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伟    更新时间:2014-06-06 14:20:43

这天早上七点钟,小珊准时跳上515路公交车。这趟车直通他们学校。同别的公交车比,515路公车不是很拥挤,甚至有点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缓缓地在植满了法国梧桐的老街上行驶。车内的人因为早起,倦容还没完全消失,显得有些麻木。小珊喜欢坐这路公车,这里有一种她喜欢的落寞的气息。

那人站在那儿,门边上,靠着公车上的竖杆。她一上来就看见了他。她的脸红了一下。她低着头,拿出MP3,把耳机插到耳朵里。实际上,她只是装装样子,她根本没有把声音打开。她站在那里,不用看他,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她能感受到那人温和而热烈的眼神一直追踪着她看。

她“认识”他快两个月了。说是“认识”,她同他却没讲过一句话。

他们的“认识”非常奇特。两个月之前,在这趟公车上,他就站在她边上。他高大而挺拔,特别是他那头干净的短发使他的脸看上去充满阳光般的勃勃生机。她不觉对他有了好感。有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是的,他的英气让她感到压迫。

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她。他慢慢移到前车厢。他站在了一位高挑的女士后面。那女人穿着牛仔裤,上身套了一件紧小的T恤,显得十分洋气。女士背着一只大大的牛仔包,这包让她看上去轻松随意,有一种类似吉普赛人的洒脱气质。那个英俊的男子朝四周望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了女士的包。

小珊睁大了眼睛。她看到那人的手从包里迅速退回来时,多出了一只钱包。她的心头痛了一下,感到非常失望。刚才涌出的对那人的好感一下子烟消云散。某种悲哀开始在她的心头聚集。近来,这种悲哀几乎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小偷是在回头时,看到她的眼睛的。她没有回避,而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显然非常慌张,以为她会叫喊,他甚至在看窗子,随时准备逃跑。但她没有叫喊,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非常平静,又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她不喊不是怕那个人。她只是不想说话。她发现自己的话越来越少了,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所谓的“青春期综合征”。她觉得什么都没劲,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讨厌。她讨厌她的爷爷,都快七十了,衣着却比年轻人还时髦;她讨厌奶奶,整天关在家里,像一个幽闭的修女;她讨厌母亲,她在电视上笑得那么热情,可回到家里,冷若冰霜,好像全家人欠着她什么;她的父亲倒是非常温和,但父亲的心好像从来不在她的身上,不在这个家,像是在远方梦游。她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一个站头到了,但小偷没有下站。有几个乘客上了车,然后公车又开动了。这时,小珊看到那个小偷从西服里拿出钱包,把钱包塞进了那女士的包里。他这么做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小珊一眼。那眼神里有一丝羞愧——也许不是羞愧。小珊非常吃惊。

后来,他来到小珊的身后。现在轮到她慌张了,那种刚开始时的压迫又回来了。她感受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注视。她的脸又红了。她看到那女士终于下车了。女士不知道她的钱包失而复得。她松了一口气。

这时,她感到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想移开,但她是个沉着的人。她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难道他也想偷她的东西吗?他没偷,他塞给了她一张纸条。然后,他离开了,到了门边。下车前,回头看了她一眼,走了。

她手上的纸条写着什么。公车在缓缓行驶,那人一会儿不见了,车窗外的街道和植物幻化成虚影。她又感受到车厢里那种熟悉的落寞的气息。她慢慢展开了纸条,上面写着:

“谢谢你。”

看了这句话,她突然对那人有了一丝好感。

几天之后,那个小偷又出现了。小珊非常紧张,她怕他再偷。但他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那人在中途的一个车站下了车。

这之后,小珊总是在这个时刻、在这公车上碰到那人。那人安静地站在那根金属竖杆边上。有时候看她一眼,有时候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这时,她在他面前倒是优越的,她又找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看他的感觉。他毕竟是一个小偷,一个让人瞧不起的小偷。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在这辆公车上出现?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他除了偷窃之外又在干些什么?她对他产生了好奇心。

他再也没有偷窃。至少没在这辆车上行窃。这竟然让小珊感动。她觉得是自己感化了他。小珊在这件事上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她突然心情好了起来,感到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有一天,那人又来到她身后,那人几乎贴着她。那人在哼一首英文歌曲,《绿袖子》,非常好听的英格兰民歌,莎士比亚填的词。一个小偷在哼唱英文歌曲让她感到奇怪。可是,英文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一种非常不现实的力量,几乎把这个小偷神化了。她竟然感到温暖。

就在这时,那人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好像纸条有自己的温度,她感到手心发烫,她的手都出汗了。

“你让我感到温暖。”

这是他写的。也正是她此刻感受到的心情。看这句话时,那人已经下车了。可她觉得这句话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这公车照亮了。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个白日梦。

公车上的这一切是小珊的秘密。可是,她的母亲不允许她有秘密。她觉得母亲越来越像个更年期女人,总是试图翻她的日记,好像她的日记中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昨天,当她回家时,她看到母亲躲在她的房间里,在翻看她的抽屉。她想她忘记给抽屉上锁了。她当时非常紧张。她不能让母亲看她的日记,否则母亲会不认识她,会气得跳楼。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过去,一把关住抽屉。结果把母亲的手夹伤了。母亲的手是如此优雅(她身上的一切都完美无缺,欠缺的是她的热情),但这会儿流着血。她感到即使那血也是冷的。

“你怎么啦?干吗这么慌张?”

她没吭声。

“是不是功课太紧了?妈妈很担心你的状态。”

她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得很神秘。

“你笑什么?”

她指了指母亲手上的血,血已滴在她漂亮的白制服上面了。母亲见状,突然失去了控制,哭泣起来。

“我受够了,受够了……”

515路公车依旧在曲折的老街上行驶。公车上的人比刚才多了一些,竟有些拥挤了。那人又来到她的身后。这让她感到压迫,就好像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她感到脖子隐隐有点儿灼痛。现在,他已经是她秘密的一部分。是她讨厌的这个世界里的一点点温暖。她不想说话,她渴望他再次递纸条给她。她盼着他的纸条已有好多天了。她都迫不及待了。也许他是个危险的人,但她觉得纸条是安全的,安静的。她喜欢这种方式。

他终于伸出了手。他的手是如此坚定。可她的手在颤抖。她觉得自己的手像一条贪婪的蛇试图把什么吞噬进肚子里。她紧紧攥住那纸片。

小珊看到那人跳下了公车,站在车窗外看着她。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她感到耳根发烧。她低下头,把手中的纸展开。她的手在颤抖。手中是一句英文:

“I want to kiss you,not long,just all my life.”

她看这句英语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是中文:“我要吻你,不太久,就一辈子。”这时,公车缓缓地开动了,她抬头看他,他还站在那儿。她突然感动了,眼睛一红,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有一种跳下公车、跟那人走的冲动。她甚至脑子里闪过同他私奔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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