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6)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11:56

礼拜三幼儿园开家长会,放半天假。羊阳打扫清理完了教室,就提前来到了教会。见时间还早,便找了块抹布来帮保罗清理办公室。够不着书架的顶层,只好搬了张凳子垫在脚下。不料身子没有站稳,就碰倒了书架上的一个相框和书架内侧挂着的一件衣服。相框里是保罗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保罗太太,笑容很是苍白孱弱,犹如夜暮来临之前地平线上最后一缕几近无色的阳光。玻璃已经摔碎了。一条深黑的裂纹,沿着她的肩膀延伸开来,将她的脸切成两半。羊阳的心别别地惊跳了几下。听说保罗太太很快要做肾脏移植手术。手术的效果如何,也是凶吉难卜。羊阳赶紧将相框揣进自己的书包里,想等明天去换块新玻璃,再悄悄地摆回去。

又去拾地上的那件衣服 - 原来是保罗的礼袍。酒红色的厚缎底子,桔黄色的三角领边,领边上缝了一圈丝缀子。保罗穿礼袍的场合很少,一年里只有几次,比如带领复活节圣诞节的礼拜,或是主持婚礼和施洗典礼的时候。羊阳只见过一次,那次是献婴礼。她本不信教,只是为了看热闹排场来的。保罗穿着礼袍走上台来,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那天早上他还在幼儿园的咖啡室里喝咖啡,给她讲关于路得的故事。他和她都为那个最终与他的生活擦肩而过的中国女子唏嘘感叹不已。那时他和她平和地聊着天,虽然各自兜着各自的圈子,彼此相隔并不很遥远,甚至有那么一两分亲近。可是后来当他穿上那件礼袍的时候,她觉得他突然就很像牧师了。礼袍的颜色和质地都很沉重,山一样地隔开了他和她的世界。他在山巅上,与上帝只有一步之遥,温和的目光洞悉一切地扫过芸芸众生。她在山谷里仰视着他,突然就有了尘埃仰望太阳似的绝望。那天礼拜完毕,他走下台来和会众一一握手。握到她的时候,他没有马上放开。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说我的道讲得那么乏味吗?我看见你打哈欠的。她喃喃地说了一句“不是的,是你的袍子,”就沉默了。他松开她的手时,她觉得她的指头没有了,她的指头都已经像蜡似地融在了他温热的掌心。

现在她终于有机会近距离地看见了这件礼袍 – 其实它一直就随随便便地挂在书架旁边的一个旧木钉上。袍子很旧了,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肩头的针脚开始驳露,前襟被烛泪烧出了一个铜钱大的洞眼。袍子通身都是折皱,每一条折皱里,似乎都掩藏了一个人生故事。故事太多太重,袍子渐渐兜不住了,就露出些无可奈何的颓败相来了。失去了讲台和灯光的陪衬,它原来也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旧衣服。羊阳把袍子取下来裹在自己身上,袍子很宽也很长,边角窸窸窣窣地拖在地板上。她把脸埋在衣领上,闻着岁月和男人交织而成的复杂气味,突然觉得自己如雨后竹笋节节长高了,高得可以坦然地走进保罗的世界。

这时候她听见了保罗的脚步声。她慌乱地脱下礼袍,袍子的下摆绊了她一跤,她几乎跌倒。他伸手过去扶住了她。她也不看他,却将袍子叠齐整了,嚅嚅地说了一声“衣服破了我帮你补一下”- 脸颊早已涨得绯红。他轻轻一笑,说我的道具也该修理了,便再无话。

羊阳就摊开文稿,在电脑前坐下来,开始打字。脸上脖颈上的热,过了一会儿才渐渐退了下去。背上的却没有。她知道那是两片目光。那目光极是湿润厚重,在她的背上踯躅游走了几个来回。她的背在那样沉重的怜惜之下不堪一击地驼了下去。手指也很是僵硬了起来,错字连篇。

“黎老太太来过电话了,说房子明天要挂牌上市,让你过去取东西。”

她没有说话,他却知道她听见了他的话,因为她的手颤了一颤,突然停住了。

“我带你去吧,车就在门口。”

她依旧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将稿纸收好了,放进一个活页夹里,跟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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