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璞    更新时间:2014-06-05 15:10:12

沉默

人类的全部灾难都起于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帕斯卡

田宇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忆起那天早上他看到金一木讣告时的心情,就像摸到身上一个永不消失的旧伤疤一样,一切都历历在目。

那是个星期一,天气晴朗,湿润的凉气从开了一半的窗户里飘进办公室,房间里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仿佛这不是人间,是在云端里,然而他却没有心思去分辨自身的处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计算机屏幕上的文字吸引住了,那是发到他邮箱里的一份电邮:

本校心理系助理教授金一木因心脏病急性发作,于三月十八日夜不幸去世,终年四十九岁。金教授追悼会将于三月二十五日下午二时在红世界殡仪馆举行。请各位填好下列回条,于三月二十二日之前传回。

本人将参加/不参加追悼会

本人将自行/在校门口/尖沙咀地铁站搭乘校车前往

香江大学教务处

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九日

注:请划去不适宜的部分。

田宇是这间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三十五岁,已婚。两年前从美国应聘到此间教书。当时他刚拿到明尼苏达大学的社会学博士学位,正在彷徨不知何去何从,一个偶然的机缘,让他联系到了一位北大学长。那人名叫利常民,新任位于香港的这间大学社会学系主任,说是系里正好有个一年合约的助理教授位置空缺。于是几通电邮之后,田宇便飞来香港,坐进了这间坐北朝南、有个小阳台的办公室。

人人都说他运气好,别人削尖脑袋梦寐以求的好位置,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他自己却不这么觉得。相反,看着那些留在内地发展的同学们的成就,他心里还不免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说是酸葡萄滋味也可以,说是不甘落后也差不多。那些在内地大学教书的同班同学,职位最低者也是个副教授了。有个师兄还是一间名校的正教授、博士生导师、系主任。头衔太多,一般规格的名片上排不下,只好加长一倍变成折叠式超级名片。相形之下,他在美国苦斗十年,名校的硕士博士都拿到了,到现在却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院的助理教授,这个头衔,在内地往往被人简化成助教,那是内地大学教职中最低的职称。可是当初在大学里,他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材生,大二就发表论文,大三就译了本书,大四拿到一个学术期刊的新人奖。留校任教几乎没有悬念了。只因他一心想要出国,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联系学校考托福方面,才放弃了那个大好机会,千辛万苦地到了美国,千辛万苦地勤工俭学,结果怎么样?哈,助教。

田宇注意到金一木,也许因为他也跟他一样,是个神情抑郁落落寡合的助理教授吧。其实金一木并不是全校年纪最老的助理教授。历史系有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背也驼了,眼也花了,看上去足有七十岁,也还是个助理教授。金一木的引人注目,只是因为他的沉默。

田宇和金一木曾作为学生纪律委员会委员,并肩坐在一个会议桌边,开了好几次会,却从未有过一句交谈。在那些喋喋不休说着废话的委员们中,惟有他俩始终保持着沉默。田宇有时从眼角朝这位同事扫一眼,心里便不由得自嘲地想,自己在这些饶舌的委员们眼里,大致就跟这金一木似的吧,虽是面无表情,低眉敛目,却令人联想到格格不入、惴惴不安、心怀叵测这类词汇。不过他心里更为强烈的一种感觉是庆幸,还好有这位老兄,才让自己的沉默在这些人中不至于首当其冲。因为自己毕竟是个新人,沉默得有理有据。

金一木就不同了,据说他在这间大学已经干了十一年。尤其他个子又十分魁伟,那腰圆膀壮、西装骨骨的硕大身躯,正襟危坐在这冷气森森的会议桌边,确实是个不容忽略的存在。他那雷打不动的沉默,对于这帮叽叽喳喳的芸芸众生,简直就像是一重压顶的乌云,一道不祥的隐喻。

有一天,那主持会议的委员会主席,终于点金一木的名了:

“金老师的意见呢?我们希望听听金老师的意见。”

这位主席便是常务副校长,姓骆,在学校的位置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因此人称骆老二,主管包括心理系在内的所有文科学系,算是金一木顶头上司的上司了。田宇不由得为金一木捏了把汗,他转过头朝金一木看去,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这一看也还是吃了一惊。只见那人好像遭到风暴袭击似的,那张一直都面无表情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本来就不大端正的五官,因为惊慌,因为失措,扭曲得一塌胡涂。发生特别明显变异的是嘴唇。那上下两片嘴唇,好像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似的,只是在那里颤抖,牵扯,时合时分地蠢蠢欲动。可是,发出来的,却只有一种含糊的声音:

“我……我……我……”

骆老二冷眼看着他,目光中似乎闪着几丝嘲谑,但毫无助他一臂之力的迹象,在这骤然的沉默中,田宇不由得屏声静气——他担心人们会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在这时,终于有一句话从那痛苦的嘴巴中挤了出来:

“我没意见。”

长条会议桌旁的人们不约而同面面相觑。这都是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人士,温文尔雅,教养深厚,然而听到这句经过如此强烈期待的简单句,他们的脸上还是显出了隐隐的微笑,那意思不言而喻。

这时,骆老二开腔了:

“没有意见?怎么会没有意见?就算是说一声Yes,或是No,也成其为一种意见吧!尤其是金教授,对我们刚刚热烈讨论的这个学生走堂问题,应当是深有体会的吧!据我所知,金教授的堂上,这个问题也很严重是不是?”

金一木的那张灰白面孔,腾地一下血红了。

“我……我……”

然而这时的“我”与刚才的“我”已经不同,这两声“我”之中含着的怒气和怨气,呼之欲出。只见金一木脸红着,眼睛瞪着,眉毛竖着,似乎要发作了。但骆老二好像没看见对方的神色似的,眼睛朝会议室那面大钟一扫道:

“好吧,没意见就算了。时间也超过半小时了,请大家把议题带回家好好斟酌一下。有什么意见,会后可以书面形式发给我。”

于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被困在这间会议室已达数小时的人们,听到骆老二这句话,如蒙大赦,不约而同都做出一些放松的动作,伸的伸腰,踢的踢腿,收的收活页夹,动作最敏捷的那个人,竟已一个箭步,跨到了门口,哗地一下拉开那张沉重的房门——这时,田宇本能地往身边那个庞然大物瞟了一眼。一年多后,当他面对着计算机上那个人的讣告时,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来的,正是那一刹那他所看到的那个镜头:不是惨白也不是灰白,那些平时用来形容苦恼人脸色的词汇,对于这张脸全不适用。那张脸上的颜色,是一种无可形容的阴暗,只记得当时他心中一震,这个人早上出来没洗脸吗?但立刻他就意识到,当时使他觉得此人神色阴暗异常的,只是因为那毫无光彩的目光。尽管那一刹那他的目光与那两道目光遭遇,但田宇心里明白,对方眼里根本没有他,也没有任何东西,整个世界都不在那目光视野之内,然而那却不是傲慢,也不是疯狂,而是与眼前世界似乎不相干的一种情绪。那时,在跟着大家匆匆离去的忙乱中,田宇来不及为之下一个界定。可是此刻当他看到讣告上那个字眼“去世”,一个词语跟着便在他心里跳了出来,“死亡”!对了,那是死亡的颜色。

在系办公室碰到利常民是第二天中午的事。那天下课后田宇顺便进去看看自己的信箱有没有信,利常民也在那里,似乎正跟秘书莫达在商量什么事,见田宇进来,两个人便都停了话,看着他。

“田博士你下午有课吗?”利常民问道。以前在大学,他管田宇叫小田,现在私下里也还是那样叫,但只要旁边有同事,他便改了这种称呼,似乎是表示尊重,表示恭维,但在田宇听来,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没有。”田宇道。

“那你去参加一下心理系金一木老师的追悼会吧!”利常民道,“本来我是要去的,可惜临时有个会,去不了了。咱们系一个人都不去不大好吧,田博士你就去做个代表。”

“可是我……”

“你回条上签了不去是不是?不要紧的,去的人不会爆棚的。”利常民笑吟吟地道,大概是意识到了这笑不大合适,又正色道,“就算爆棚了,我先前已经订了位,你就坐我那个位子好了。”

“是的,利教授订了位。”莫达看着她桌面的记事板点着头道,“校巴一点整在校门口等,东大门。”她抬起头看了田宇一眼,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再次肯定道,“对的,东大门。”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切就像是一场设计好了的阴谋,要把田宇推进一个设计好了的陷阱;然而反过来看,又何尝不可把它看成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是这位大师兄专为他这个小师弟准备的。关于田宇在此事中的境况,某位先哲不是早有一个术语界说,叫作“换位思考”。这个“位”既包括主体,也包括客体,甚至包括那承载着这主客体的时间与空间。同样一件事情,只要换了个位去想,意义会完全不同。

不过,当田宇走向那辆虚位以待的校车时,他的确对即将面对的一切茫无所觉,他只是感到有点累。上了三堂课之后,昨天看到讣告时所感到的那点悲哀早已所剩无几。一般来说,他对失败者没什么兴趣。没错,他心里已经把金一木归到了失败者那一档了。夭亡便是一种失败,何况这夭亡者如此委琐。

车上只有两个人。

田宇站在车门口往里一看,便停住了正要往车上跨的另一条腿。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没错,表上指着一点钟,可还没等他抬起头来,早有一道声音从车上传来:

“你也去参加追悼会?上车上车!”

发出声音者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名女子,田宇认得她是市场学系的温晴。在一次大球场上举行的期末考试上,她所监考的班,紧挨着田宇所监考的班。出于无聊,他们便站在大球场后面的记分牌下,断断续续交谈起来,内容无非是一些个人信息的闲言碎语。但三言两语之中,田宇对温晴已经有了不错的印象。她爽快,开朗。虽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却全无其他香港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客气,那些人“唔该”“谢谢”不断,令人感到连常用问候句“吃饭了吗”都似乎可能冒犯了个人隐私。温晴呢,却一开口就痛快地告诉田宇她是港大硕士,牛津博士,到这学校已三年多了。她甚至以一种漫不经心似的语气,向田宇透露,她正在第二个合约期中,这次的合约是三年期。

田宇当时没有答腔,为的是掩饰他听到这一信息时的情绪。他假装正被前面那一大片奋笔疾书的考生吸引,并有所发现似地朝他们踱了过去。“啊,原来合约还有三年期的呢!”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这句话,就这样被他回避掉了。这句话显然不合时宜。那就等于是告诉对方,他比她低一个档次,拿到的只是份两年期合约。这温晴,看上去顶多也就三十出头,她凭什么得到如此优遇呢?就算牛津是间名校,北大比港大也不差呀,明尼苏达好歹也是间一流美国大学,排名比牛津差不多远。难道是因为她有重大成果,特殊贡献?那他不也刚刚拿了个国内核心学术期刊的优秀论文奖吗?他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三年期合约这回事,年初他拿到那份两年期的合约,是多么的兴奋呀!无论如何,比那第一份一年期的合约前进了一大步,意味着,怎么说呢,就好比在一辆超载的巴士上,他终于从临时加座坐上了正位。那天下午在利常民的办公室,当他把那份合约拿给后者看,那位老兄还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连连道:恭喜恭喜!请客请客!他提都没提还有三年期的合约。言语之中,田宇还听出了暗示,这份两年期的合约亦是来之不易,他利常民为之是出了不少力的。

不过,田宇并没把与温晴的那番对话向利常民透露,一是没有机会,二是没有必要。透露给这位学长、引荐人、兼顶头上司听又会怎样呢?可能性无非有以下三种:一,利常民也被蒙在鼓里,于是跟他一样愤愤不平;二,利常民知道这事,但为田宇争取更好待遇他力有不逮,于是尴尬,因尴尬自然会迁怒于田宇;三,利常民早已熟知台前台后所有的运作规则,但他凭什么要为田宇两肋插刀呢?他已经帮了他一大把,没见得到什么回报,反而时不时要为他操心,甚至有可能扶持了一名自己的潜在对手。于是他会为这名对手的消息灵通贪得无厌而恼羞成怒。

从田宇对利常民以前的了解来看,利常民的实时反应一定是第一种,但事实上第二种可能性最大,第三种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或是混合式,第一第二或第二第三种可能性各自占到若干成分。不论如何,有一点却是显而易见的,哪一种可能性造成的后果,对于改善他目前的处境,都有害无益。

此刻,一眼看到在中巴最后一排座位上向他盈盈浅笑的温晴,田宇那颗沉重的心蓦地一轻:这趟差使看来不会那么枯燥乏味了吧?顿时他脸上泛出几丝笑意,一步跨上了车,坐到温晴身边。

香江大学的这辆吊唁专车一点半从大学出发,比原定时间推迟了半小时;乘员七人,比原定人员少了三分之二。其中有一名还是领队罗伯特临时从过路者中拉来的。那人跟他一样是名鬼佬,大概下了课正要回家,讲义夹子还端在手上,就被罗伯特连拉带推地挟持了过来。

“我有篇论文要赶,真的!真的!”

那人被拉到了车门口还垂死挣扎,不肯轻易就范,但罗伯特在他肩上猛击一掌:

“是一场中国追悼会耶!跟你的论文有关。”

这句话大概产生了动力,那家伙耸耸肩膀上了车。

罗伯特是心理系主任,澳洲人,金一木的顶头上司。他是那种任何场合都无法将之忽略的人物,即算他不是个鬼佬,即算他个子不是那般高大。他那张半熟龙虾似的红脸膛,他那永远兴高采烈的神态,他那自来熟的作风,都令他引人注目。在公众场合,他永远是在场者中最为忙碌的人。好像人人都是他老友,他满场转地见人便热烈握手,亲密拥抱,要是对方是中国人,他总不会放过表现他那生涩粤语的机会:“早晨!”即算当时是夜里十二点,他也会来上这么一句,引起一片意料中的爆笑。

要是对方是女性,罗伯特接着的一句便是:“你好靓女!”校董会主席王项丽明七十出头了,他也照此恭维不误。常言道礼多人不怪,那王老太听到这话,精心修饰过的粉脸,也笑成了一朵花,于是将自己的一只纤手,施施然放到了罗伯特那只早已伸在那里的巨手里。

不过罗伯特最为脍炙人口的一句粤语,还是他跟新同学见面时的口头禅:“我都系好朋友。”

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灵感。而那些原本忐忑不安的新生,听了这话,无一例外,全部放声大笑,伴之以热烈拍掌。罗伯特那一字一重音的语调太可爱了,配上他那副故作正经的表情,用心理系某学生一句广东话来形容,叫作:“抵死的鬼马!”

不过金一木追悼会举行的那一天,罗伯特显然全无搞笑的心情。他第一个到位,一脸肃然地坐在车门口座位上。从田宇看到他起,一直在打电话,催请那些报了名的老师快快前来。可惜他的努力收效甚微,失望的神色一次一次地出现在他脸上:

“怎么?来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

“能不能找人代替……什么?”

罗伯特的口气焦急而恳切。

在此之前,田宇与罗伯特没什么接触,虽然他也曾被他热烈地握过手,甚至被他逗笑,但他不认为罗伯特已经认识了他。一般来说,田宇也不喜欢这种咋咋呼呼的人。貌恭必诈,田宇总觉得在罗伯特那大肆张扬的热情里,含有目的可疑的作秀成分。所以下意识地对他敬而远之。可现在,看到罗伯特在车门口忙碌的身影,他不由得有了几分感动。

“不管怎么说,金一木还是幸运的,”他对温晴道,“摊上这么一个好老板。”

温晴没答腔,她只是盯着他看,目光里有种奇怪的神情,怀疑?嘲笑?惊讶?好像都有一点。

“怎么?”田宇不由得问道。

温晴一笑,“你是真胡涂还是装胡涂?”

“我……你什么意思?”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他们心理系有十八个人,来一半这个车也早就满了员。但是你看,他们一个也不来。”

“也许等一下……”

“好,咱们打个赌,今天只要心理系有一个人来,我请你吃海鲜大餐。否则的话你请我。”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罗伯特刚好打完一个电话,在拨打下一个电话的间隔中,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便回头朝他们这边一望。温晴满不在乎地回给他粲然一笑,同时口中对田宇道:

“放心,他听不懂国语。广东话也只有那么三板斧。”

田宇道:“听懂也没什么。我又不是他们心理系的。”

“可你老板是他死党。”

田宇一惊,“你是说利常民?”

温晴点点头,“不说他说谁。利常民原本不是心理系的吗?罗伯特是他老师的同学。他当你们社会系主任,还是罗伯特举荐的呢!难道你连这都不知道?”

田宇呆呆摇头,他突然惊觉,虽然他与利常民算是他乡遇故知,几乎每天都见面,一起吃过了无数次饭,但他其实对那家伙一无所知。利常民跟他说过那么多的话,却没有一个字谈到自身的处境。从北大分手到香江重逢的这十多年的遭遇,在他的谈话中是一片空白。“讳莫如深”,这个成语在田宇的脑海闪过。是呀,细想想,利常民对他自己、对系里系外人事,可真是讳莫如深呀。他不记得利常民提起过罗伯特。

“他们个个星期都要在一起吃饭。”温晴继续道,“埋在那一堆的都是本校权威人士,校长夫妇,骆老二,那棵常青树王项丽明也是他们的座上客。”

“你怎么知道的?”

这回轮到温晴表示惊讶了,“咦,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看着田宇的那种神气,就好像他是个外星人一样,“书呆子耶!不记得那句古训了吗?功夫在书外。”她笑道。

这当儿有两个人上了车,于是他们都住了口,转而跟那两人打招呼。大家虽然并不认识,但平时在校园里来来去去,面孔自是似曾相识,便都友好地点头致意:

“哈!”

“嗨!”

那名秃顶的中年男子忙向他俩递上名片,“我在图书馆任职,请多多指教,指教!”他一迭声地道。

温晴也变戏法似地从什么地方掏出几张名片,分派给大家,连那刚刚被拉上车的鬼佬也没遗漏。

田宇没有名片,他不想印名片,那助理教授的头衔,如何拿得出手?他向大家拱拱手道:

“对不起我没带名片。我是社会学系田宇。”

那刚上车的女士跟着他道:

“我也没带名片。我是人事部的费安娜。”

这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年轻女子,胖乎乎的,眉目倒还清秀。她微笑着向大家道:“你们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们每一个人。有的还很熟呢!比如罗伯特教授,”她朝罗伯特那边努努嘴,“我连他家庭住址、电话号码都背得出来。”

温晴笑道:“那你背呀!”

费安娜头一摆,一本正经道:“那不行的。个人隐私除非取得他本人同意,是不能随便透露的。”

罗伯特正在清点人数,见大家都在朝他看,以为是催他快发车,便道:“OK,再等两分钟,两分钟,总务处密斯陈马上到。”

那真是田宇所出席过的最为凄清的一场追悼会。除了大学方面这七个人之外,就只有寥寥五六名吊唁者。一间百多平方米的小灵堂,零零落落摆着几个花圈。田宇暗自数了一下,总共不过八个。其中还有三个是一模一样的,除了挽者的名字,连两条挽联上的字迹都一样,显然出自同一家花圈店。大概是某位家人朋友为了死者的面子替他拼凑的吧?整个灵堂最醒目的是那高悬在正中间的死者遗照。当他们一行人迈进灵堂门,不由得都被那照片吸引,一齐抬头向照片行注目礼,田宇“啊”的一声,冲口而出:

“金老师以前好英俊!”

他仿佛感到手臂被人撞了一下,忙转头一看,旁边是费安娜。不过她一脸肃然地也正望着那遗像,田宇正待回头,费安娜旁边那张哀伤的面孔使他一时怔住了。这难道是刚才那满口调侃谈笑风生的温晴吗?转眼之间,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只见她低眉敛目,嘴唇颤抖着,脸色苍白着,眼角上闪闪发亮的,分明是眼泪!田宇的心不由得一动,也忙低了头。

其实用“英俊”这个词来形容相片上这位中年男子并不准确。的确,这男子五官端正,天庭是饱满的,地角也是方圆的,但不由人不对之肃然起敬的,是从那眉宇之间流溢而出的凛然正气。这与平日里人们在校园里看到的那个委琐困顿的小男人是多么不同,简直是天壤之别!难道大家不是因为这种感觉而被镇住了吗?田宇不由得又冒出来了一句:

“真可惜!这么年轻就走了。”

还是没人回应他的话,尽管每个人都在望着这张像。但人人默然不语,说是沉痛哀悼也好,说是麻木不仁也好,倒是那个临时被拉来的鬼佬对田宇一望,说了一句:

“什么?”

这时,罗伯特朝他们转过头来了。从下车到这里,他一路都昂然领先,俨如一名领军人物,权威写在脸上,庄严体现在步伐上。他的脸色是那么凝重,气宇是那么轩昂,就连成散兵线分布在路上兜售丧葬用品的小贩们,也都望风披靡,乖乖退到了一边。现在,听了他老乡的这句问话,罗伯特这才停一下脚步,并不专门对着哪一个人道:

“没什么。中国追悼会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中国追悼会。”

当然,他是用英文说的。说过了之后,也不管大家反应如何,他就又转过身去,大踏步走到灵堂前,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那守候一旁的司仪大概也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到这时才猛省似地高声喊道:

“二……三……三鞠躬。”

然而罗伯特已经挺胸直背,朝一旁走去。那里,正有一中年女子搀扶着一白发老妇迎了过来。一言不发,她们朝着大家纳头便拜。费安娜抢前一步,扶住那老妇道:

“是金伯母吧?这位是我们的罗伯特教授,金先生的系主任。我们都是他的同事,我们来送他一程。金伯母节哀。”

老妇抬起一张皱纹累累的枯瘦面孔,茫然地望着对面这张红通通的脸,眼睛里并没有泪水,然而,当她抬眼向他们这帮人一扫,田宇不由得心里一抖,他感到一股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绝望的气息。是的,绝望!绝望的气息从对面这个行将衰亡的身躯流泄而出,那纹风不动的五官,那稀稀疏疏的白发,那干瘪的肢体和垂挂在那肢体上的衣物,满溢着的都是绝望。让人不由得不想到:这个人存活的时日是在以分秒计算的了。然而,只见那两片焦枯的嘴唇一动,竟然发出了声音:

“走了……走了……小元……死了……不该……”老妇道。

一旁扶着她的那中年女子便向大家解说道:“我妈哀伤过度,话也说不清楚了。她说我哥哥死得不该,这么年轻就把她抛下走了。小元是我侄儿,,就是那孩子。”她向跪在一边作孝子的一名男孩扬一扬下巴,“他本来去了英国读书,这下看来只好休学回港了。没了教育津贴,那么贵的学费,哪里付得起哟!这是最让我妈难过的。”

“孩子妈妈呢?”温晴轻声问道。

“唉,那女人,不要提了,”女子叹着气道,“若不是付那一大笔离婚赡养费,我哥哥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么惨。”

田宇不由得又向那男孩看了一眼,男孩子低着头,看不清他的面目,留在他这一瞥之中的,只是一个瘦弱的侧面,没有生气的眼梢,尖削的下巴。一缕额发,贴在那苍白的鬓角。

罗伯特早不在跟前了,田宇发现,当费安娜向金伯母介绍他时,他突然表现出一丝局促,完全没有死者领导的风范,只匆忙握了一下金伯母的手,好像那是什么不祥的东西一样。

那天晚上田宇本来是有约会的。一位老同学从内地来,约他吃饭。但刚走出灵堂,手机就响了,同学告诉他临时有事来不了。田宇合上手机抬起头来,他看见温晴关切的面孔正在一旁望着他:

“还回学校吗?”她问道。

“不回。”田宇不假思索地道。

“我也不回。再跟那帮家伙在车厢里闷一小时,受不了哦。”

“那帮家伙”的身影正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匆匆向前,领头的正是那个大只佬罗伯特。

“不如一起去吃上海菜吧,附近有间很好的上海餐馆。我去过一次。再说,你输了,你得请客哦!”

温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离得这么近,在这嘈杂喧闹的小街上,她那清秀白的面孔,使得他眼前一亮,云开雾散似的,于是田宇露齿一笑,“好呀!”他道。

他们喝了一整瓶女儿红,然后还觉得未尽兴,又到附近一间酒吧继续喝。田宇喝的是马丁尼,温晴喝的也是马丁尼,只不过加多了些冰。她不断地加冰,加冰。不知为什么,那一夜留在田宇心中的印象,便是她那加冰的动作,神经质中不失优雅,只手突兀地一抬,但在杯口停顿了,手指微微一抖,悄无声响地,便有一块冰,落到了酒里。

“我太太是个无懈可击的贤妻良母。”当他们喝下不知第几杯马丁尼时,田宇道,“要不是为了孩子上学,她就跟我一道来了。”

温晴的面孔朦胧在了对面,黝暗的烛光中,她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冷笑,也许两样都有一点儿。

“再过两个月我就结婚了。”她道,“我们是在美国认识的,他跟你一样来自内地,学的是金融,现在派驻在北京。”

此时她已讲过了金一木与罗伯特的故事吗?田宇记不大清了。那故事讲得断断续续,散布在他们俩自己的故事之间。把那些片断连接起来,其实只是一根错落有致的线条,牵扯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一名怯懦卑微的下属,无意中得罪了他的上司,终于不堪其忧,在种种压力之下,死了。完全是契诃夫《小公务员之死》的现代翻版。有点新意的只是那个原始细节:有一天,下属无意中在上司的办公室,撞破了那家伙与他小秘之间的好事。

无疑,温晴具有讲故事的才能,即使讲到最为惊心动魄处,她也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听去只是事实的陈述,之中却隐含着冷静到冷血程度的褒贬:

“罗伯特也真算得上男子汉,那种危急关头,他还不忘顺手抓了件衣服往玛丽身上一盖,这才从容不迫站起身来,对那个惊呆在门口的倒霉家伙喝道:‘怎么不敲门!’要是换上一个机灵一点的人物,自然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咱们这位书呆子却不然,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边看着那对男女匆匆将衣物往身上套,一边试图解脱自己的干系,一个劲地咕噜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当时他反复说着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一直到罗伯特忍无可忍,朝他大喝一声,‘出去!’他才扭头跑了。我看他的心脏病,就是在那天落下的。注意啦,我这个‘他’,指的不是罗伯特,也不是玛丽,而是金一木。荒诞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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