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作者:张士敏    更新时间:2014-06-10 10:27:23

3

“这丫头,究竟咋回事嘛?”田林看手表: “己经整整等了三十分钟了。”

刚才他俩忐忑不安一一总担心有啥麻烦一一地通过移民局和海关的捡查,推着四只大箱子,随下机的人流来到这里。这是一条长走廊,接机的人等在外面,许多人脸贴玻璃向里张望辨认亲友,看到了就挥手喊叫欣喜雀跃,那高兴劲儿不用说。他推着行李车慢慢地向前移动,眼盯窗外注视接客的人。人真多,既有白人黑人也有黄种人。他相信女儿野野还有那个在照片上见过、名叫方四清的女婿定在其中。呵,五年没看到这丫头了。野野六七年“文革”高潮中出生,正值他最困难的时候,家徒四壁,穷得叮当。但不管多么艰难一定要将女儿抚养长大。树英因营养不良缺奶,为让女儿喝上牛奶他去医院卖血。由于难以忍受的折磨和屈辱,他多次想死,是野野让他活下来。为女儿他要咬紧牙跟挺起脊梁活下去。历史和良知告诉他: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绝不会永远停滞在疯狂、愚昧和黑暗中,狂飙总会过去,乌云必定消散,问题是时间。看来自己这一生是完了,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倾注其全部心血和知识,教她语文、历史、英语和数学。野野也没辜负他,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年年名列前茅,而且连连跳级,十七岁高中毕业考入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生物系,八八年以优异成绩毕业并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录取赴美深造。他想起那些个荒唐的岁月:什么批 “臭老九”, “知识越多越反动”。学校根本不读书。孩子大都贪玩,如果不是他狠命抓,放任自流,野野也就荒废掉,不会有今天。念及此他倍觉自豪和骄傲。

长长的走廊即将走完,接机的人也愈来愈少,就是不见女儿踪影。“野野!”蓦然、他看见门边一个姑娘忍不叫起来;但走近一看方知认错人。女孩年龄、身材同野野差不多,而且也是圆团脸大眼睛,所不同的是野野嘴巴有点翘,这姑娘却是大嘴巴。幸亏隔着层玻璃,要不真会出洋相。

走廊终于走完,外面是个空荡荡的大厅。该走的都走了,厅里人己经不多,一目了然,不见女儿影子。

“你没把咱们来的时间说错?”树英倚在墙上有气无力地问。不知身体不好还是伙食不合胃口,在飞机上她几乎没吃啥东西,此刻无精打彩面色灰暗。

“咋会错呢,”他说, “飞机票是她买的,我在电话里又将咱们来的日期时间同她核对过,绝不会错。”

“那这丫头野到哪去了呢?”树英嘀咕。

“是呀。”野野各方面都不错,就是急燥贪玩而且有点野,小时候在外面玩常忘记回家,害得他夫妻俩四处找。

“俺说都是你这名儿给起坏。”树英想起什么说, “人家闺女都是珍呀、英呀、凤呀、兰呀什么的,你倒好,起个野野,弄得她这么野。”

“你倒说我,”田林反驳,“不是你将她生在野地里我能起这名儿?”

说起来也真玄,自打怀孕直到野野生下树英没息过工,日日下地干活。那天学校正开他批斗会,有人来告诉他:树英在地里快生了,让他赶紧去。心里那个急呀!可他是 “牛鬼”,被批斗的正是他,红卫兵咋会放过。批斗会结束他赶去,孩子已在野地里生下一一多亏乡亲们帮忙照应。在给女儿起名时他毫不犹豫选择野野,姓田加上生在野地里,再确当也没有。树英反对,她文化低,说不出多少道道;但总觉着不好。生在野地里本就不吉利,名字再叫野野更不好,譬如今天这事儿、能与名儿无关吗?

“嗨,说这些干啥,”田林明白她的心意,断然说, “这与名字毫无关系,现在重要的是看看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我能有啥办法。”她噘噘嘴。

田林知道她没办法,现在只有靠自己了。他从挎包里找出电话簿,翻到女儿的地址和电话。“你看好箱子,我去打电话。”他关照妻子,走向不远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得投硬币,他只有纸币。 “先生,对不起,能不能给我换几个硬币?”他拦住一个刚打完电话的白人胖子,摸出一张十元美金,用中学和大学学过但早己忘记的英语加上手势,结结巴巴地说。“呵,抱歉,”胖子说 “我找不开。”“我换给你。”想不到旁边一个讲中文的老人邦了忙。

电话终于打通但没人接听。他失望地回到妻子身边。

“咋样?”树英眼巴巴地问。

他缓缓地摇头。

“咋回事嘛?”树英急燥地问。

“电话没人接。”他火也上来。

树英不吭声了,心事重重地叹气。

这究竟怎么回事嘛?田林百思不得其解。获讯他俩取得签证来美国的消息女儿不知多高兴,不仅买好机票寄给他俩还在电话中叮咛嘱咐、说了许许多多注意事项。她早就在盼望这一天,虽说有丢三拉四毛病,但她绝不会忘记今天,忘记这个航班。她不会不来的;但事实上没有来。

又过去二十分钟。真难熬呀!他失神地望着窗外,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一辆辆汽车在上面你追我赶、飞速奔驰。美国车祸是很多的,会不会------呵,可能,完全可能,这孩子性子急,从小毛手毛脚,为了耒接我们她很可能超速开快车------想到这儿心不由被吊起来。

“老田,你咋啦?”树英看丈夫神色不对奇怪地问。

“呵-----”他想告诉她自已的猜测和分析;但看看她疲乏憔悴的面色,涌到嘴边的话又燕了回去。

坚持,等等、再等等。

又过去十分钟。他再也无法承受了,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热烈、亲切而又急促的喊声:

“爸!妈!”

一个身材苗条、健美的姑娘像株亭亭玉立的小树伫立在面前。身上艳丽的长裙像团火一样。

野野?我的女儿野野?田林梦幻似地睁大眼睛盯着姑娘,呵,那明亮、富有挑战性的大眼睛,肉鼻子、小翘嘴,还有左边耳垂下那粒黄豆大的小疤痕,不是野野是谁?

“野野!”他轻轻但列帛似地喊一声。

“爸!”野野握住他的手。又转向树英: “妈!”

树英愣愣地望着,似乎辩认这如花似玉的姑娘是否当年她在野地分娩的那个小丫头。

“妈!”

“好闺女!”树英一把抱住女儿、呜呜哭起来, “娘好想你呀。”

“妈!”野野也哽咽。

这毋女久别重逢、激动人心的哭声和泪水感染和吸引了周围的人,田林也觉着鼻子发酸,想放声哭一场,但他知道这不地方、也不是时候。他拍拍妻子提醒女儿:

“好了,好了。”

妻子止住哭、女儿也用纸巾拭去眼角泪痕。田林想起刚才的等待,不由问女儿:

“你怎么啦?为啥这晚才来。”

“你问他。”野野向身后小伙子不满地撇撇嘴。田林这才注意到女儿身后的年轻人。小伙子身材魁梧,长相也还可以,就是两只眼睛太小、小得与身胚不相称。也许因为小、光束更集中,那目光很厉害,看得出是个角色。他知道这是谁,用不着女儿介绍。

“你是四清?”

“对,”方四清伸出白皙的手, “爸、妈、你们好。今天是我不好,野野的车送去修理,我又有点事、耽搁了,很对不起。”

“嗨,这有啥。”田林潇洒地挥挥手;但心里却说:方四清,你小子让我们等得好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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