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作者:苏童    更新时间:2014-06-05 16:07:50

男孩滚着个铁箍,嚓喇嚓喇地来,来了就站在一根电线杆上,朝办公室里张望。办公室里的人忙碌的时候,他站在那里,很老实的样子,职员们偶尔朝窗外瞥一眼,男孩立刻生动起来,他在横倒的电线杆上滚铁箍,身子踉踉跄跄的,但是滚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点表演性,看得出来,他是在努力吸引窗内人的注意力,但大人们哪来的心思欣赏他的表演,他们嫌铁箍的声音吵,干脆把窗子关上了。

外面是谁家的孩子?天天来吵,老邝对小钱说,吵死了!我下棋最怕吵,怪不得老是输棋!

你拉不出来怪茅坑,没人吵,你也要输棋。小钱说。

是谁家的孩子?吵死人了。老邝对女会计说,出去把他撵走!

女会计小凌是香椿树街上的人,知道外面那男孩是谁。是刘梅仙的小儿子呀,嘴比他妈妈还要凶!小凌推开算盘,站起来,噗哧笑了一声,说,我撵过他的,不肯走,人家告诉我,外面是公共场所,不是我家的地盘,我没权利撵他走。那孩子人小鬼大,歪理一套套的,大概都是跟他妈妈学的。

你这么伶牙俐齿的女人,还说不过个孩子?吓唬他一下,不走就把他抓到派出所去。

小凌出去,过了一会儿,风风火火地回来,手撑着列宁装的前襟,嘴里一迭声地嚷着,要死了,要死了,刚上身的新衣裳,这讨厌孩子,会吐唾沫呀,你们看,啐了我一身!我没本事撵他,你们自己去撵他吧。

老邝和小钱先后出去撵人,到了外面,男孩不见了,他的铁箍还靠在水泥电线杆上,微微地颤动着。他们知道男孩是躲起来了,老邝喊了一声,给我出来,小兔崽子,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没有回应,男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老邝还坚持要往电线杆山的那边去搜索,小钱用那铁箍把老邝的胳膊套住了,压低嗓音说,别去惹那孩子了,刘梅仙那娘们你也不是不知道,惹了她儿子就是惹了她,惹了她就是惹了天,犯不上嘛。老邝愣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一个中年女人憔悴的发黄的圆脸,还有她的明亮而多疑的眼睛,然后老邝突然记起来,刘梅仙因为不愿意下放去苏北,大闹区政府,被人打伤了,老邝那天下班时,亲眼看见区里的人用一辆法院的吉普车把她送了回来,那女人满脸泪痕,弯着腰从车里出来,右手的胳膊已经用纱布固定在木板上,眼睛里燃烧着残余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羞耻和茫然的眼神,街上的人很快弄清楚了,为什么区里会用吉普车把刘梅仙送回来,原来是被专政了。有人在旁边仗义执言,说,刘梅仙是很凶,她不肯下放做钉子户也是不对的,可是她再怎么凶,再怎么不对,政府也不能打人呀,看把她胳膊都打坏啦。老邝记得刘梅仙满脸泪痕,埋着头往家里走,对旁边邻居们的各种提问都不予理睬,从吉普车里跳下一个区里的干部,一只眼睛被纱布和胶带蒙得严严实实的,他激愤地站在一大堆群众面前,指着自己那眼睛说,你们不要被现象蒙骗了,谁打谁?不是政府要打她,是她要打政府的人,我的眼睛差点给她戳瞎了,你们不知道,这刘梅仙当钉子户一年,越当越有理,区里的人差不多给她打遍了!

他们回到办公室,看见小凌还伏在窗台上,气呼呼地瞪着两个同事,怎么就回来了,他躲在大货箱后面呢。老邝把铁箍扔在墙角,问女会计,那孩子天天到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女会计说,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的?不管大人还是孩子,到我们这儿来的,还能为什么?都是为电灯的事!老邝说,他们家还装什么电灯,钉子户,别人家装,他们家不能装。再说刘梅仙也不要装,她不是不舍得买电表嘛,她说点电灯费钱,蜡烛省钱。女会计说,那是刘梅仙说的,大人说的,他们家孩子没这么说,左右邻居都用电灯了,他们家没有,他们不干!

正说着话呢,窗玻璃上响起的一声,把职员们吓了一跳,外面闪过了男孩的身影,然后是更响亮的一声,玻璃发出了碎裂的声音,这次是小钱先跳了起来,骂道,这小×养的,欺负起大人来了!小钱毕竟年轻,反应和动作都快,风一样冲出去,一会儿拽着那男孩的耳朵,把俘虏带进来了。

男孩穿着件肥大的军装,腰间还束了根皮带,军装是自己缝自己染的色,看上去那军绿色斑斑驳驳的,很不均匀。小钱抓着他的耳朵,男孩的脑袋便很委屈地歪着,他的肮脏的小脸涨得通红的,一溜鼻涕流出来,搭在嘴角边,他不停地吸溜着鼻子,很明显是想让鼻涕回到鼻腔里面去。把铁箍还我,还给我!他歪着脑袋大声地嚷嚷着,一边跳着,移动着,试图去挣脱小钱的手,小钱不松手,他说,本来是要还你铁箍的,现在你把我们的玻璃砸坏了,铁箍不能还你了,回家拿钱去,一块玻璃要八角钱,你赔八角钱来,我就把铁箍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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