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明
大家好,最近经常有热心网友转发这个帖子,不明情况的读者甚至认为,这是《繁花》最好的版本,是全本,‘不洁本’。作者在此郑重声明,这只是一个初稿,《繁花》最初的草稿,因为每日即兴所办,语言的稳定度,前后很不一样,人名错乱,变化也太多,技术上,内涵上,清晰于否的程度上,都不能与出版本比较,尤其人物的许多细节,重要的结尾,都没有出现。内容上远没有出版本丰富。最初期的草稿当然是重要的,作者在它的基础上,做了十多次的修改与修定,,将近一年多的时间,文章越改越精神,《收获》出版前,做了六七稿的改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单行本,更有多次大改动,增加了5万字的重要细节,全部因为,初稿很多的不足,更没有不洁本的一说,出版上非常自由,当然,只有习惯上海话的观众可以感受到,初稿的上海话有了明显变化,如何逐渐由表面的浓变为淡,变为韵味。这个草稿,反映了语言修练的苦恼与探索。谢谢大家。[2013年4月15日]
马路菜场唱市面,各位阿记得。南昌路,乌鲁木齐北路,巨鹿路,诸安浜路,胶州路。闸北开封路小菜场等等一样,两面摆摊,路中行人。律师朋友腻先生回忆,80年代有次到菜场,一个摊头里有人叫他名字,原来是长远不见的小赤佬,前女友的邻居陶陶,在卖清水大闸蟹。当时菜场里,大闸蟹摊头很少,相当弹眼,因为蟹大,吃价畑,摆得也漂亮。赛过现在跑梅恒久,一进去就看到爬爬丽、苦气、爱而肥。陶陶招手,要腻先生到摊位里厢入坐,陶陶说:腻老师,侬进来好来,进来坐歇嘛。腻先生说,做啥啦,有啥事体伐。陶陶说,没事体,进来白相呀。腻先生说,有啥白相头啦。陶陶说,进来看呀,里厢跟外头不一样的,谈谈讲讲,风景好看,侬进来呀。
腻先生进去,在陶陶旁边一架躺椅里坐好,陶陶的娘子对他蜜蜜一笑,说,腻老师坐歇,我有事体出去一趟。两人看她袅袅背影离开,腻先生说,身材越来越好了。陶陶说,有啥啦。腻先生说,老婆是人家好,一点不错。陶陶说,我只有烦。腻先生说,这种风亮话,别人说是正常的。陶陶凑近说,唉你不晓得,夜里厢伊有多少烦。腻先生说,好好好,表讲了。陶陶说,真的烦呀,天天要,趟趟要,像小时光毛选天天读日日读,侬吃得消伐。腻先生觉得尴尬,一想,自己手里几桩离婚官司,写字间里听男女讲这种**细节,也是直截了当,当正事体讲。腻先生说,嗯?陶陶说,你应该懂的,女人这方面的胃口都不一样的。腻先生说,是呀。陶陶说,有的女人,一点也不要,到时间就自家看报纸,结绒线,过一歇歇说,侬好了伐啦,快点呀。腻先生笑说,这也太吓人了,我没听到过。陶陶说;醉西湖心月主人的书,看过伐啦?腻先生说,啥人呀。陶陶说,写《宜春香质》,清朝人。腻先生说,这本没看过。陶陶说,书里讲的女人接棍,比得过《金瓶梅》,一丢几十趟,我一直不相信的,讨了老婆,晓得了。腻先生看看手表,想走了。陶陶打哈欠,说,你想想看,昨天夜里,两个人好不容易困下去,半夜里又醒了,伊已经又跨到我身浪,吓人伐,真是的。腻先生说,喂,表讲了好伐。
陶陶说,好,不讲了。你看看,我此地那能,我写意伐?腻先生点头同意,坐在此地,觉得外面更亮,因为棚里更暗,尤其躺椅位置低,看外面,角度也与平常不同,是一种以逸待劳的依靠跟笃定。腻先生说,蛮好的,现在下午4点快,还没开秤?陶陶说,还没到辰光,生意是好的。我每天,也就是喜欢跟老阿姨小阿姐谈谈斤头,讲讲笑笑,也等于就是軋朋友。侬看。陶陶给腻先生看一本小簿。腻先生扫一眼,上面基本是女人名字,附近住址,电话。陶陶拍拍藏青料作裤子说,昨日我香港朋友带来的,赞。做生意,行头要挺,也一定要记牢,苦中做乐,我经常是送蟹上门的,侬懂我这句话意思伐?明白伐?我这种枪司的人,送过去,人家版数请我吃茶,讲讲人生,我不推版啥人的。呵呵。腻先生正想问他,就见斜对面一女子低眉而来,30上下,施施然,轻摇莲步。陶陶兴奋起来,低声对腻先生说,侬看侬看,伊来了。伊过来了,来了。腻先生问,伊啥人呀?陶陶不响,欠身招呼说,小阿姐,侬来啦,蟹吃伐啦,只只是赞货,那呢?昨日就讲过侬了,表不舍得,做人,吃到侬肚皮里最实惠,各能好了,再把侬便宜点。女子走到摊前,笑笑,此刻腻先生感觉,像是坐到维也纳金厅包厢A1,面前有舞台顶光,女人三千青丝,根根发亮,浑身洒满了万点金星,粉颊含羞,半启樱唇,一双似醒非醒丹凤目,落定了螃蟹桶上面,余光也一扫一瞄棚里两男。陶陶说,昨日你讲,是一个人自家吃,各么,一雌一雄,每只四两不到可以了伐?女子开口说,阿哥,侬烦来,侬轻点好伐,一个人我有啥好啦。陶陶说,晓得来,心里有数,好伐。陶陶站起来,走到外面开了保温桶玻璃板,两人说笑一阵,看一看,最后女子徘徊一歇,说:我再看看,再看看。忽然就走了。陶陶回来,笑着说,伊赞伐?来过几趟了,跟我像谈朋友伐,伊一定再会来的。摆摊头,就要有耐心,也就是做这种事体劳有劲的呀,大不了最后我送拨伊,送礼好来。腻先生立起来说,我有事体,要走了。陶陶说,我还有事体要说来。腻先生说,啥事体拉。陶陶说,你觉着伐,女人看大闸蟹跟看男人,是一样的眼神,交关像。腻先生说,是伐?腻先生说了这句话,就离开了。
腻先生走出摊头,陶陶说,再等歇,慢眼。陶陶拿出一小蒲包说,一眼小意思。腻先生说,表来,有啥事体伐?陶陶说,我一个朋友跟男人离婚,寻侬咨询那能?腻先生说,好的呀。腻先生拿出名片,陶陶接了。两人朝前面走了十几步,**路小学大门,陶陶靠边说,认得里厢校长伐?腻先生说,就是李老师呀。原来教我的。陶陶说,这一带,老早才是伊学生。腻先生说,伊现在五十几了?过去绝对是漂亮的。陶陶说,过去我人小,不懂呀。腻先生说,侬要懂啥。陶陶轻声说,去年我碰到李老师了,跟本认不出我了伊港,提到小学好多事体,伊才有点印象。结果,第贰天,我就跑到到伊屋里厢,相信伐?陶陶小声说,实际上,我是不管大小的,伊就自家一个人,我跟伊讲讲,笑笑,后来就入港了。陶陶说的时侯,拍了腻先生一记,腻先生忽然感觉很讨厌,身体让开一点。陶陶说,其实,伊是顶好的女人了,但后来也蛮烦,电话太多,就有点伽门。腻先生心里一痛,忍不住说,侬只野小举,啥人不好寻呀。陶陶说,无啥呀,我对伊好的呀,李老师的日脚,蛮嫣气的,侬晓得伐。腻先生说,侬要触霉头的!小赤佬。陶陶说,侬是根本不懂的,其实世界老怪的,女人也老怪的,不一样的。腻先生说,好好好,就侬老卵,我走了,再会。腻先生把蒲包一送,快步走掉。路上想,因为是男人,其实对陶陶是有一点好奇的,但也讨厌。隔日,陶陶来电话,问有没有兴趣,一淘开办旅馆,地址在火车站附近恒丰路桥下面,利润绝对丰厚。腻先生一口拒绝。心里笑笑,卖蟹已经卖出家多花头经,开旅馆,侬要哪能?想想陶陶拉老婆,也是脚色,老公不太平,各么每天多交公粮。好办法。
以前,腻先生经常去新闸路看女朋友梅瑞,这是条新式弄堂,曾经住过电影皇后阮玲玉。两个人是在一次校友交谊活动中认识的,梅瑞做国际贸易,上海人依靠传呼电话联络的时代,梅瑞的职业很是弹眼,腻先生做过几年教师,又做小职员,在读律师资格夜校,两人算有眼缘,吃过几次咖啡,就好起来。当时咖啡馆,还是传统上的东海、上咖等等,这种场化有点吵,打桩模子,装老叶克,装老懂经的【其实也就是一般的老棺材】比较多,烟雾腾腾,服务员拖着鞋底板,贴贴塌塌,互相打打闹闹,国营单位一直是这样。谈朋友,自然要安静,各么两人就到私人小咖去,多是沿马路街面房改造的,地方是暗的,也安静,但是有蟑螂。因此,两个人在礼拜天就看电影。在暗一点的地方,梅瑞较主动,手就伸过来,让腻先生捏牢,捏出汗来。有一次梅瑞说,姆妈要到苏州去,夜里不回来,侬来白相好来。腻先生就此登堂入室,到半夜里才走出弄堂。新式里弄房子,每层有2、3户,腻先生掀开梅瑞家门口的布帘子,就见到隔壁的陶陶。梅瑞说过,隔壁的小赤佬叫陶陶,经常偷看她,夏天洗澡时候,更是防不胜防。话说腻先生出得门来,陶陶朝他笑笑,说腻老师回去呀?腻先生吓了一跳,两人都是下楼,陶陶说,表吓,阿姐一直讲到你的。腻先生当时觉得,这小青年嘴巴活络,也聪明,他也是想到,梅瑞一定是听到两人的对话,在门帘背后发抖。两人咚咚冬走下楼梯,在门口客气分手。这一夜,腻先生跟梅瑞的关系就此搞定,此后一段时间,腻先生跟梅瑞还像当时老老实实男女,基本没有开房的观念,碰头也就是看电影,夜公园也去过,有季节性,联防队员电筒照来照去的地方,下作事体比较多,腻先生比较伽门,到电影院的黑铁墨脱咖啡馆,也去过,那种地方像半夜跑进陌生人家的床头,卡座四周都是男女昏沉发梦之声,窸窸窣窣,喘息蠕动,去过几次,一次梅瑞刚刚与腻先生抱一抱,肩膀上就被一只大手拍了一记。
梅瑞一惊,腻先生手也一松,马上坐正。漆皮卡座上方,黑暗里立着一个黑宝塔一样的女子,四十不到,因为暗,一双眼白很高,也更明显,眼白忽然低下来,飘来一口浦东咸话,伲看来看去,是侬呀啦。黑塔说话时,腻先生感到身边人立刻发硬、发抖。梅瑞确实是呆了一下,抬头慢慢对黑塔说,轻点呀,拍点啥啦,有啥事体,讲好来。黑塔小有激动,轻声说,伲一直寻侬呀,侬来啥地方啦,姊妹道里呀啦。梅瑞说,等歇好伐,我现在有事体,侬坐哈里?黑塔指指前面一个卡座说,好呀好呀,各么伲先过去哒,等歇,我伲四个人一道吃之夜饭,到淮海路白相相。说完,她就离开,黑影憧憧移向前方,与黑暗、蒙胧壁灯,远处点点香烟头的碎光融化一起。梅瑞沮丧之极,腻先生笑说,侬本地咸话可以呀,有事体?我们是有啥事体啦。在黑暗中,梅瑞照腻先生大腿上扭了一记说,等一歇,就快点走,这种地方,还碰得到熟人,触霉头。两人滋味全无,一歇工夫,一前一后踮着脚悄悄出去,跑到外面,才记得是个大太阳的下午。梅瑞说,黑塔叫凤英,学农时认识的房东女儿,两人还算要好的,但也就这样了,为啥还要见面啦。腻先生说,这样走脱,是不大象样的,人家满真诚的,梅瑞低头走了一段,说,啥拉,我和你是谈朋友晓得伐?伊我不还晓得?老早结婚了,摆渡到市里厢吃咖啡做啥啦,肯定是搞腐化。
两人一直相安无事。腻先生放学,梅瑞常来等他。落雨天,两人一把伞,去荡马路,吃小混沌。天气好,讲讲谈谈,有次荡到新闸路底苏州河边,再荡转来,送梅瑞到弄堂口,腻先生自家回去。之后一段时间,梅瑞娘就常到苏州去了,去做当时行俏的塑料粒子生意,往往要隔日回来,这样梅瑞就松快一点,按她说话,就是胸口松快交关了,那一夜,也就是要腻先生一直送她到梅家3层楼,送到梅家布帘后面去。有时候,腻先生会碰到隔壁陶陶,一次看见陶陶跟一小女子在门口讲张,那女子后来就是陶陶老婆。这种新闸路之夜,无论是雨还是风,梅瑞看上去弱水三千,骨子里都是强烈。好在她家房子是新式里弄,上海人称钢窗腊地,结构好,隔音一级;如果梅家是老式石库门2楼前厢房,弹簧地板一步3摇,两面薄薄板壁,一人高以上,甚至保存老派漏空隔栅,如果隔壁人家骂小人、唱绍兴戏,难么,两人只好去外面白相相,再去荡马路。因此,上海当时男女都在外面荡来荡去。结构不佳的老式房子,在老电影里有戏,有情义,蛮好蛮时髦,赵丹眉毛浓来、白杨嗲到脚骨发软,一根竹杆撑来撑去,终成眷好,情趣交关赞,外国也一样,《悲惨世界》大学生初到巴黎,墙壁千疮百孔,后来终于爱上了小法黛特,一切只好是戏中人,如果是真做私人事体,这空间结构中外一样,相当不便,老杉木板壁,往往有洞,贰楼顶上,也是老杉木板,往往有洞眼,两个人如是这种条件的房间里,只好电灯关脱,用太极静功,一切要慢,要耐心。腻先生有时候想,梅瑞的激烈跟力道,大概就是在这种好房子里养成的。真是宋词曰,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梅瑞很少提到外贸生意,当时中国上海出口,都归属于国有外贸的许可证制度,一次腻先生问起,梅瑞说,自家收入虽然可观,但国有单位利益跟私人毕竟不大有关系,实质上,国贸没有什么前途的,私人公司已经兴起,做生意有苗头,灵活交关,我一直是想寻人合作的。腻先生说,我有一朋友是做非洲百货的。梅瑞说,叫啥名字。腻先生说,外面人都叫他阿宝,你晓得伐?梅瑞拍了下腻先生说,啊呀,阿宝,啥人不晓得伊呀,大名鼎鼎,一直来公司,寻我的同事汪小姐,开始以为是谈朋友来。腻先生说,下趟我介绍给你认得。梅瑞脸上一红说,这好像不大好伐,同事还以为我要抢生意来。腻先生说,阿宝我老兄弟,放心好了,下礼拜请阿宝到南京路扬州饭店吃饭。余话按下不表,到了该日,腻先生跟梅瑞先到,梅瑞打扮十分弹眼,上海人消费香港旧服装的风气刚过,深圳沙头角纺织品当道的年月,梅瑞一身套装,购于香港中环大公司,料作裁剪相当挺刮,人要衣装,看上去梅瑞气质更佳,3围标准,头发新做,韵味十足。两人坐了一歇,梅瑞站起来几次。腻先生说,做啥啦,表紧张好伐,阿宝是我赤膊弟兄,我就是穿拖鞋来,伊也笑眯眯的。梅瑞双颊一红说,阿是我也穿拖鞋来,表瞎讲了,今朝我正式一点,算是第一次见,要礼貌。说的时候阿宝就来了。大家寒暄一番,入座攀谈。阿宝说,梅小姐做外贸,既然是腻先生朋友,有事尽管找他。梅瑞像是有点失望,笑一笑说,宝先生,认不出我呀,我跟汪小姐是同事呀。阿宝喔呦一声跌足道,梅小姐侬老早好讲来,实在是认不出,对不起对不起。一顿饭,3人相谈甚欢。西方人一直觉得,中国及亚洲文化,是人情面子的文化,由上至下,办什么事情,如是熟人就比较容易,吃饭的文化是人情的学问,面对的是人,不是规则,如果是陌生人,表现敌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有杯酒之缘,拍过肩膀,握过手,距离就近很多,亚洲人从面孔铁板到满面堆笑,常常是一瞬间的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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