金先生进来了,他面带微笑,愉快地向我打招呼。

我站起来,鞠一下躬。

“别客气,别客气。”他低声地说。

我们坐了下来。切尔托普哈诺夫到隔壁房间去了。

“您来我们这地方很久了吗?”涅多皮尤斯金以柔和的声音说起话来,用手遮住嘴咳了一下,为了表示礼貌,把手指在唇前遮了一会。

“有一个多月了。”“哦,是这样。”

我们沉默了一会。

“这几天天气真好,”涅多皮尤斯金接下说,并带着感谢的神情看了看我,似乎天瓮好是由于我的关系,“庄稼长得可以说好极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又沉默了一会。,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昨天抓到了两只灰兔,”涅多皮尤斯金使劲地找点话说,显然是想让谈话变得活跃一些,“真的,那两只灰兔可大啦。”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的狗很好吧?”

“他的狗都棒着呢!”涅多皮尤斯金高兴地回答说,“可以说,全省第一流。(他向我挪近一点。)没得说!潘捷莱?叶列梅伊奇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只要希望什么,只要想到什么,你就瞧吧,准会办到,什么都搞得挺热火的。我对您说,潘捷莱?叶列梅伊奇他”切尔托普哈诺夫走了进来。涅多皮尤斯金笑了笑,把话打住了,使眼神让我好好看一看他,似乎想说:您自己看看就信了。我们开始聊起打猎的事来。

“要不要给您看看我的猎狗?”切尔托普哈诺夫问我,不等我回答,就喊卡尔普来。

进来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他穿一件绿色土布外套,缝有浅蓝色衣领和仆人服的纽扣。

“吩咐福姆卡,”切尔托普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叫他把阿马拉特和萨伊加带过来,要弄得整整齐齐的,懂吗?”

卡尔普咧开嘴笑了笑,回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便出去了。福姆卡来了。他头梳得亮亮的,衣服穿得笔挺,脚登长统靴,带着几只狗。我出于礼貌,只好对这些蠢畜生赞赏几句(这些博尔扎亚猎狗都蠢得很)。切尔托普哈诺夫向阿马拉特的鼻孔里吐几口唾沫,可是这显然没有给这只狗带来一点点儿的快感。我们又聊了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渐渐变得十分和气,不再气鼓鼓的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他瞧瞧我,又瞧瞧涅多皮尤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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