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楚    更新时间:2014-06-05 11:58:21

老辛第一次见到张茜时是初夏。那阵子老辛刚迷上件乐事,打鸟。他穿着短裤凉鞋,戴顶宽檐白凉帽,腰里别着牛皮筋弹弓和瑞士军刀,裤兜里灌满了碎花玻璃球,每日在苏河一带逡巡。他技艺并不高妙,除了一九七五年在新兵连瞄过几次枪靶子,老辛对射击项目实则并无更多热爱。如此看来,他的打鸟生涯跟工作有关。前不久,老辛不当办公室主任了,老辛去工会当了主席。工会清闲多了,无非组织个篮球赛乒乓球赛,发点纪念品,间接给大家弄些福利,混的话呢,即便一年四季干坐着看报纸,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这便是年龄的好处:老了,自己的牙齿松了,别人的舌头也就软了;自己的脊背驼了,别人的手指头也就弯了。打鸟的收获还是有的:三只彩翼牛眼,两只红脖雀,一只刚出壳不久的翡翠。死了的炸着下酒,活着的笼里饲几天,提到鸟市卖掉,挣得些碎银子,用来买玻璃球或汉堡包。玻璃球自用,汉堡包劳他的徒弟。他徒弟是苏河邻村的两野男孩,也不上学,整天帮他轰鸟。

那天收成还是不错的,打了只小杓鹬。有点遗憾的是伤了翅膀。他把鸟送了孩子,坐在河堤上抽烟,老婆就来电话了。她告诉老辛,晶晶回来了,跟晶晶一块回来的还有个女孩,让老辛赶快买点排骨回家。老辛就急匆匆骑了自行车去超市。

晶晶不是第一次带女孩回家。晶晶上大学时,曾经往家里带过三个女孩。一个是重庆的,在老辛记忆中,有双比河马还要贼亮的宽眼睛;一个是甘肃天水的,长着对细长薄耳,除了爱脸红,激动时耳廓能有节奏地抽动;第三个是本市的,头大嘴阔屁股肥,说甜言蜜语时会露出两颗瓷实的龅牙。儿子对女人的审美让老辛常常觉得忧伤。儿子在长相上虽然继承了老婆和他的缺点——矮个子、黑皮肤、连须胡,但仔细端详起来还是相当有模有样的。这孩子大学里学的是高压电,可研究起女人来则一直处于短路状态。好歹如今念研究生了,不晓得眼界是否开阔些?

到了家,便看到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来开门。她见到老辛很是大方,边叫着“叔叔您好”边将老辛手里的排骨接了过去。客厅在阴面,光线细弱,这姑娘的长相老辛看得不是很清。等进了厨房,她麻利地从橱柜里够出个铝盆,哗啦哗啦着接满水,将排骨次第泡入,一把一把搓洗起来。老辛就觉得这孩子不一般,不像南方人,有些东北人的自来熟。抽空偷偷跟老婆一打听,果真是沈阳人。

老辛跟晶晶从来不做饭,君子远庖厨嘛,老婆不在家就更好说,爷俩要么饿着,要么下饭店打牙祭。老辛本想趁机向晶晶刨些底细,怎奈晶晶这次怎地殷勤起来,一会找案板,一会切葱蒜,一会摸摸姑娘的发梢,要不就掏出手绢,踮着脚给姑娘擦汗,忙得有板有眼又不失分寸。老辛就知道,晶晶这次是来真格的了。这孩子一向糊涂,谈恋爱也是,以前那几个女孩来家里,也都是跟老婆下厨,爷俩在客厅看电视,等吃饭的时候,女孩子们掩盖着羞涩,偷偷地往晶晶的吃碟里夹菜,夹也就夹了,晶晶没看到一般。等老辛催促着儿子跟女孩子们分手,晶晶也总是很爽快地应允,连半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

菜肴很是丰盛,一家人坐好,晶晶就忙着倒酒。老辛酒量不错,当了十几年的办公室主任,一大海碗白酒是敢一口的。当然老婆的酒量就更捞不着底,她虎背熊腰,嘴唇上顶着浓密的小胡子,又出身酿酒世家,七八两白酒灌下,那是连脸颊都不带红一丝的。有了老辛夫妇这样的父母,儿子酒量也差不到哪里。以前一家人吃饭,轻轻松松两瓶五粮液就干掉了。老辛喜欢跟儿子喝酒,因为除了跟儿子喝酒,父子间好像就没有别的乐趣了。可这次儿子给老辛夫妇倒了满满一杯,只给自己倒了半杯,即便倒这半杯酒的时候,眼神还是老瞄着那女孩。女孩只低头摆弄碗筷,并没有对晶晶说什么,她甚至连看都没看晶晶一眼。这让老辛隐隐有些不悦。等正式开席了,晶晶这才郑重介绍那女孩,他清了清喉咙,大声地说:“爸,这是我女朋友张茜。”

张茜这才抬头,朝老辛礼貌地笑了笑。老辛方看清她的面容。怎么说呢,虽是东北人,却有广东土著的嫌疑,额头比房檐窄些,眼窝比鱼坑浅些,鼻子比新蒜蔫些,脸色比石灰深些,只一张嘴,肉透红润,浸着光泽,溃熟的樱桃般明艳。老辛点点头,张茜直起身,朝老辛伸出手臂。老辛忙局促着站起,迎着那双细嫩的双手,浅浅一握,手心里的汗似乎就沁出来。他听到一声柔柔的招呼:“叔叔,很高兴认识您。请您以后多关照啊。”她用的是“您”,而不是“你”。她的腔调也不是东北的那种大苞米子味儿,而是透出苏杭一带的绵软莺语。

多关照是应该的。这是晶晶的女朋友。老婆开始“老三篇”盘话。无非是父母哪里高就啊,家里姊妹几个啊,毕业后有何打算啊,诸如此类的常规性问题。张茜说,她母亲做生意,父亲在检察院,有个弟弟上高三。至于毕业后的打算,她是这么说的。她说,我今年夏天就毕业了,先留天津吧,随便找份工作,陪晶晶读研究生,等晶晶毕业了,我们再另做安排。她很刻意地强调了“我们”这个词。说话的时候,她没看老辛老婆,而是盯着老辛。老辛装作没看见,只感觉一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飘来飘去。这让老辛很不舒服。看来晶晶是向张茜透了老底的,这个家里,别看当母亲的咋咋呼呼,其实是咬人的狗不狂吠,真正当家的,是看上去云淡风轻的父亲。

张茜就这么着住下来了。老婆退休了,却闲不得,在精神病院当了一辈子护士,除了打针输液,除了将人绑起来电击,除了练就一副花腔女高音般的铁嗓门,坐诊看病则全然外行。老辛虽从办公室退下,人脉却依然活络,他就找了家印刷厂,让老婆到那里看机器。看机器比看精神病人容易多了。老辛呢,继续打他的野鸟。虽然打鸟的手艺日益精进,却总是有点心慌,老是想起张茜那双犀利的眼睛。这姑娘只在他们家待了短短十日,却让他如此不安生。作为一个外来人,张茜除了慢慢了解这个家庭,似乎还在暗地里改变着这个家庭。比如,家里有鞋橱,可老辛习惯把皮鞋脱下后放外面,这样出行时方便,现在呢,每当他要穿鞋,便会发觉他的鞋子总是摆在鞋橱里,不光摆在鞋橱里,还摆在最下一层,最下层也罢,偏要挤在一堆拖鞋的里首;比如,老辛以前在军舰上当过水手,喜欢吃炖海鱼,现在呢,别说海鱼,连河鱼都消失了,他们已经吃了两顿“东北乱炖”,绿豆角咬上去嘎嘎响,黑茄子嚼起来寡淡无味,还吃了三回猪肉炖粉条,粉条硬不拉叽,煮裤腰带似的。总之老辛觉得别扭。那天,老辛鸟没打到一只就下了暴雨,回到家里,正遇到晶晶和张茜在屋里做年轻人都爱做的事。做也就做了,年轻人锻炼身体是好事,可干吗要半开着门呢?半开着门也就算了,可干吗要边锻炼边唠嗑呢?边锻炼边唠嗑也就算了,可干吗偏要提到老辛呢?

“你爸年轻的时候,肯定跟你一样色。啊哦……啊哦……”

老辛的脸就烧起来了。这话不是晶晶说的,这话是张茜说的。结症就在这里,不是儿子在调侃自己,而是一个姑娘。这姑娘不是别人,而是晶晶的女朋友。儿子的女朋友没有调侃别的,而是在调侃自己的性事……可话说回来,老辛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床上那点事。当兵没几年,跟两个汾阳姑娘和一个富阳姑娘暗地里都有过鱼水之欢,转业到地方,似乎也没闲着,当主任那阵,跟开饭店的陕西老板娘有些不清不楚,还喜欢过一个卖保健品的保定女孩……如果不是老辛的腻友开了家私人门诊,专负吃药打胎事宜,那些被消灭的事,肯定会像野火一样将他悠闲的日子烧成灰烬……老辛轻轻带上门,退到走廊,颤抖着点上枝香烟。走廊里黑如暗夜,只有闪电蛇游,方将这大块大块的黑暗劈成诡异的花瓣,老辛就缩在这花瓣边缘,动也不敢动。

接下去的日子,老辛表面如旧,暗地里却调查起这个一眼看出他“色”的姑娘。老辛行伍出身,却有股子刑侦警察的细腻劲。以前晶晶处的那个本地胖姑娘,虽长着两颗钻石般的龅牙,老辛却是满意的。老辛觉得,一个姑娘,要么漂亮,要么聪明。龅牙姑娘腰身如可口可乐桶,却泼辣聪慧,是晶晶他们学校学生会的副主席。那年晶晶想上研究生,又不想参加考试,老辛只得腆着老脸跑保送生名额。他先从天津某大学入手,拐弯找了机电学院的院长,一来二往还就真被他跑成了:人家表示愿意接收晶晶,也发了录用函。剩下的就是跑晶晶的学校。晶晶的学校在浙江。问题偏就出在晶晶学校:学生处接到对方录用函晚了两天,保送名额就落到旁人手里。身处异地,老辛上天无门入地无缝,急火攻心,在一家小旅馆发了烧,四十多度呢。龅牙姑娘又是做饭又是找医生,还用酒精帮他擦额头和腋窝,后来干脆带着老辛铤而走险,深夜去找学生处处长家“上炮”……晶晶上研的事总算圆满。老辛对龅牙姑娘甚是感激,想收了当媳妇。他开始着手调查她的家庭。这一查不要紧,就查出真问题了:龅牙姑娘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她姥姥是她父亲的舅母,而她奶奶是她母亲的姑妈,别说出五服,根本就是两代以内直系血亲。这让老辛为难许久,龅牙姑娘是好姑娘,龅牙姑娘也没什么毛病,可这是有可能要隔代遗传的。老辛可不想将来自己的孙子终日流着哈喇子,瘫着身子朝他傻笑。聪明的龅牙姑娘就这样被他剔除了。

那么张茜呢,张茜会不会也有什么秘密?按她的年龄,那时早已实行了计划生育,她怎么会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事实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张茜有先天性疾病,要么心脏病,要么再生障碍性贫血,所以她的父母才得以要二胎;二是张茜的父母俱是二婚,弟弟是带过来的,这样问题就更棘手,通常重组家庭培养出的孩子,往往人格上有致命缺陷。老辛思前想后,终于想到沈阳有个老战友,这战友二十多年无甚联系,但老辛知道他在市公安局户籍处,尚未退休。这样事情好办多了。隔不几日,战友回话,说张茜的父母并非梅开二度,关于孩子的问题,解释非常清楚:张茜母亲因为当年执意要一个儿子,被市财政局开除公职,后来自己做生意,现在呢,开了沈阳最大的农家菜菜馆,连锁店光在铁西区就有三家,真是因祸得福啊!

得到这样的结果,老辛不高兴,反而约略着有些失望,心里对张茜始终疙里疙瘩。鸟也懒得打了,只觉每日烦闷,呼吸困难,后干脆卧病在床。张茜呢,整日里低眉顺眼,洗碗,做饭,洗衣服,手脚不闲,偶有空隙,上上网,看看电视,与晶晶小声调笑,见到老辛,总是很礼貌地问声好,将老辛的皮鞋擦得锃亮,就是会在老辛不经意的时候,飞快地瞄他一眼。实际上,未过门的儿媳妇瞄公公一眼也是正常的,总不能直瞪瞪地像看男朋友那样看公公吧。然而老辛却觉得自己快疯了,她那双眼睛,那双并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在他身上飞快地一瞄,他感觉就像高倍数的闪光灯“哗”地在他身上一闪一样,将他照得像透明了似的。他五十年里所有的秘密——“文革”时的,部队时的,地方单位时的……八小时以内的,八小时以外的……关于男人的,关于女人的……似乎都被这双死羊样的眼睛透视得无比清晰,她的每句话、每个神色,甚至每声无意识的咳嗽,都先让自己胆战心惊。有一天他趁张茜外出,将晶晶叫到床前,问道:

“你觉得你跟她……能合到一块吗?”

晶晶对父亲的疑问似乎感到可笑,他的回答让老辛除了失望,还有些许的伤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么多年了,我总算是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以前我的事你总插手,这回,”他貌似憨厚地笑了笑,拍了拍老辛的肩膀,“我自己要当家做主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他这么说,老辛本不好再追问什么,后来还是忍不住,“可我觉得,儿子啊,你们一点都不合适。你太单纯了,晶晶……她呢,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好像心机比较重呢……”

晶晶笑着说:“这不正好嘛,一个高压电,一个低压电。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老辛只得跟着笑笑,将身子蜷缩得更瘦小些。

还好,暑假终于过去,晶晶要返校了,张茜也要回了。清晨五点半,老婆忙着给孩子们煮饺子,老辛呢,就去汽车站占座位。等到了六点半,晶晶和张茜才拖着肥硕的行李包,慢慢腾腾晃晃悠悠上了车。上了车后,他们发觉老辛躺在两个位子上假寐,那个盛满水果的袋子,则放在另外一个座上。原来老辛占了三个位子,怕的是他们来晚了人多,城门失守。晶晶没说什么,张茜则笑了一笑。她的笑也只是撇撇嘴,嘴角朝左腮轻微地甩了甩。然而正是这一笑,让老辛的心又揪了起来。更要命的是,她笑过之后,扒住晶晶的耳朵嘀咕了句什么,晶晶朝老辛乜斜一眼,会意似地点点头。老辛连招呼也没和他们打,径自下了车。下了车还是不放心,便朝汽车望了一眼,这一望不要紧,正看到张茜将头伸出车窗,朝他这边隐约着张望。两个人恍惚着对视了一眼,又都怯怯地挪开。张茜头发稀疏,头发帘又碎又长,那双飘忽的眼睛掩映在头发帘下,看不清是如何的神情。老辛觉得一股子凉气,从尾椎骨处一节一节蔓延到头颅,让他的身体不禁颤了两颤。

过不几日,老辛就给晶晶打电话,问他给导师带的河蟹半路上是否坏掉?毕业论文资料准备得如何了?晶晶支支吾吾地作答,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老辛觉得有些不对头,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这孩子属鸽子的,直肠,心里兜不住话。晶晶说,张茜回去后,跟东方航空公司签约了,在财务科当会计,也就是说,张茜不久后就离开天津,到上海去工作了。老辛说这不很好嘛,你们分开段时间,对你的学业很有帮助,一个整天忙着谈恋爱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学术上有所建树?晶晶反驳说,他现在心里乱得很,论文根本写不进去,另外,他很严肃地说,他不打算读博士了,他想明年研究生毕业后就工作,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自己都快读成傻子了。对于儿子的话老辛有些愤怒,要知道,晶晶的导师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学者,日本东京大学博士后,后来在早稻田大学教书,回国是大学重金邀请来的,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带的学生,前途都非常明亮。老辛每年都要去拜访他两次,随行的车上拉满了东方虾、皮皮虾和成箱的鳗鱼、大马哈鱼。导师对晶晶还算满意,晶晶是个非常听话的学生。想到这两年的苦心经营成了泡影,老辛的眼前马上就闪现出张茜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晶晶是个很少思考的人,不是因为他的智商,而是因为他的懒惰,他可以两个礼拜不洗一次澡。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八成就是听信了张茜的谗言。这么想时,老辛想到了那次在车上,张茜跟晶晶低声耳语的情形,他的心脏立马抽搐起来。他安慰晶晶说,儿子啊,你别伤心,谁说的来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接着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上次,在车上,张茜跟你聊了什么?

晶晶就问,什么聊了什么?

老辛就提示儿子,张茜看到自己占了三个座位时,说了什么呢?

晶晶突然快活起来,他拿着调侃的腔调说,哦,她说啊,没想到你还挺狡猾的呢。

晶晶还说了什么,老辛就听不清楚了。这女孩竟然说他是个狡猾的人。她怎么通过一件小事就敢断言未来的公公是个狡猾的人呢?要知道,老辛在单位就被同事们称为“老狐狸”。说远了,当副主任之前,他都是七点钟到单位,将局长房门打开,躺在老板椅上抽烟,等到了七点二十五分,就开始拖地板,局长通常是七点半准时到办公室,间或局长来晚了,地板已经干了,老辛就耐心等待,听到走廊里熟悉的脚步声——那个年代,全局只有局长一人穿皮鞋,他就再将地板拖一次。这样拖了三年地板,他就当上了副主任。说近了,当主任之后,局长也换了三茬,每一茬局长都被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第一任局长喜欢打麻将,他晚上饭也顾不上吃,早早跑人家候着,赶上包饺子捏馄饨,他就系上主妇的围裙调馅擀皮。二任局长虽然年轻,却喜欢程派京剧,是个标准的“火丁迷”,老辛呢,专程托战友从北京买了票,夜晚开车拉局长去长安剧院,听张火丁的《锁麟囊》。三任局长喜欢养狗,那阵子,老辛常跑宠物市场,认真研究蝴蝶犬和狐狸犬的寿命孰长孰短,腊肠狗讲究卫生还是巴仙吉不随地大小便,以及喜乐蒂牧羊犬跟苏格兰牧羊犬在交配期的暴躁指数谁高谁低……

现在听晶晶提到“狡猾”这个词,老辛便想到许多事,想到了许多事,便格外心伤。张茜不合时宜的戏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老辛对张茜莫名的恐惧。可他怕她什么?他能怕她什么呢?然而,老辛确实隐隐中将这个沈阳姑娘,这个没模也没样的准儿媳,当成了他的敌人。是的,敌人。她虽远离老辛,她的气息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鼻孔中。她虽没跟老辛夫妇同居屋檐下,但等他们有了孩子呢?不得老辛夫妇看孙子?一想到自个老了,瘫了,傻了,痴了,哑巴了,而这个女人的眼睛,仍像阴霾的天空笼罩住枯朽的自己,将以往生活中生了苔藓的秘密曝在濡湿的暗夜里,任那月光随意抚摩蔑视,老辛内心便如生了癌般苦楚。还好,现在晶晶跟她还没有结婚,一切还未成定局,老辛自信能将这个长了两片丰满嘴唇的女人,像轻轻地弹一粒鼻屎一样,弹到远离晶晶的角落。

这段日子甚是难捱,老辛发现自己走路都有些发飘,好像自己没有重量似的。他想想这样下去不行,决定要行动起来。于是鸟也不打了,徒弟们也顾不得了,而是在系统内组织了一场秋季乒乓球赛。他必须先让自己忙起来,先找回自己作为工会主席的感觉,工会主席大小也是个领导嘛。在组织球赛的过程中,他一点一点地重新获得了掌控生活的能力。那天,他正在专卖店给运动员买服装,便接到了晶晶导师的电话。

晶晶的导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平日里一身中山装,说话有点结巴。可这次却不同,他在电话里语速奇快。老辛知道,结巴的人只有在极为愤慨时,说话才能比正常人流利圆润。导师说,晶晶失踪了。怎么发现的?晶晶的一篇论文在国际杂志上发表后,有个德国比勒费尔德大学的教授,对他的研究课题很感兴趣,想跟晶晶就其中的一些疑点问题进行交流。导师就去找晶晶,同宿舍的师兄却告诉他,晶晶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回宿舍了。不但不回宿舍,连手机也停了。导师对晶晶不请假就私自外出的行为不能忍受,他警告老辛,如果晶晶在家,让他马上返校!否则后果自负。

晶晶并没有回家,老辛便晓得是如何的一回事了。晶晶不喜欢旅游,不喜欢打网络游戏,不喜欢寻花问柳,除了跑到上海去看望张茜,还能做点什么呢?老辛想自己必须先压得住阵脚,不能乱,要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件事。打了几遍张茜的手机,通是通了,却没有人接。这下老辛的火就上来了,他像个偏执狂患者一样疯狂地按着那串早背得滚瓜烂熟的阿拉伯数字。上火也是白上火,老辛就躺在沙发上大口喘息。等老婆下了班,如此这般鹦鹉学舌一番,老婆也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将晶晶绑到病床上立刻电疗。等到了晚上八点半,晶晶的电话就过来了。晶晶问老辛夫妇最近过得如何?妈妈的心脏病有没有复发?老辛最近又打到了什么好鸟?

老辛不动声色地询问:“都挺好。你在哪儿啊?”

晶晶说:“我能去哪儿啊?在学校呗。呵呵,宿舍里看书呢。”

老辛就骂道:“看你妈B的书啊!赶快给我坐飞机回天津!你们导师找你都找疯了!你要是再不回,学校的处分就下来了!”

晶晶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喏喏地承认确实是在上海。他说,张茜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打热水的时候,又不小心把脚烫伤了,现在还住医院……老辛就嚷道:“她爱死不死!你先给我回学校再说!”然后摔了电话。过了一会电话又打过来,却是张茜。张茜的声音很柔,张茜说,叔叔您别生气,我这就让晶晶回去。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他我有病。我应该自己扛着,可是他听到了护士跟我说话的声音……

她细细的嗓门没有让老辛感到消气。他郑重地告诉她,他对晶晶很失望,不光对晶晶失望,对她也很失望。他觉得现在晶晶应该以学业为重,不应该沉溺在男欢女爱中。他希望她能冷静下来,重新考虑考虑两个人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们最好现在就分手。

说完,老辛如释重负,没想到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松地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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