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和汉初时,楚国虽已灭亡,楚国的民歌“楚声”、“楚歌”依旧在南方流行。由于陈渉、吴广和刘邦、项羽都是楚人,他们举义后率兵北上,军中流行楚歌,项羽兵败被围时,听到的是“四面楚歌”。而流传至今的两首著名楚歌,作者便是项羽和刘邦。
项羽作的是《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改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系虞系乃若何!
这是汉五年(前202)项羽被刘邦率军围困于垓下,他夜不能寐,在帐中饮酒时对着心爱的美人虞姬慷慨悲歌,唱彻悲哀的心声。他连歌数阙,美人和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史记·项羽本纪》正义引《楚汉春秋》)项王泪水滚滚而下,左右侍奉的将士也都低头泪下。他自称才华盖世,是时运不好才兵败身亡,临死痛惜良马和美人,哀叹自己已无力保护。歌罢,虞姬当即自杀,以免被俘受辱。《括地志》云:“虞姬墓在濠州定远县(今属安徽)东六十里。”
本书第三章言及刘邦定鼎天下后,晚年回故乡,与故人父老子弟相聚饮酒,酒酣之时,击筑自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系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此歌慷慨伤怀,刘邦命在场少年子弟和声合唱,他自己激动万分,离座起舞,像项羽一样,泪水滚滚而下。但是与项羽临死时心里只放不下美人、名马的自私心理不同,刘邦则心怀天下,面对北方匈奴和南方、西南尚未归附的疆土,他不免忧心忡忡,醉后悲歌,吐露心声。此即为名扬千古的《大风歌》。
《大风歌》意气高扬,胸襟开阔,历来受到史学家、文学家和美学家的极高评价。例如刘勰的权威美学著作《文心雕龙·时序》评汉高祖《大风歌》和《鸿鹄歌》两首为“天纵之英作”: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
天纵:天所放纵,即天所赋予。《论语·子罕》:“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刘勰此论引用《论语》的赞词,给刘邦的文艺天才以极高的评价。明末清初的哲学家、史学家、美学家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评汉高帝《大风歌》:“神韵所不待论。三句三意,不须承转。一比一赋,脱然自致,绝不入文士映带,岂亦非天授也哉!”观点与《文心雕龙》相同,而分析更为具体。
《文心雕龙》还评论《鸿鹄歌》也是“天纵之英作”,这是刘邦想更换太子未能实现而作,原诗见《史记·留侯世家》。第一句是“鸿鹄高飞”,所以称为《鸿鹄歌》。
刘邦的原配夫人即吕后性格刚烈,刘邦虽是平定天下的胜者,但与项羽一样,也竟感到保护不了心爱的美人戚夫人。去世那年,向戚夫人说明,吕后的地位稳固,无法更换戚夫人的儿子当太子。他要戚夫人跳楚舞,自己则对戚夫人唱楚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吕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繳(zēng zhuó,猎取飞鸟的射具),尚安所施。”一曲悲歌,无可奈何。刘邦死后,她果然被吕后用残忍的手段折磨和杀害。
楚歌因刘邦的定鼎天下而带到北方,广为传播,项、刘两人的名歌更是千古流传,大得文学史家的赞赏。
刘邦在位期间,未产生著名的诗人和作家。刘邦本人受秦朝焚书坑儒的影响,不喜欢儒学和儒生,看到头戴儒冠的儒生来访,就取下对方的帽冠当便壶,竟然解溺于帽冠中。与人谈到儒家,常大骂。(《汉书·郦食其传》)也不重用儒生。跟从刘邦平定天下的儒生中有一位楚人陆贾(gǔ),极有辩才,他因经常受命出使诸侯,又曾说服南越赵佗(tuō)归附,刘邦任命他为太中大夫,很欣赏他的外交才华。陆贾乘机向刘邦宣传和谈论《诗经》《尚书》等儒家经典,刘邦说:“你既然有这些学问,就试为我著书立说,讲清秦失天下的缘故,我所以能得天下的道理,以及古代成败之国的原因。”陆贾一共写了十二篇文章,每奏一篇,刘邦未尝不称善,于是尊称他的这本书为《新语》。
由于陆贾的努力和有效说服,刘邦对于儒家文化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开始敬重文化尤其儒家文化,并在《手敕太子文》(载《古文苑》卷十)中作自我批评说:
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洎(jì,及,到)践祚(即位)以来,时方省(xĭng,醒悟,明白)书(读书的重要性),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陆贾《新论》是史论兼政论之作,也是秦末至汉初刘邦在世、在位时期唯一的名著。关于此书对流民皇帝刘邦和后世统治者的巨大指导意义,本书前以论及,这里不再重复。陆贾又曾作过赋,可惜今已全部失传,但班固《汉书·艺文志》将陆贾赋三篇作为汉赋的初祖,刘勰《文心雕龙》对陆的赋和《新语》评价很高: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诠赋》篇)
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进《新语》,其辨之富矣。(《才略》篇)
王充《论衡》对陆贾《新语》的评价也推许备至:“《新语》陆贾所造,盖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观,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陆生之言,未见遗阕。”(《案书》篇)又说:“汉世文章之徒,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杨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称不由己。”(《书解篇》)
历史学家对陆贾的评价也很高。司马迁《史记·郦生陆贾传赞》赞誉:“余读陆生《新语》二十篇,固当世之辩士。”唐·刘知己《史通·杂说》:“刘氏初兴,书唯陆贾而已。”
以上诸家都是中国文化史、史学史、文艺批评史上的最高权威,他们对陆贾和《新语》的评价也是最具权威性的意见了。
陆贾《新语》今有王利器较注本,编入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第一辑,于1986年出版,读者可以找来一看。此书的观点糅合儒道两家,对治国者具有的指导意义,如卷上第一篇《道基》说:
夫谋事不并仁义者后必败,……行盛者威广,力盛者骄众。齐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
批评秦二世乱用刑罚,危害百姓,主张以德治国,“德布则功兴,百姓以德附。”
陆贾思想的主流是儒家的。“儒家者流……游文地六艺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汉书·艺文志》)“儒者……其大抵本于仁义及五常之道,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咸由此则。”(唐·魏征等《隋书·经籍志》)
陆贾主张:“圣人居高处上,则以仁义为巢,乘危履倾,则以圣贤为杖。”“治以道德为上,行以仁义为本”(《新语·辅政篇》),符合儒家以“仁义”为本的原则。又说:“仁者道之纪,义者圣之学;学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先圣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民始开悟,知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他还说,“夫欲富国强威,开地服远者,必得之于民”;又说,“天地之性,万物之类,怀德者众归之”(《新语·至德篇》)。强调儒家的民本思想。
陆贾宗儒,但又接受了黄老思想。钱鹤滩云:“陆贾所论,多崇俭尚静,似有启文、景、萧、曹之治者。”(转引自王利器:《新语校注·术事》)尽管《新语》中仅一处引老子“上德不德”之言,但对老子精神的阐述却可遍见于全书。他赞成老子清静无为,曰天地万物“为宁其心而安其性,盖天地相承,气感相应而成也”(《新语·道基篇》);而“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无为者乃有为也”(《新语·无为篇》)。
太史公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指》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史记·太史公自序》)《新语》也主张“专心一致”,“同一治而明一统”,“正心一坚”,“执一统物”(《新语·怀虑篇》),然后“壹其道而定其操”(《新语·思务篇》)。
另如“不违天时,不夺物性,不藏其情,不匿其诈”(《新语·道基篇》),“朴质者近忠,便巧者近亡,”“谗言似贤,美言似信”(《新语·辅政篇》),“怀刚者久而缺,持柔者久而长,躁疾者为厥连,退重者为常存,尚勇者为悔近,温厚者行宽舒,怀急促者必有所亏,柔懦者制刚强”(《新语·辅政篇》)。都与《老子》的基本观点相同。
陆贾又曾著历史著作《楚汉春秋》,此书今虽已失传,但当年司马迁著《史记》时曾参考过此书。原书有九卷,残存的内容见于前人著作的引语中,清代茆泮收集成辑本一卷。
陆贾此人并非只会写书,他的治国谋略能用之于实践。本书第三章介绍于刘邦去世后,他知道吕后独断专行,便立即辞职,但又暗中见机指导丞相陈平,并亲自给陈平以实际帮助,故而等吕后一死,陈平按照陆贾原先制订的步骤,果然一举平叛,安定了刘氏天下。他两次出使南越,劝阻南越王自谋独立,维护国家的统一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