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藏诗(20)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5:12:28

那天他们和平常一样地吃晚饭,她做了三菜一汤。吃饭期间,她说了几句会计事务所的闲话,他也讲了点学校里的琐事,他看得出她明显心不在焉。他知道她在等电话。

吃过晚饭,收拾完碗筷,他在饭桌上坐下来批改学生的作业,她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作业是暑期班学生的,几十份,堆得山一样高。天很热,窗式空调在声嘶力竭地呐喊,所有的墙板和地板都被那台老爷马达牵扯得微微发颤。他踢掉拖鞋,把光脚搁在略显滑腻的地板上,脚心被地板的震颤蹭得酥麻生痒。她的屋里没有空调,她半开着房门借用着客厅的冷气。他不知怎么的,也有些心神不宁,学生作文本上的字象蜉蝣在他视线里游来游去,游了多少圈也不肯落在一个点上。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她端着一杯凉茶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五十二分,电话机仍旧不解风情地沉默着,他心里泛上一股隐隐的幸灾乐祸的快感。

他起身开了冰箱,拿出两瓶冰镇啤酒,来敲她本来就没关严的门。她请他进来。自从她搬进来以后,他极少进她的屋。她的房间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他住的时候的样子了,从浅紫色的床罩,到梳妆台上摆的那瓶塑料丁香,到窗帘上的那两个白布结子,到处都张显着她的印记。连空气里飞扬的那几粒轻尘,都已经沾染了她洗发水的味道。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走错了门。

他注意到她的电脑屏幕是黑的。那只时刻闪烁着的窥视眼睛,此刻严严实实地闭上了。

“别等了,睡吧,明天还要上班。”他把啤酒递给她,却没有看她 – 他不忍看见她眼睛里流溢出来的那丝失望。

“等什么啊?我什么也没等。”她象一个当场被擒住的窃贼,声气里有一种虚张声势的慌张。

他想说别嘴硬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递给她。这个信封已经在他的口袋里装了一整天,他的身体已经把它磨出了泛着潮气的毛边。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如果她在午夜之前没有接到那通电话,他就把这个信封交给她。如果电话来了,他就把信封撕了。今天一天这个信封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伸出一条条毛刺,骚扰得他心神不安。他希望它能落到她手里,他又希望它永不见天日。两种希望来回厮杀,难决胜负。他一遍又一遍地嘲笑着自己的无聊,却又一遍又一遍地陷在无聊的泥淖之中无法脱身。

现在,他终于把这个信封递到她手里了,一个希望杀死了另一个希望,他突然感觉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她打开那个信封,是一张五百加元的支票。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如你拿着这个,买点你自己喜欢的东西,免得浪费。”

他的声音平实呆板,没有任何高低起伏,仿佛是在进行一场锻炼记忆的课文背诵。这完全不是他想说的话。其实他想说的是生日快乐。可是这四个字像是长了毛边,磕磕绊绊的,始终没有从肚子走到舌尖。

她千万不要,说那些话。他暗暗希冀。他已经走了那么长的人生路程,他已经把脸皮练得如城墙般厚实,可是,有的时候他依旧经不起,一句肉麻的感激。

幸好她没有。她只是略略有些吃惊,问他:“你怎么记住了,我的生日?”

“我的一个舅舅,在唐山当兵。就是那一天,他死在地震中。”他说。

她不知说什么好,他也不知道。他端着他的啤酒回到他的桌子,继续批改他的作业。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 – 是她的拖鞋擦着地板的声响。她从屋里走出来,坐到他身边。

“改得怎么样了?”她问。

“差不多了。”他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吗?”

她安静地坐着他边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啤酒,仿佛那是一瓶辣椒油。她穿的那件无袖蓝花睡衣,象一朵在日光暧昧的午后出现的云彩,不停地向他的视线推涌过来,遮得作业本上的字迹影影绰绰。

算了,明天早点起床吧。

他起身,把作业本收拢起来。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瓶子,然后把残留的啤酒一饮而尽。

“怎么啦?关键时候,反而忘了?”他语气轻松地问道。

“他忙,有很多事,也有很多,人……”她嚅嚅地说。

“以后,你会,嫁给他吗?”他知道他不该问这句话,可是今晚他的嘴巴不听他脑子的使唤。

她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他以为这是“不会”的意思,谁知她紧跟着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郑阿龙有两个前妻,三个儿子。大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坐轮椅。”她说。

他吃了一惊。

“你,为,为什么……”他的脑子和嘴巴厮杀了一会儿,脑子最终占了上风,紧紧咬住了那后半截话不让出口。

她噗嗤一笑:“这话,你在中国的时候,就问过了。”

“我,问过吗,那时候?”他茫然地说。 

“你问过,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游园的时候。”

“是吗?”他对一年前的中国之旅已经惘然,仿佛那是前世发生的事,与今生隔着不可逾越的记忆鸿沟。

“那时我没回答你,是因为这个答案太危险。郑阿龙的钱来得不是正路,他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他想找一个他完全信得过的人,把钱带到国外去。”

他沉默半晌,才问她:“你知道,洗黑钱在这里,是什么罪吗?”

“我答应他的时候,还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还敢吗?”

“他说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干这样的事,被捉住的,毕竟是少数。”

“如果,你就是那个少数呢?”

她低头咬着指甲,嘎吱,嘎吱,象老鼠啮咬木板。半晌,才说:“我答应了他的事,我就得做到。”

“一万块钱的医疗费,一居室的新居,他用这样的贱价,物色了一个可以为他赴汤蹈火的炮灰。”他冷冷地说。

她站起来,把瓶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啤酒溅了出来,在桌面上淌成几条浊黄的虫子。

“他为我妈付住院费的时候,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他发现一股潮红,从她的嘴角生出,渐渐爬上脸颊和额头。这是一种他不熟悉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她的愤怒。

他的脸上也有一股东西涌上来,他知道是酒气,又不完全是酒气。

“他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在意你,他会让你一个人跑到这里,三年五年嫁不得人,生不得孩子,保不定哪一刻就被移民局,国税局,安全局抓住,投在监狱里?他要真是那么爱你,他怎么会把你扔在一个陌生男人家里,他就不怕那个男人糟践了你?他就不怕你勾搭了那个男人?他凭什么吃定了,我就是那么一个正经好人?他又凭什么吃定了,你就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荡妇?”

轰的一声,他的嘴巴他的手对他的脑子发起了突然狙击,他的脑子猝不及防,分崩离析,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嘴巴吐出毒蛇一样的恶言,他的手蟹钳似地抓住了她裸露在睡衣之外的肩膀。

她脸上的红晕象潮汐一样退了下去,露出底下一片贫瘠嶙峋的灰白。她的骨头在他的手中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仿佛随时要在他的铁钳里化成一滩碎碴。她缩了一下身子,突然弓起腰,将肘子尖刀似地往他心口一捅,他哎呦一声松了手。

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撞上了门。

他听见门里边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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