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8)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20:17

巴士在离开布达佩斯的时候又耽搁了半个小时 – 是等红衫女子。

红衫女子提着大包小包从瓦茨街购买的礼品,匆匆跑上车来,高跟鞋在台阶上卡住了,差点摔了一跤。

红衫女子显然走了很多路,额上闪着一层猪油似的汗光,衣裳背上有两大团汗迹。红衫女子在座位上坐下来,就动弹不得了 – 礼品袋把她前前后后地围困住了。

“哎,你,”红衫女子腾出一个手指,指了指袁导:“别光站着看,给帮个忙。没看过杜拜的导游吧?你进商店买东西,他跟在后头提。每一分小费,挣得都有道理。”

全车的人都替袁导不堪。沁园低了头,不敢看袁导。

谁知袁导哈哈一笑,走到红衫女子身边,说:“谢谢大姐把我当老公使唤 – 这才叫信任。”

众人哄的笑了。

得在这条路上走多少个来回,被人照脸打过多少记耳光,才能磨砺出这样的一副脸皮,和这样的一条舌头呢?沁园暗想。

“瓦茨街的东西,比香港要贵个一两成,可是款式新啊。你看这款Gucci包包,要流行到香港,起码是六个月以后的事呢。”

红衫女子转过身来,对后排的一对美国来的夫妻说。

那对夫妻没有搭茬。这个时候车里没有人会和红衫女子搭茬 – 人们还在为那丢失在她手里的半个小时耿耿于怀。

袁导给大大小小的礼品袋都找到了稳妥安身之地,才对红衫女子微微一笑:“大姐下回别尽买包了,也买只好表,看准时间。”

红衫女子哼了一声,说:“我知道我晚了半小时。可是你先前堵在路上,晚到了两小时,我说什么了吗?两下一减,你还欠我一个半小时呢。”

“你这个 ……”车里有个中年男人正要站起来说话,却被袁导用眼光狠狠地按捺住了。

袁导知道虽然旅程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但真正的转折点却在今天。确切地说,就在这一刻。在这之前旅途所经过的所有城市,基调是黯淡灰涩的,连地上的尘土,都带着太多往事的凝重,让人沾上一鞋底,就沉得抬不起腿,走不动路。故事很多,重复也很多,都是关于一种制度和另一种制度的碰撞,一个政党和另一个政党的血拼,一部史书对另一部史书的挑战。这个旅游团里居多是年青人。年青人对政见党派阶级的故事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以性别衣装和爱好来划分人群,搜寻能激活他们神经的故事。

巴士从布达佩斯开出去,就要跨越一条分界线。车后头是贫困战乱和巨变留下的斑驳疤痕。疤痕还嫩,轻轻一揭,就能渗出底下尚未凝固的血。踩在上面的人,还要格外小心翼翼。车前去的那个方向也有疤痕,不,应该说是印记 – 那是奢侈华丽和辉煌被时间冲洗过后留下的水迹。水迹虽然在岁月里渐渐干涸,却依旧有金粉在里边隐隐闪烁。车子开动了,袁导一下子就感觉到一股兴奋的潜流,在那伙年青人中间涌动。他甚至听见了他们毕勃的心跳,在车轮碾转声的间隙里隐约响动 – 那是被压抑了数天的心,在急切地渴望着一帖解药,一种救赎。

这帖解药的名字叫维也纳。

袁导热切地迎合着年青人的兴奋。他知道这帖解药的药引子,是一个女子 - 一个用微笑把维也纳和布达佩斯捏在她手中的神奇女子,一个被演绎过无数次却始终不能被穷尽的多面女人。

他开始在车里播放电影《茜茜公主》的录像带。

蓝天白云之下的波森霍芬山林和原野,闪光的湖泊,在林中自由穿行的野鹿,一个面带稚气的长发少女,在山林里跃马扬鞭,艳红的马装在林木间留下点点流火 ……

人们很快被剧情吸引,安静了下来。

沁园看了一眼邻座的徐老师 – 她没在在看录像。她正闭着眼睛靠在窗口休息,布达佩斯的街尘,在她的脸上驻留了下来,使她木雕一样深刻的皱纹,突然有了灰黑的颜色。服完药之后,她似乎安静了下来,离开佩斯剧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这管牙膏里的内容,沁园可能永远无法知晓了。然而即便是牙膏口子上那一丝渗漏出来的湿迹,也足够让沁园震撼许久。沁园知道她没睡着,因为她的两个眼皮上似乎歇了一只蛾子,一直在微微地悸动着。每一次的悸动,都是关于德米特里的一段回忆。沁园想。五十五年的人生旅途里,不知这一排排的加号,最后有没有通向那个等号?

沁园也闭上了眼睛。沁园的眼皮也开始悸动 – 沁园想到了儿子欢欢。今天是欢欢所在的足球队和蒙特利尔少年足球队的比赛日。欢欢从十岁开始练足球,今天的这场比赛,是他参加过的所有比赛中最大的一场,欢欢为此兴奋了整整三个月。可是,今天的啦啦队里,却缺少了一位母亲。

沁园习惯性地伸进裤兜掏手机 – 没找见,才突然想起她已经把手机关了,放进了旅行箱。她已经与外边的那个世界,隔绝整整一个星期了。

无论离了谁,地球都还是一样转。有没有她在场,欢欢都会度过这一天的。

哦,欢欢。

沁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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