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2

作者:屠格涅夫    更新时间:2013-07-31 11:50:46

“他的眼睛多漂亮!”沃伦采夫悄悄地对她说。

“是的,很漂亮。”

“可惜那双手太大太红。”

娜塔里娅什么也没有回答。

仆人送上茶。谈话也变得比较随便了,可是只要罗亭一开口,大家立刻停止说话,仅此一端就足以证明他给大家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老是不怀好意地冷笑?来吧,再跟他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罗亭叫了过来。

“他还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说着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极端仇视女人,不断地攻击她们;请您把他引导到正道上吧。”

罗亭看了看比加索夫……无意间造成了居高临下的局势:他比他高出两个脑袋。比加索夫气得脸都发白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错了。”他的声音都变了。“我不仅攻击女人,对整个人类我也没有好感。”

“您为什么这样蔑视人类呢?”罗亭问。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概研究自己心灵的结果,我发现我内心一天比一天肮脏。我根据自己来衡量别人。也许这有失公允:我比别人坏得多,可您叫我怎么办呢?积习难改啊。”

“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罗亭说。“凡是高尚的灵魂,谁没有产生过自我贬低的强烈愿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这种毫无出路的境地。”

“衷心感谢您为我的灵魂颁发崇高证书。”比加索夫说。“至于我的处境么 我看也没什么,不算坏,因此即使有什么出路的话,那也随它去!我不会去寻找的。”

“不过这意味着 恕我冒昧 您宁可满足自尊心也不愿意置身于真理之中……”

“那当然!”比加索夫大声说道。“什么叫自尊心,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么,什么叫真理?真理又在哪里?”

“您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

“老一套又有什么不好?请问,真理在哪里?连那些哲学家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康德说:这就是真理;而黑格尔说:不,你胡说,这才是真理。”

“您知道黑格尔关于真理是怎么说的吗?”罗亭依然心平气和地问。

“我再说一遍,”比加索夫怒气冲冲地说,“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真理,也就是说,徒有其名并无其实。”

“哎呀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嚷道。“您说这话怎么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没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忿忿然说,“对您来说,没有真理总比没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冻的厨子斯捷潘日子更好过些!请问您要真理干什么?总不能用真理做压发帽吧!”

“玩笑不等于反驳,”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尤其是玩笑变成诽谤的时候……”

“我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看真话却是刺耳的。”比加索夫嘟哝着气呼呼地走到一边去了。

而罗亭便谈起了自尊心,他谈得头头是道。他想证明,没有自尊心的人是渺小的,自尊心是可以用来掀翻地球的阿基米德的杠杆,然而只有那种像善于驾驭坐骑的骑手那样善于驾驭自尊心的人,只有那种为了共同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人,才有资格称为人……

“自私就等于自杀。”他结束道。“自私的人就像一棵孤零零的、不结果实的树,会慢慢枯萎的;但是自尊心,作为一种追求完美的巨大动力,却是一切丰功伟业的源泉……人必须克服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私心,让个性获得充分发展的权利!”

“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铅笔?”比加索夫转身问巴西斯托大。

巴西斯托夫没有立即明白比加索夫的用意。

“您要铅笔干什么?”他终于问道。

“我想把罗亭先生最后一句话记下来。不然恐怕会忘掉的。您得承认,这样精彩的句子等于往垃圾堆上套了一顶漂亮的大帽子。”

“有些东西是不作兴讽刺挖苦的,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巴西斯托夫激动地说,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理睬比加索夫。

这时候罗亭走到娜塔里娅跟前,她站起来:脸上露出惊慌。

坐在她身边的沃伦采夫也站了起来。

“我看到这儿有架钢琴。”罗亭温柔而亲切地说,那风度犹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弹的吗?”

“是的,是我弹的。”娜塔里娅说。“不过弹得不好。这位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先生弹得比我好多了。”

潘达列夫斯基昂起头,咧开嘴笑了。

“您可不能这么说,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弹得一点儿也不比我差。”

“您熟悉舒伯特的‘森林之王’吗?”罗亭问。

“他熟悉,熟悉!”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抢着回答。“您坐下来弹吧,康斯坦丁……您也爱好音乐吗,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

罗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手捋了捋头发,似乎在作欣赏前的准备……潘达列夫斯基开始演奏。

娜塔里娅站到钢琴旁边,面对着罗亭。随着第一个音符,罗亭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徐徐转动,不时把目光停留在娜塔里娅身上。潘达列夫斯基结束演奏。

罗亭默默无语地走到敞开着的窗前。温馨的暮色犹如轻纱般笼罩着花园,附近的树丛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轻轻闪烁。夏天的夜晚温柔宜人。罗亭凝望着黑魆魆的花园,过了一会儿才转回身。

“这音乐,这夜色,”罗亭说,“令我想起了在德国留学的岁月;我们的一次次聚会,一支支小夜曲……”

“您去过德国吗?”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将近一年。”

“您也穿大学生制服吗?听说那儿大学生的衣着与众不同。”

“在海登堡我脚上穿带马刺的长统靴,上身穿系皮带的轻骑兵短上衣,头发长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学生衣着却和普通人一样。”

“请给我们谈谈您的留学生涯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于是罗亭谈起了那一段生活。他谈得不太精彩。他不善于绘声绘色地描述,也不会逗人发笑。不过,罗亭很快从国外的经历转到了一般的议论。他谈到了教育和科学的作用,谈到了大学和一般的大学生活。他用粗扩而大胆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巨画。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娓娓而谈,引人入胜,但不那么明白晓畅……然而,正是这种模糊才使他的长篇大论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过于丰富的思想妨碍了罗亭用确切而周密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形象一个接着一个,比喻层出不穷,时而大胆得令人瞠目结舌,时而又贴切得令人拍案叫绝。他兴之所至,恣意发挥,充满了激情和灵感,绝无空谈家的自鸣得意和矫揉造作。他并没有挖空心思地寻找词汇:词语自己会驯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里,每一个词语似乎都是直接从灵魂深处喷发出来,燃烧着信念的火焰。罗亭几乎掌握着最高的秘密 说话的高超艺术,他知道怎样在拨动一根心弦的同时,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颤动、轰鸣。有的听众或许不明白他说的确切含义,但是他们也会心潮澎湃,他们面前一道道无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

罗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着未来,这就赋予它们一股冲劲和朝气……他站在窗前,目光并不特别专注于某人,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 由于受到普遍的同情和关注的鼓舞,由于几位年轻女性的在场,由于美好的夜色,由于源源不断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经登上了雄辩的高峰,达到了诗意的极致……他的声音细腻而温柔,这又平添了几分魅力,好像是神祇在借助他的嘴说话……罗亭在论述短暂的人生为何具有永恒的意义。

“我记得有个斯堪的纳维亚的传说,”他这样结束道,“一个皇帝和他的武士们围着火坐在一间黑暗狭长的茅屋里,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在冬天。忽然,有一只小鸟从敞开着的门里飞了进来。又从另一个门飞了出去。皇帝说,这鸟儿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样,从黑暗中飞来,又向黑暗中飞去,它在温暖和光明中呆的时间不长……‘陛下,’年纪最大的一名武士说,‘鸟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失方向,它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是的,我们的生命短暂而渺小,但是一切伟大的事业都是由人来实现的。人应该意识到自己是完成这些伟业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乐趣:这样他就能在死亡中发现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归宿……”

罗亭不再说下去了,脸带无意间流露出的腼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诗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轻轻地说。

所有人都打心底里同意她的看法 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他不等罗亭结束长篇大论,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门口向站在那儿的潘达列夫斯基咬着耳朵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哼!我才不当傻瓜呢!”

不过谁也没有挽留他,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走掉了。

仆人端上晚餐。半个小时之后,客人们都纷纷回家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罗亭留下来过夜。在和弟弟坐车回家的途中,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对罗亭非凡的智慧赞不绝口。沃伦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见,不过他认为罗亭的话有时候未免有点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么明白易懂。”他补上这么一句,显然是要为自己的想法作一点解释。可是他的脸色阴沉,因此他那盯着车厢一个角落的目光显得更加忧伤了。

潘达列夫斯基解下丝绣背带准备就寝的时候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机灵鬼!” 突然又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命令他出去。巴西斯托夫彻夜未睡,也没有脱衣服,直到天亮还在给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写信;而娜塔里娅尽管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点也睡不着,连眼睛都没合过。她手枕着脑袋,眼望着黑暗;她的脉搏在狂跳,一声声长叹使她的胸脯时起时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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