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掾居郎署(2)

作者:(明)凌濛初    更新时间:2013-08-01 09:33:02

提控衙门事多,时常不在家里。匆匆过了一月有余。忽一日得闲在家中,对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寻个人家,急切里凑不着巧。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觉不便。不如备下些礼物,送还他家。他家父母必然问起女儿相处情形,他晓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来强我了。"提控娘子道:"说得有理。"当下把此意与江爱娘说明了,就备了六个盒盘,又将出珠花四朵、金耳环一双,送与江爱娘插戴好,一乘轿着个从人径送到江老家里来。江老夫妻接着轿子,晓得是顾家送女儿回家,心里疑道:"为何叫他独自个归来?"问道:"提控在家么?"从人道:"提控不得工夫来,多多拜上阿爹,这几时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还府上。"江老见说话跷蹊,反怀着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当处。"忙领女儿到里边坐了,同嬷嬷细问他这一月的光景。爱娘把顾娘子相待甚厚,并提控不进房、不近身的事,说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长要来问个信,自从为事之后,生意淡薄,穷忙没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门。欲待央个人来,急切里没便处。只道你一家和睦,无些别话,谁想却如此行径。这怎么说?"嬷嬷道:"敢是日子不好,与女儿无缘法。得个人解禳解禳便好。"江老道:"且等另拣个日子,再送去又做处。"爱娘道:"据女儿看起来,这顾提控不是贪财好色之人,乃是正人君子。我家强要谢他,他不好推辞得,故此权留这几时,誓不玷污我身。今既送了归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虽然如此,他的恩德毕竟不曾报得,反住他家打搅多时,又加添礼物送来,难道便是这样罢了?还是改日再送去的是。"
  爱娘也不好阻当,只得凭着父母说罢了。过了两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饼食,买了几件新鲜物事,办着十来个盒盘,一坛泉酒,雇个担夫挑了,又是一乘轿抬了女儿,留下嬷嬷看家,江老自家伴送过顾家来。提控迎着江老,江老道其来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难道不曾问及令爱来?顾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见谅如此?此番决不敢相留,盛惠谨领。令爱不及款接,原轿请回。改日登门拜谢!"江老见提控词色严正,方知女儿不是诳语,连忙出门止住来轿,叫他仍旧抬回家去。提控留江老转去茶饭,江老也再三辞谢,不敢叨领,当时别去。
  提控转来,受了礼物,出了盒盘,打发了脚担钱,吩咐多谢去了。进房对娘子说江老今日复来之意。娘子道:"这个便老没正经,难道前番不谐,今番有再谐之理?只是难为了爱娘,又来一番,不曾会得一会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轿,接了进来,又多一番事了。不如决绝回头了的是。这老儿真诚,却不见机。既如此把女儿相缠,此后往来到也要稀疏了些。外人不知就里,惹得造下议论来,反害了女儿终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说得极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与江家往来得密了。
  那江家原无甚么大根基,不过生意济楚,自经此一番横事剥削之后,家计萧条下来。自古道:"人家天做。"运来时,撞着就是趁钱的,火焰也似长起来。运退时,撞着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气头里,连五热行里生意多不济了。做下饼食,常管五七日不发市,就是馊蒸气了,喂猪狗也不中。你道为何如此?先前为事时不多几日,只因惊怕了,自女儿到顾家去后,关了一个多月店门不开,主顾家多生疏,改向别家去,就便拗不转来。况且窝盗为事,声名扬开去不好听,别人不管好歹,信以为实,就怕来缠帐。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月空,渐渐支持不来。要把女儿嫁个人家,思量靠他过下半世,又高不凑,低不就。光阴眨眼,一错就是论年,女儿也大得过期了。
  忽一日,一个微州商人经过,偶然回瞥,见爱娘颜色,访问邻人,晓得是卖饼江家,因问可肯与人家为妾否。邻人道:"往年为官事时,曾送与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还了的。做妾的事,只怕也肯。"徽商听得此话,去央个熟事的媒婆到江家来说此亲事,只要事成,不惜重价。媒婆得了口气,走到江家,便说出徽商许多富厚处,情愿出重礼,聘小娘子为偏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头上,见说得动火,便问道:"讨在何处去的?"媒婆道:"这个朝奉只在扬州开当中盐,大孺人自在徽州家。今讨去做二孺人,住在扬州当中,是两头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远。"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礼?"媒婆道:"说过只要事成,不惜重价。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够你每心下的,凭你每讨礼罢了。"江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舍得女儿,欲待留下他,遇不着这样好主。有心得把与别处人去,多讨得些礼钱,也够上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两,不可少了。"商量已定,对媒婆说过。媒婆道:"三百两,忒重些。"江嬷嬷道:"少一厘,我不肯。"媒婆道:"且替你们说说看,只要事成后,谢我多些儿。"三个人尽说三百两是一大主财物,极顶价钱了。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里在他心上?一说就允。如数下了财礼,拣个日子娶了过去,开船往扬州。江爱娘哭哭啼啼,自道终身不得见父母了。江老虽是卖去了女儿,心中凄楚,却幸了得一主大财,在家别做生理不题。
  却说顾提控在州六年,两考役满,例当赴京听考。吏部点卯过,拨出在韩侍郎门下办事效劳。那韩侍郎是个正直忠厚的大臣,见提控谨厚小心,仪表可观,也自另眼看他,时留在衙前听候差役。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离衙门左右,只在前堂伺候归来。等了许久,侍郎又往远处赴席,一时未还。提控等得不耐烦,困倦起来,坐在槛上打盹,朦胧睡去。见空中云端里黄龙现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惊看之际,忽有人蹴他起来,飒然惊觉,乃是后堂传呼,高声喝:"夫人出来!"提控仓皇失措,连忙趋避不及。夫人步至前堂,亲看见提控慌遽走出之状,着人唤他转来。提控正道失了礼度,必遭罪责,趋至庭中跪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视。夫人道:"抬起头来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伸。夫人看见道:"快站起来,你莫不是太仓顾提控么?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吏顾芳,实是太仓人,考满赴京,在此办事。"夫人道:"你认得我否?"提控不知甚么缘故,摸个头路不着,不敢答应一声。夫人笑道:"妾身非别人,即是卖饼江家女儿也。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亲女相待。后来嫁于韩相公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为继室,今已受过封诰。想来此等荣华,皆君所致也。若是当年非君厚德,义还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时刻在心,正恨无由补报。今天幸相逢于此,当与相公说知就里,少图报效。"提控听罢,恍如梦中一般,偷眼觑着堂上夫人,正是江家爱娘,心下道:"谁想他却有这个地位?"又寻思道:"他分明卖与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却嫁得与韩相公?方才听见说徽商以亲女相待,这又不知怎么解说。"当下退出外来,私下偷问韩府老都管,方知事体备细。
  当日徽商娶去时节,徽人风俗,专要闹房炒新郎。凡亲戚朋友相识的,在住处所在,闻知娶亲,就携了酒磕前来称庆。说话之间,名为祝颂,实半带笑耍,把新郎灌得烂醉,方以为乐。是夜徽商醉极,讲不得甚么云雨够当,在新人枕畔一觉睡倒,直到天明。朦胧中见一个金甲神人,将瓜锤扑他脑盖一下,蹴他起来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若违我言,必有大咎!"徽商惊醒,觉得头疼异常,只得扒了起来,自想此梦稀奇,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关圣灵签,梳洗毕,开个随身小匣,取出十个钱来,对空虔诚祷告,看与此女缘分如何。卜得个乙戊,乃是第十五签。签曰:"两家门户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详了签意,疑道:"既明说不是姻缘了,又道直待春风、却调琴瑟,难道放着见货,等待时来不成?"心下一发糊涂。再缴一签,卜得个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签。签曰:"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报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得了签,想道此签说话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缘,不能到底的了。梦中说有二品夫人之分,若把来另嫁与人,看是如何?祷告过,再卜一签,得了个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签。签曰:"世间万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英雄豪杰本天生,也须步步循规矩。"徽商看罢道:"签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该有个主。吾意决矣。"虽是这等说,日间见他美色,未免动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觉头疼。到晚来走近床边,愈加心神恍惚,头疼难支。徽商想道:"如此跷蹊,要见梦言可据。签语分明,万一破他女身,必为神所恶。不如放下念头,认他做个干女儿,寻个人嫁了他,后来果得富贵,也不可知。"遂把此意对江爱娘说道:"在下年四十余岁,与小娘子年纪不等。况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扬州典当内,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时聘娶了来。昨晚梦见神明,说小娘子是个贵人,与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乱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痴长一半年纪,不若认为义父女,等待寻个好姻缘配着,图个往来。小娘子意下如何?"江爱娘听见说不做妾做女,有甚么不肯处?答应道:"但凭尊意,只恐不中抬举。"当下起身,插烛也似拜了徽商四拜。以后只称徽商做"爹爹",徽商称爱娘做"大姐",各床而睡。同行至扬州当里,只说是路上结拜的朋友女儿,托他寻人家的,也就吩咐媒婆替他四下里寻亲事。
  正是春初时节,恰好凑巧韩侍郎带领家眷上任,舟过扬州,夫人有病,要娶个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关下。此话一闻,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来的何止三四十起?各处寻将出来,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个人说:"徽州当里有个干女儿,说是太仓州来的,模样绝美,也是肯与人为妾的,问问也好。"其间就有媒婆叨揽去当里来说。原来徽州人有个僻性,是"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余诸事慳吝了。听见说个韩侍郎娶妾,先自软摊了半边,自夸梦兆有准,巴不得就成了。韩府也叫人看过,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认做自己女儿,不争财物,反赔嫁装,只贪个纱帽往来,便自心满意足。韩府仕宦人家,做事不小,又见徽商行径冠冕,不说身价,反轻易不得了。连钗环首饰、缎匹银两,也下了三四百金礼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将爱娘送下官船上来。侍郎与夫人看见人物标致,更加礼仪齐备,心下喜欢,另眼看待。到晚云雨之际,俨然是处子,一发敬重。一路相处,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应家事尽嘱爱娘掌管。爱娘处得井井有条,胜过夫人在日。内外大小,无不喜欢。韩相公得意,拣个吉日,立为继房。恰遇弘治改原覃恩,竟将江氏入册报去,请下了夫人封诰,从此内外俱称夫人了。自从做了夫人,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儿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认做干爷,兀自往来不绝,不必说起。只不知顾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门下走动。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夫人见了顾提控,返转内房。等候侍郎归来,对侍郎说道:"妾身有个恩人,没路报效,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侍郎问是谁人,夫人道:"即办事吏顾芳是也。"侍郎道:"他与你有何恩处?"夫人道:"妾身原籍太仓人,他也是太仓州吏。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害,得他救解,幸免大祸。父母将身酬谢,坚辞不受。强留在彼,他与妻子待以宾礼,誓不相犯。独处室中一月,以礼送归。后来过继与徽商为女。得有今日,岂非恩人?"侍郎大惊道:"此柳下惠、鲁男子之事,我辈所难。不道掾吏之中,却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没了他。"竟将其事写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内大略云:窃见太仓州吏顾芳,暴白冤事,侠骨著于公庭;峻绝谢私,贞心矢乎暗室。品流虽贱,衣冠所难。合行特旌,以彰笃行。
  孝宗见奏大喜道:"世间那有此等人?"即召韩侍郎面对,问其详细。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称叹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应与表扬。"孝宗道:"何止表扬,其人堪为国家所用。今在何处?"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满,拨臣衙门办事。"孝宗回顾内侍,命查那部里缺司官。司礼监秉笔内侍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孝宗道:"好,好。礼部乃风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顾芳除补,吏部知道"。韩侍郎当下谢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与他个本等职衔,梦里也不料圣恩如此嘉奖,骤与殊等美官,真个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来,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欢喜不胜,谢道:"多感相公为妾报恩,妾身万幸。"侍郎看见夫人欢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提控闻报,犹如地下升天,还服着本等衣服,随着亲随进来,先拜谢相公。侍郎不肯受礼,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体制。且换了冠带,谢恩之后,然后私宅少叙不迟。"须臾便有礼部衙门人来伺候,伏侍去到鸿胪寺报了名。次早,午门外谢了圣恩,到衙门到任。正是:昔年萧主吏,今日叔孙通。两翅何曾异?只是锦袍红。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郎。顾主事道:"多谢恩相提携,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韩侍郎道:"此皆足下阴功浩大,以致圣上宠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罢,主事请拜见夫人,以谢推许大恩。侍郎道:"贱室既忝同乡,今日便同亲戚。"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夫人见主事,两相称谢,各拜了四拜,夫人进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尽欢而散。夫人又传问顾主事离家在几时、父亲的安否下落。顾主事回答道:"离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却幸平安无事。"侍郎与顾主事商议,待主事三月之后,给个假限回籍,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顾主事领命,果然给假衣锦回乡,乡人无不称羡。因往江家拜候,就传女儿消息。江家喜从天降。主事假满,携了妻子回京复任,就吩咐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妻。到京相会,一家欢忭无极。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俨如伯叔子侄一般。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加亲密,自不必说。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而终。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所以奉劝世间行善,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有诗为证:美色当前谁不慕,况是酬恩去复来。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缘掾吏入容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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